第204章

两排明瓦灯中间的夹道上终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远处那两点朦朦胧胧的光芒也渐渐近了,最后露出了那后头的一行人。

打头的是两个打着灯笼的小火者,中间的则是一个系着狐皮大氅的青年,再后头是一个落后小半步的中年太监。拐进了一处院门,这寂静的地方才传来了一阵小小的喧闹,可等到一应人等井井有条地消失在各处门里,这地方很快又恢复了安静。

一间不算十分宽敞的寝室里,荆王脱下了外头那件大袄,随即舒舒服服把双脚浸在了热水里,这才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感觉到双脚被人又是揉搓又是按捏,那些白天积攒下来的疲劳仿佛都一点一滴释放了出去,他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

“殿下,皇上终于给准信了。再过没几天就是腊月二十二,咱们终于要搬出这宫里去王府了。”

荆王懒洋洋地用脚趾踢了踢那坚硬的铜盆,随即眯了眯眼睛说:“这有什么好高兴的,终究是早就定下的事。”

“话不是那么说,到时候,那些盯着您的眼睛可不就少了?您也不用糟蹋自己的名声……要不是当年被人陷害,您怎么会……”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老拿出来说作甚,我如今不是挺好?”荆王一下子打断了那中年太监的话,这才漫不经心地说,“搬去王府难道不需要用人,我有那么多人手填补空缺么?眼睛该有的绝不会少,日子也未必比在宫里容易。而且,名声这种东西,不会因为你一时消停,别人就停止传言。父皇自己就不是在乎名声的人,我又何惜那一点虚名?父皇今天说得妙,先把该做的事情做得无可挑剔,然后在该果决的时候大刀阔斧,该勤恳的时候兢兢业业,该用人的时候推心置腹……你记住,不争也是争,别以为其他人都是傻瓜。”

“是,殿下,小的记下了。”

见那中年太监低下了头,荆王便往后头又靠了靠,右手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扶手。突然,他听到下头传来了一个有些犹豫的声音:“之前那天虽说是皇上的意思,可殿下明知道腊八节那护国寺要舍粥,去的人又多,何必拖着小侯爷到那儿去,还一口一个萧郎……结果不但被人瞧见了,还是海宁县主,如今万一惹恼了小侯爷可怎么好?”

“让人看见了,别人就只会觉得我是生出了那种意思,不会以为我是在拉拢巴结他。如此一来,他也就摘干净了,大不了他像别人那样离我远远的。萧家是功臣,从太祖年间就世镇奴儿干都司,如今世子留京是为了羁縻,他因我把其他兄弟都离得远远的才好。至于萧郎……你不觉得那句古诗很妙么?一如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这侯字若改成宫字,倒是也贴切,哈哈哈!”

金城坊汝宁伯胡同。

尽管汝宁伯世爵已经除了,连功臣铁券也被收了回去,但是,这条在京城已经被人叫了上百年的胡同名却是一时半会没法改口。只那座曾经有两个石狮子镇守门口的大宅门却不可避免地破落了下去,自打前汝宁伯杨珪被流开平军前,大批的奴仆或是被卖,或是自己逃走,亦或是设法求主子荐到了别家。总之,还不到一个月,三路各三进的大宅门里,空下的屋子何止一半。当陈澜和江氏的车驶入了西角门时,看到的就是沿路人影寥寥,青石甬道比从前的破败更甚,就连仪门迎候的也只有一个衣着寻常的媳妇。

“大夫人,三奶奶,大伙儿都在正堂,您二老请随小的来。”

三奶奶这称呼陈澜上一次新婚首日回镜园见本家亲戚时曾经听到过,但对于人称江氏为大夫人还是第一次,见江氏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抿紧了嘴点了点头,她心中一松,便顺手搀扶了婆婆的右胳膊:“母亲,脚下小心些。”

“放心,我腿脚利索得很,就算有什么关坎也绊不倒我。”

也不知道那媳妇是不动声色,亦或是蠢笨听不明白,脸上是丝毫变化也没有,只在前头半欠着身引路,待到了那七间七架的大正堂时方才退下。陈澜扶着江氏才一进屋子,就只见明间里头居中的那两把椅子如今还空着,但此时分两边坐好的一众人纷纷站起身来。

“大嫂竟是亲自来了,实在是劳动劳动!”

“就是,都听说大嫂您身体不好,全哥又公务繁忙,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大伯母德高望重,有您在,今天咱们必定能商议出一个结果来!”

乱糟糟的逢迎和奉承铺天盖地席卷了过来,陈澜见江氏一改平日在自己面前的和善,那张脸要多冷淡有多冷淡,任凭是谁过来只颔首称呼一声,别的一句话没有,她不禁隐隐约约明白了杨进周的那冷脸是随着谁的。所以,当众人让开了路,露出了前头左下首的第一张椅子,她便扶着江氏走了过去,待其坐下便挨着婆婆立定。

然而,就在其他人也纷纷落座的时候,五老爷杨瑾却开口说话了:“来人,还不给全哥媳妇搬一个锦墩?虽说这是宗族,不是朝堂,可全哥媳妇是朝廷敕封的县主,哪能如寻常晚辈一般怠慢,传扬出去还道是咱们杨氏一族不懂礼数!”

闻听此言,陈澜就只见满堂人的脸色精彩极了,但皱眉的几乎没有,最多的则是一副好话给别人说去了的悔之不迭,而不等一旁伺候的一个尚在总角的小厮去动手,立时就有一个青年站起身来,三两步抢上前去到墙角搬了一个半旧不新的落花流水锦袱面的锦墩,笑呵呵地摆到了陈澜面前,甚至还殷勤地用袖子拂了两下。

“三婶请坐。”

这一句三婶,陈澜方才记起刚刚此人介绍过,仿佛是杨进周曾祖的另一支嫡脉。刚刚这事情别人做来显得狗腿,而他这个晚辈做起来便是无碍了。于是,她欠身谢了一声坐下,就看见那青年回到了对面的第三张交椅后头站了,身前的一个中年人还朝她微微颔首。这时候,最下手的方向却有人言语了一声。

“杨家宗祠素来不许女人祭祀,今天是选出新族长来,还有就是解决那桩顺天府的案子,这全哥媳妇是不是要回避?”

此话一出,顿时激起了一阵哗然。十一老爷杨珞第一个站起身喝道:“宗祠的规矩是多年前的老黄历了,如今连爵位都丢了,难道老规矩还不能改?至于全哥媳妇,没见大嫂身体不好么,一来在旁边有个照应,二来也能给大家有个提点。如今咱们一族到了这个份上,若不是能有全哥这么一个二品武官,有全哥媳妇这么一个县主,能挡得住别家落井下石?”

这是纯以利益来说事了,一时间,纵使有意见不同的人,也只能把话吞了回去,而赞同的人自是纷纷出口说好话。陈澜不用开一言就瞧见了这众生百态,嘴角便浮现出了曾经来这儿拜见的情形。正想着,她就瞥见门前的帘子被人高高打起,随即就是两个妈妈一左一右搀扶进了一个消瘦的老妇,正是汝宁伯太夫人。

见太夫人进门,众人纷纷起身,最靠近门边上的两个中年人原本还要上去相扶,可瞅了一眼纹丝不动的其他人,他便讪讪缩回了迈出去一半的脚,只看着太夫人步履蹒跚地缓缓而行,最后经过江氏和陈澜身侧时,突然停了一停。

“你二人能来,老妇便心安了。”

第332章 运筹帷幄,尘埃落定

相比阳宁侯府昔日朱氏一言九鼎,连阴骛如陈瑛者都避其锋芒,直至袭封爵位方才展开逆袭,汝宁伯一系的情形就复杂多了。最后一位汝宁伯,也就是杨氏一族的族长杨珪说是嫡出,可实际上只是记在太夫人名下,因而当初老伯爷一死就闹出了一场争袭官司。为了打点礼部和能够左右此事的权贵,杨家原本就不殷实的家底被挥霍一空,这还不算被皇帝以各种借口收回了之前历朝赏赐的三四个庄子。

这会儿人到齐了,太夫人主位落座,曾经进镜园劝说无果的五老爷杨瑾就第一个站起身来,神情沉痛地说:“传承了百多年的爵位如今已经丢了,不但如此,那家通窃盗的当铺更是让咱们杨家颜面扫地!这还不算,事到如今,二嫂竟然还把一丁点家事闹到了顺天府,还嫌咱们的脸丢得不够么?好端端的百年豪门落得这个地步,全都是因为治家无方!不管怎么样,大哥既然军流开平,这宗族事艾哥也决计承担不起,如今咱们一族里头,就属全哥官职最高,无论是挑长还是挑贤,这族长都应该……”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江氏就眉头一皱,淡淡地说道:“全哥连今天这宗族大会都没功夫来,更不用说平日里料理宗族事务了。五弟也不用说什么挑选得力的执事或是族老从旁协助,难道从前二弟当族长的时候,这些就不曾设过,还不是阖族几乎挑不出一个人才?再说了,在其位不谋其政,终究说不过去。所以,族长就不用考虑他了,这么多人里头哪还挑不出一个族长?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撂这么一句话,剩余的你们商议吧!”

陈澜冷眼旁观,见在座的一众杨氏子弟有的面露讪讪,但更多的却在交换眼色,脸上赫然是掩不住的欣喜,她不禁又把目光转向了太夫人。就只见太夫人仿佛是睡着了似的半眯着眼睛,整个人一动不动,只从那攥着佛珠微微颤动的手上,却能瞧出其人绝不平静。

“既然是大嫂这么说,那我就毛遂自荐了。”杨瑾傲然一笑,又轻轻捋了捋下颌那三缕颇有气派的长须,“若是除却大哥二哥这两支不算,便该是我接任族长了!”

此话一出,下头响起了稀稀落落的两个附和,但更多的却是哗然反对。刚刚才给陈澜搬过锦墩的那个年轻人便嘿然冷笑道:“五老太爷您倒是敢说!当初要不是您和二老太爷争抢那个爵位,结果事有不成就闹到了顺天府,咱们杨家的祖产怎么会少了一多半?如今这时候您倒知道站出来了,不是想着这祖上传下来的老宅吧!”

“你……胡说八道!”杨瑾气得额头青筋毕露,一巴掌重重拍在一旁的高几上,霍然站起身来,“这是什么地方,连你爹都是晚辈后生,哪有你这个孙辈说话的余地!”

“五老太爷你不用一口一个长辈晚辈的教训人!你如今说二老太爷倒是一套套的,可您这些年都干了什么?私自和商贾合着在外城开赌场,这是有的吧?二老太太放印子钱,您让五老太太掺和过一脚,这是有的吧?至于帮那些讼棍往顺天府关说人情,这也是有的吧?刚刚大老太太说过,咱们杨家如今是阖族挑不出一个人才来,难道这还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你给我闭嘴!来,来人,把,把他赶出去!”

看到刚刚还道貌岸然的杨瑾被说得一下子气歪了鼻子,甚至连说话都结巴了起来,那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又见满座人大多哄笑,只有十一老爷杨珞和寥寥两三人在那皱眉头,陈澜不禁暗自叹气,随即便轻轻咳嗽了一声。尽管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但只过了一会儿,这宽敞的屋子里就安静了下来,而门外更丝毫没人应声进来。

“全哥媳妇可是有什么好提议?”

见五老爷杨瑾好容易挤出了一个得体的笑容看着自己,陈澜便微微笑道:“今天各位到了这儿来,原是为了选定一个族长出来,若接下来还是这般自荐的自荐,挖苦的挖苦,到时候喧哗声传到外头,未免不好听。既然如此,不若请有意挑起这宗族重担的诸位先站出来,也不说从前如何,只说接任了族长之后想要如何。待到全都说完了,便请各房都在纸上写下名字,投入一个匣子里,届时再由人统计,按照得票多寡把族长选出来。自然,每一房一票,一共是九票,全都不记名,到最后若超过五票的人便算是通过了,如何?”

陈澜实在是不耐烦听这些人吵架,因而早早就和婆婆江氏以及十一老爷杨珞通过气,此时便索性把无记名投票的法子撂了出来。见一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却谁也没说出一个反对意见来,她就看向了太夫人。

“太夫人觉得如何?”

太夫人这才睁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澜一眼,随即眼神就黯淡了下去,老半晌才轻声说道:“好,依你。”

她既发了话,底下十一老爷杨珞就头一个开口附和,继而其他人犹犹豫豫一阵子,终究是参差不齐地答应了。很快,九房当中除了五老爷杨瑾和十一老爷杨珞,就只有之前那个和杨瑾顶过的青年的父亲四爷杨苗表示要角逐族长,接下来自然是逐个站起身来说话。五老爷刚刚受了挫,此时慷慨激昂地画了一张誓要为宗族拿回爵位的大饼也就坐下了。而那杨苗就聪明得多了,说了一通仁义礼智信等等俗话之后,突然话锋一转。

“我是晚辈,若是成了族长,这些事务少不得便要请大伯母和三弟妹多多提点,绝不敢专断独行。须知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这杨氏一族是大家的,所谓族长,则是要全族人都能过上好日子……”他接下来又许了好一番愿,到最后才笑容可掬地冲着江氏这边一躬道,“我该说的都说完了,还请大伯母训示。”

江氏年轻时外柔内刚,但在宣府多年,往来的都是军官的妻女,那表面的一层柔也几乎被磨光了,既是极其反感这样的虚伪示好,此时就索性眉头一挑:“你刚刚许愿不少,却不曾说凭什么让杨门复起,凭什么让族中人才辈出,我还有什么好训示的?”

眼见那杨苗被问得哑口无言,其子张了张口仿佛预备也加进来帮腔,陈澜立时抢过话头,因看着杨珞道:“十一叔,你可是最后一个了。”

相比装腔作势的杨瑾,大话满篇的杨苗,杨珞站起身来,只是团团一揖,随即便沉声说道:“杨家到了如今,已经不是什么水深火热,而是在悬崖边上!诸位揪着已经军流的二哥,可也该得想想,这些年咱们犯过多少把柄捏在别人手里,家里的子弟们又有谁是凭能耐考上了科举,亦或是不靠恩荫在军中混了个前程?小错看着不要紧,堆积多了清算起来,一样是要命的,再加上后继乏人,谈什么振兴,不彻底败落就不错了!”

见这一番话总算有那么一点振聋发聩的作用,杨珞方才放缓和了语气:“族学已经荒废多年了,认真上课的倒是有那么几个,可全都是来附学的他姓孩童,咱们自己的孩子有谁是用心的?而要说弓马,不说别的,就连我家的小子也是压根连马都上不去!所以,既为族长,首先便是把族学收拾出一个好气象来,定出最严格的规矩,把适龄孩子全都送进去好好调教,再选出几个老成的家将教他们演习弓马。当然,这是为了将来,如今还看不出效果。

至于眼下,首先便是把从前的事情设法一桩一桩抹平。这是最难的,但再难也不得不做!皇上锐意除弊的决心大家都应该看到了,先是东昌侯,再是咱们汝宁伯,其余勋贵也有不少或申斥或罚俸或罚没庄田的。东昌侯那一家自尽之后,金家剩余的族人几乎一律编管辽东,这是什么缘故?还不是因为他们不知好歹,而且后继无人!”

听到这话,满座的人除了江氏和陈澜,以及不动声色的太夫人之外,几乎人人色变。良久,总算有人不服气地冷笑道:“不过是二哥一个人犯事,怎么就会牵连到咱们?”

“二哥所犯之事,相比当初东昌侯所犯之事,又轻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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