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愤然离宫
焦芳殿里灯火通明,太医院的医女进进出出,脸色莫不是青白交加。
南宫曜阴沉着脸坐在外间,目光时不时地看着内殿忙碌的医女,间或有女人歇斯底里的嘶喊响起。
血水一盆一盆从里面端出来,他的心仿佛沉浸在冰里。
恍惚中好像回到烨儿早夭的那一天,他也是这样无力地坐在殿外,霍青桑紧紧抱着烨儿冰冷苍白的尸体,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那时他是什么感觉呢?绝望,冷漠,还是无奈?
“皇上。”刘全白着脸走进来,欲言又止地看着南宫曜。
“嗯?”南宫曜轻轻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看着内室。
刘全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咬牙说道:“皇后娘娘在殿外候了两个时辰了。”
南宫曜猛地从软榻上站起来,一把抓过小几上的茶杯狠狠掷了出去:“她还有脸来见朕?”
“奴才该死。”刘全吓得脸色苍白,冷汗顺着脸颊滚落,啪嗒啪嗒掉在地毯上。
南宫曜狠狠瞪了他一眼,抬脚揣在他心口,刘全哽咽一声摔出老远。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南宫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哼一声:“滚出去!”
刘全提着绊脚的长袍跌跌撞撞跑出了焦芳殿。
南宫曜拉住一名进出的医女,确认淑妃已经累极睡下,才转身出了焦芳殿,此时才知道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昏黄的灯光下,霍青桑只穿了一件素白的夏袍站在那里,偶尔夏风吹过,撩起素白的衣袂,更显得她身形消瘦,清秀的脸上带着一抹怒气。
他静静地望着她,隔着几级台阶,却又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纠缠了那么多年的爱恨情仇终于要在今天落幕了。
早在霍霆东归京的那一天,他就知道,他和她已经走到穷途末路。
霍青桑也抬头看着他,第一次被迫承认,这些年她从来没有看清楚过他,她自以为是地沉浸在自己编织的一场爱恨里,却从来不知道,他从来都是置身事外的,她给的那些爱他从来不要。
一股血气直逼胸口,她苦笑出声,强迫自己压抑心中的愤怒,直直地看着他,第一次那么谦卑地喊了一声:“皇上。”
南宫曜心里一紧,好像一记闷锤狠狠地砸在胸口。他诧异地看着她缓缓屈膝,直挺挺地跪在台阶之下。
这么些年,她高高昂起的头终究低下了,那么谦卑地唤着他,施了君臣之礼,却让他心里无端地难受。
她不去看他的表情,是怕自己控制不住奔涌的情绪。这么些年,她的眼中,他只是自己的爱人,无关权势,可是直到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他是君,她是臣,她焐不热他的心,他眼里亦容不下霍家。
她甚至想起烨儿,如果他没有那么早死去,亦是得不到父皇的喜爱的,只因他是霍青桑的孩子。而在皇家,不得圣宠的孩子又如何能安稳地活到成人?
这一刻,她恍然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如今梦醒了,她还是她,他却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清俊儒雅的少年了。是她把他一步步逼到那个高位上,一步步把霍家推向他手中的屠刀之下。
“皇上,霍青桑错了。”她哑着声音道。
南宫曜心口一阵发紧,忍不住冷笑,居高临下地看着霍青桑:“霍青桑,这是你第一次这么卑躬屈膝,看了真是让朕觉得可笑,你也会错吗?你也会怕吗?”报复的快感冲上心头,他笑着笑着,又觉得心口仿佛被狠狠扎了一针,连忙转过身按住胸口。
“求皇上放了我爹吧!”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凸起的石粒磕破额头雪白的皮肤,有血渗出,她却恍若未觉,一下一下,闷闷的声音传进南宫曜的耳里,仿佛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他的心。
他猛地转身,一把揪起霍青桑的领子将她从地上提起来,目光狠辣地瞪着她染血的脸:“霍青桑,你的傲气呢?你的骄傲呢?怎么现在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我凭什么放了他?当年你们威逼我送走苏皖的时候何曾想过我的感受?”他连“朕”都不用了,只觉得一股气焰挤压得他胸口发疼,恨不能把她吞食入腹。
霍青桑始终低眉顺眼,她静静地看着他猩红的眸子,忽而抿唇一笑,恍如开了一瞬的昙花,美得惊人,却转瞬即逝,她说:“皇上,你放了我爹,从此,这大燕再无霍家,再无霍青桑,你厌恶的,统统都会离去,没人再碍你的眼,苏皖会平安回来,是封妃还是立后,随你。”
南宫曜身子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霍青桑苦苦一笑:“只要皇上放了我爹,我会劝诫霍庭东交出兵权,从此霍家再不入京。若皇上念及当年我霍家忠心辅佐皇上,留下臣妾一命,我自悄然无声离开后宫,此生不见;若是不能,赐我一杯鸩毒亦可。”她的声音很低,没有任何波澜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南宫曜突然心慌了一下,抓着她衣领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好长时间才冷冷地丢下一句:“你又怎知霍霆东能安然地回来?”
霍青桑心一寒,隐隐不安地看着他,难道他……她不敢想,若是霍庭东不能平安回来,她还有什么筹码?原来,原来他从没想过给霍家一条生路?
南宫曜满意地看着她惊慌失措的表情,突然松开手,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若是霍霆东真的侥幸带着苏皖平安回来,朕或许会放你爹一马。”说完,转身出了焦芳殿。
身后的大殿依旧喧闹不休,她却仿佛听不见、看不见那喧嚣,只觉得身体一片冰凉,一股子寒气顺着脊椎骨一路蹿到头顶,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战。
已经进了七月,大燕的夏天格外闷热,本来供应舒兰殿的冰早被内务府那帮子阉人给停了,夜里,素衣被热醒了。
披着外袍,素衣蹑手蹑脚地到桌边倒了杯凉茶,借着从窗外透进的淡淡月光,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西面的墙壁。
“啪!”
手里的杯盏落地,素衣愕然地看着空荡荡的墙壁,上面的三个子午钉还在,却少了那套金丝甲胄和先皇御赐的金鞭。
素衣心里一寒,仓皇地冲进内殿,果然,空荡荡的床榻上被褥折叠整齐,丝毫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乾清宫御书房内,书案上的烛光有些晦暗,南宫曜用剪刀挑了下灯芯,烛光便亮堂了些许。刘全惴惴不安地站在殿下,冷汗顺着额头啪嗒啪嗒往下掉。
那厢淑妃娘娘刚小产,皇上这还没问罪,皇后倒是胆子大,竟然私自出宫了。
“人呢?”南宫曜放下手里的剪刀。
“舒兰殿的素衣正在殿外跪着呢。宣德门的当值首领也在,说是皇后拿着先皇的御赐金鞭,他们不敢拦着。”刘全战战兢兢,心说,还算那丫头知道害怕,发现皇后娘娘出宫后便悄悄来了乾清宫,若是真闹开了,霍家算是彻底没有翻身之地了,当然,这也要看皇上的意思。
南宫曜揉了揉眉心,轻轻叹了口气:“明日就放出风声,皇后染了宿疾又发天花,舒兰殿暂时隔离,谁也不许进去,着太医院院士卢芳去舒兰殿为皇后医治,直到病情痊愈为止。”
刘全诧异地看了一眼南宫曜,心中了然,看来皇上对皇后还是顾念些情谊的。
刘全领命下去,南宫曜朝身后的屏风轻咳了一声,一直隐在屏风后的暗卫追云走出来,微白的脸色在烛光下越发显得有一种病态。
“通知那边的人,看着皇后,切不可有所闪失。”他轻轻地开口,眉眼间俱是疲惫之色。事情走到如今这一步,可以说既在他意料之中,又在他意料之外。
他算到霍庭东回京,却算不到淑妃的孩子会流掉,更算不到霍青桑会为了霍庭东去燕山。
闷热的风从洞开的窗户吹进来,他想挥散心头的那一股躁郁,却越发心绪烦乱。他本意是要霍庭东与西凉废太子残余杀个两败俱伤,然后借机杀了霍庭东夺回兵权,可如今霍青桑去了燕山,他还能依计划行事吗?
握紧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书案上:“今天宣德门当值的全部给朕杀了。连个人都看不住,要他们何用?”
追云心一寒,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属下知道。”
此时,汴京城外通往燕山的栈道上,一匹枣红马风驰电掣般往燕山的方向赶。马背上,年纪不大的女子穿着一身火红色的短打扮,腰间挎着一条明晃晃的金鞭,身上背着一只靛蓝色的包裹。
也不知跑了多久,西方渐渐露出鱼肚白,女子依旧不知疲惫地驱马疾驰,马鞍上挂着的布袋里露出一抹金红,仔细一瞧,却是一块做工精细的护心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