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这些话越说越难听,越说越过头,张文翰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可以滴下水来。若不是杜微方的手依旧如同铁钳似的牢牢攥着他不放,他哪里还忍得住。瞥了一眼一旁稳坐钓鱼台的宋一鸣,他突然四下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了刚刚自己忽略过去的一个问题,不禁立时扭头瞪着杜微方,蠕动嘴唇轻轻呢喃了几个字。
“晋王和杨进周呢?”
张文翰正发愁杜微方是否能听见自己这几个字的暗示,突然就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声质疑:“此等大典,晋王怎的不见踪影!提督新营的杨进周呢?”
发现满殿哗然,张文翰只觉得背上直冒冷汗。那一瞬间,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挣脱杜微方的手,可偏生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满心惶然,竟是压根用不上力气。直到看见宋一鸣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他才再次看了杜微方一眼,这次才发现对方向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宋一鸣微微抬头,就只见皇帝虽仍是坐在宝座上,可人已经不如最初的稳当了,一只手甚至斜撑在宝座的椅面上,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倾倒下去。两边那些太监宫女虽也有的注意到了这一幕,但哪怕是站在那儿的林御医也没有挪动半步。面对这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宋一鸣想起从前无数个日日夜夜,眼睛中流露出了一丝志得意满。
“太子殿下,敢问晋王殿下今在何处?”
见无数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太子却依旧如最初开腔时那么神态自若。他原待要耸肩,可那身太子衮冕把他紧紧箍住了,因而他只能稍稍挪动了一下肩膀,面上露出了一丝无奈,随即才清了清嗓子道:“元辅可是问错人了?入宫的时候想来应该有登记,好端端的二哥怎么会突然没了踪影?”
“那杨进周呢?”
“杨提督?如果孤没记错,自打他回京之后,孤似乎还没见过他。”
宋一鸣环视一眼殿内众人,见起初还在最前头的那个朝鲜使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挪到了最最后头,嘴角不禁流露出了一丝笑意,继而看向了刚刚站出来的那两个鸿胪寺官。果然,其中一人犹豫了片刻,随即就结结巴巴地说道:“臣看到……臣在左掖门前看到,一个东宫的小太监对晋王殿下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就把人领走了。”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仿佛是热锅里泼下的一瓢滚油,顿时让整个大殿为之沸腾了起来。只是,这一回却没有人敢贸贸然再慷慨激昂地陈词陈情,反倒是不顾礼仪窃窃私语的居多。就连自始至终一直淡然处之的太子,这会儿也不知不觉眉头紧锁,更不用提御座左右的太监和捧扇宫女了。一时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在所有人的头顶,让人透不过气来。
“关文中,你可看到了新营杨提督?”
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杜微方缓步踱了出来。相比宋一鸣,杜微方才是真正的崖岸高峻。哪怕他这个内阁次辅没有多少门生弟子,没有多少亲朋故旧,可就是他往那儿一站一说话,那种强烈的压迫感立时扑面而来。只要是经他的手亲自被提拔起来的官员,无论从前是什么背景什么身份什么来路,几乎都对这位次辅又敬又怕。因而,他一开口,整个大殿竟是一下子沉静了下来。然而,仿佛谁都能听到身边人的心跳声。
“杜阁老……”
“倘若顾忌杨进周曾经在我门下读过书,那就大可不必。”说到这话的时候,杜微方的语气一丝一毫的波动也没有,更不用说有什么避忌,“实话实说。须知此等事立时就能水落石出,只要你不是胡说八道乱人心,还有什么不敢的?”
这语带双关的话顿时让那鸿胪寺官员关文中满脸的不安。他偷眼瞥看了一眼御座,又用眼角余光扫了扫四周的其他人,待到最后看见宋一鸣那微微眯起的眼睛时,终于使劲攥了攥拳头。那指甲深深陷入软肉当中的刺痛感逼迫得他下了最后决心,他高高昂起了头,就这么看着杜微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看见杨提督追着晋王殿下去了!”
距离皇帝最近的林御医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双肩抖动得更加厉害了,这下子脸上的表情再也藏不住了。他本能地伸出双手想去搀扶住天子,可手到了跟前,却被皇帝重重打开了。他不敢再造次,慌忙疾退了两步深深低下了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御座上传来了皇帝疲惫的声音。
“你可看准了?”
尽管杜微方刚刚语带警告,但皇帝再次问出了极其相似的问题,关文中只觉得原本就快要迸出胸口的心跳得更快了。他慌忙低下了头,就这么看着地面出了大臣之列,顺势跪倒在地,头也不抬地说道:“皇上,臣敢以性命担保!”
“好,很好!”
看到皇帝那张铁青愤怒的脸,宋一鸣在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林氏一族从太祖开始,都有暴躁易怒的毛病,因而,几乎个个天子在暴怒之下都常常会发生昏厥这样的状况。这其中,因坏消息亦或是震怒而一病不起的,就有三个人!
然而,就在他低下头的一刹那,就只听御座上的皇帝俶尔冷哼了一声:“你们两个,都给朕进来吧!”
第513章 末日(八)
一声既出,满殿皆静。只不过和刚刚几次三番的喧哗而后安静相比,这一次大殿中赫然是死一般的沉寂,不少人被皇帝这话说得呼吸都几乎摒止了。直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依稀察觉到仿佛有人进了大殿,一众大臣才渐次恢复了呼吸的本能,只是他们才吸了一口气,就看到了那两个从身旁过去的人,一时无数人的那口气被憋在了胸口。
“皇上。”
“父皇。”
截然不同的两个称呼让哪怕大殿角落里的人都明白了来人的身份。此时此刻,甭说那两个纠仪的鸿胪寺官都已经是呆若木鸡,哪怕他们还在旁边虎视眈眈,大臣们也难以按捺心头的激动疑惑狐疑,探头张望的张望,回头打量的打量,更有正好站在那条长长的通道边上的,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来人看。当发现晋王和杨进周身上丝毫没有任何痕迹,更多人的目光便落在了刚刚开口质问的内阁首辅宋一鸣身上。
然而,先开口的却是御座上的皇帝。刚刚还用手支撑着自个的他徐徐坐直了身子,恢复了那不靠扶手不倚靠背的坐姿,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好一会底下行礼拜见的两人,这才淡淡地问道:“平身吧。正旦大朝,你们两个不告缺席,闹得刚刚满殿哗然。如今既然来了,说说怎么回事,也好安一安诸臣工的心。”
听到皇帝这说话的口气,满殿大臣顿时倏然一惊。而张文翰不动声色地斜睨了杜微方一眼,见其小步小步地退了回来,正好经过自己的身侧时,他忍不住出手拉了一把那长长的袍袖,满脸没好气地问道:“老杜,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杜微方无辜地挑了挑眉,见张文翰一脸的气急败坏,他便嘿然一笑,瞥了一眼那个伏跪于地犹如泥雕木塑一般的鸿胪寺官关文中,这才轻声说道,“我只是觉得,事有反常即为妖,所以耐心等等总是没错的。得,如今没你我的事,看戏就好,看戏。”
见杜微方挣脱了开来,继而回到自己的位置,脸上又是那么古井无波的样子,张文翰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趁没人注意到自己时往后头张望了一下。尽管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中很难找人,但他总算是记得女婿的位子,可前有左右看了好一阵子,他怎么也没找到罗旭的人,这一惊回头之后,他心里渐渐敞亮了起来。
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几个臭小子!
那边厢行过礼后的两个人已经直腰起身。晋王瞥了一眼杨进周,见其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偷偷抬头瞥看御座上的父皇,见皇帝的目光怎么看怎么玩味,他顿时把心一横,就这么直挺挺地又跪了下去,却是使劲磕了三个头。
“父皇,儿臣和杨提督是被奸人所诱,若非安国长公主到得及时,险些被人坏了性命!”
这句话的声音极其响亮,哪怕是大殿中再犄角旮旯里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如果说起先晋王和杨进周先后进来,这些官员们还有议论的冲动,那此时此刻听到这声音,他们就连一丝一毫出声的冲动都没了。堂堂禁宫之内,竟然发生了这种事,这追究起来会是怎样的凄风血雨?哪怕是早有定见的杜微方,这时候都忍不住抬头朝御座上的皇帝看去。
砰——
随着这一声,一拳捶在身下座椅的皇帝竟是倏然站了起来。他用冷冽的目光扫视着廷下重臣,突然冷笑了起来:“辽东和倭国谍报,道是刺客潜入,于是朕派重兵守护诸家大臣府邸,听说还有人背后指斥朕小题大做?如今情形如何!深宫之内都有奸人余孽混入,更何况大庭广众之下!传旨,将倭国和朝鲜使臣立时看押起来,来日好好审过!”
说完这话,他看也不看那个被倒拖出去满脸惊惧的金从旭,看也不看下头惊愕莫名的晋王,又淡淡地说道:“好端端的正旦大朝居然被这等事端搅和了,这金吾卫的差事是时候该换一换了。待会大阅之后,调新营军八百上番宫城!太子和晋王,文渊阁三位,杨进周,你们留一留,其余的就按照之前的安排!眼下先散朝吧!”
尽管谁都没想到皇帝轻描淡写竟是把宫中事变全都栽赃到了朝鲜和倭国头上,但这样大的事情,与其在朝中血流成河,自然不如拿两个外邦开刀,因而面面相觑的人虽多,仍是按照礼制伏地叩拜,继而才一一退了下去。然而,大多数人如释重负的同时,刚刚充当了急先锋的那几个科道言官,以及出言作证的鸿胪寺官关文中就没那么轻松了。关文中在跨出大殿那高高的门槛时险些一个踉跄摔了出去,幸好旁边伸出了一只胳膊扶了他一把。
免去了出丑的关文中感激地抬起头来。可是当看清了那拽住自己胳膊的人,他的一颗心顿时沉入了冰窖。见是几个身着锦衣的校尉,他几乎是克制着牙齿打战的冲动,这才声音艰涩地说出了一声多谢,可对方的一句回答却让他再次打起了寒战。
“关大人么?”和从前的锦衣卫不同,那校尉却是对着关文中微微笑了笑,浑然不觉自己的笑意在周围其他经过的人看来是多么的怪异,“大理寺那边有件案子,恐怕得麻烦关大人去那边走一趟。”
尽管不是从前的去锦衣卫北镇抚司走一趟,那几个校尉也只是跟着而不是押送,但关文中走在那白玉甬道上,额头的冷汗仍是一滴一滴渗了出来,肆无忌惮地顺着各个方向往下淌。也不知道走出了多远,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那高高须弥座上的奉天殿,突然很想知道内阁首辅宋一鸣眼下的情形如何。
皇帝并未留人在奉天殿内深谈,待到文武百官退下就立时回了乾清宫,刚刚点名的那几个人自然在随行之列。然而,到了那暖意融融的乾清宫东暖阁,在宽大的御案后头坐下,皇帝脸上的淡然立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满脸的讥诮。
“看到朕好端端的,想来你们是很失望?”
哪怕是自忖被蒙在鼓里的张文翰,闻听此言亦是大惊失色跪了下来,更不要说其他人。可是,皇帝看到书案前的几个人一下子矮了一大截,却没有进一步地暴怒发作,而是冷冷地说道:“朕知道你们想的是什么,所以不用在这时候再装什么诚惶诚恐了。宋一鸣,你装了几十年,事到临头还要在朕面前再装什么?刚刚在奉天殿上,你不是指望着朕发落了太子,然后一头栽倒下来,继而晋王出岔子,你好收拾残局吗?眼下怎么不说话?你不是金陵书院的隐山长,也不知道多少人是你门下的门下?”
尽管宋一鸣已经知道大势已去,但皇帝竟是直截了当道出了自己的所有谋划,他仍是忍不住一时面如死灰。从当年走出金陵书院出仕之后,几十年间,他一直力求一个稳字,因而比历代那个隐山长都走得更远更深,然而,他怎会料到,太后在时始终四平八稳的天子,当大权真正在手的时候突然会变得这般激进。
这些年下了那么多功夫,周王痴傻吴王自尽,乃至于淮王的死,一件件一桩桩都是他在背后下了无数的苦功夫,只要今次太子和晋王一道陷进去,他就能成功完成那些前辈们的志愿,可谁曾想,到头来竟仍是在人的掌心中跳舞!
“这些年你们动用的人,有些显眼,有些不显眼,但朕一个个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尤其是这一次。”皇帝说着突然顿了一顿,竟是没头没脑地说,“朕不会忘记,福娘怎么会难以生养,怎么会没保住庆平,泰堪又为什么天生痴呆,福娘怎么会英年早逝……这一条一条,朕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哪怕是太子,听到这些原本不该听到的秘辛,身子也不禁微微一晃,更不要说原本就心里有鬼的晋王了。他几乎是用双手抠着地缝,这才勉强没有趴倒下去,可因跪久了而有些刺痛的膝盖却免不了发起了抖来。而那边厢并排的杜微方和张文翰却对视了一眼,面上同时露出了深深的忧心。
怎会牵扯到周王和已故的皇后?而且,皇帝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这其中的意义……要真是如此,这京城岂不是一片腥风血雨?
眼看皇帝越说越激动,面上满是潮红,最末尾的杨进周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继而才肃声说道:“皇上,安国长公主眼下还在左顺门。”
这一句突如其来的打岔极其大胆,从太子晋王到杜微方张文翰,全部都扭头看了过去,只有宋一鸣一动不动。然而,皇帝却没有因而发怒,而是怔怔地发了片刻的呆,随即才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声音再次平淡了下来。
“叔全,你先下去知会将士,就说西郊大阅照常。关文中交给大理寺,那有张铨,必然不会让朕失望的。至于其他那些人,杜卿和张卿做好准备,这几天只怕是要熬一熬通宵了。威国公已经来信,缅甸那边正好缺人治理,朝鲜和倭国也正好要派人去,这些缺口就正好补上了。至于朕的首辅大人,这新年之际,代朕去祭祀一下列祖列宗的陵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