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曲终人未散(1)

  1 小产

  御花园里修剪花圃的几个小宫人正聚在休息的小亭子里话家常:“我听说闽州那边打了胜仗。”短衣打扮的小太监一边擦汗一边道。

  旁边的小太监立即露出惊讶的表情:“闽州?倒是情理之中的,霍家军所到之处少有败仗的,那霍将军也是个战神样的人物,去年皇上邀他和霍老将军入宫赴家宴我远远地见过,一身的锐气挡也挡不住。”

  短衣打扮的小太监叹了口气:“对,就是霍将军,不过可惜人却没了。”

  “什么人没了?不是好好地在闽州吗?”

  “不是,我听乾清宫里的人说,霍家军围攻锡城的时候,霍将军突然回京,半途被人劫杀了,这事还是个秘密,可别说出去了。”小太监一本正经地说,瞟了眼不远处的花丛,压低声音说道,“尸体都找到了,还有三十二铁骑。”

  “就你知道得多,指不定又是从哪个人嘴里听到的瞎话。乾清宫里的宫人嘴多严实,你在雅芳殿怎么会知道?”人群里有人插话。

  那小太监神秘一笑:“嘿,我当然是瞎编的。”

  “不过瞧着你面生,是新进宫的?”

  “是啊!”

  “呵呵,雅芳殿可是个好地方,正得宠呢,又有皇子,呵呵,指不定将来就飞黄腾达了。”小太监抿唇轻笑,目光扫过不远处牡丹丛中一闪而过的衣袂,眼底闪过一抹得逞的光芒。

  庭东死了?

  庭东归京,半途被劫杀,还有三十二骑?

  不,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死了呢?

  小太监的话犹在耳际,霍青桑抬起头,艳阳依旧,她却突然觉得好冷,那股子寒意仿佛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一寸寸冰冻住她的心。

  “娘娘?娘娘?”

  是谁在叫她?

  好疼,身下传来剧烈的疼痛,仿佛有什么正一点点地从她的身体里抽离。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浑身冰冷,耳畔是男男女女的尖叫声,可她却听不见了。

  他们说庭东死了,庭东死了,如果连他都死了,她该如何活下去呢?是她,是她啊,若非是她一意孤行,又怎会惹出这诸多事端?

  疼,好疼,却又不及心里的痛,他走了,此生再难相见,便如生生剜了她的心。他们曾经彼此信任,于万千敌军中把后背交给对方;他们曾在月夜下的沙漠中对月小酌,他用厚实的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发顶,对她说,只要是你要走的路,我都会为你扫平前方所有荆棘。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他给予了她所有的纵容和呵护,她却未能给他最真的爱情。

  爹爹说,人生是一场苦,你要学会苦中作乐。她曾深信,即便是留在南宫曜身边是如何的苦,她也不会觉得苦,可到了此时她终于明白,那个人是她宿命的劫,她因着他负了太多人,末了,那些堆积的苦涩一并爆发,她连自我纾解的能力都没有。

  人生是一场无尽的苦难,她却已经无力承担。

  “不好了,娘娘小产了!”

  “快宣太医!”

  “快去通知皇上!”

  ……

  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她愣愣地望过去,却只看见那远远的回廊尽头一抹明黄色。殷红的血顺着她藕粉色的裙摆滴落,一路绵延,染红了御花园小路上的鹅卵石。

  “青桑。”低沉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样,沙哑而悲痛。南宫曜疯了一样冲过来,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一边往乾清宫跑一边嘶声大喊:“太医,全都去乾清宫!”

  直到真的将她抱起来,他才知道她到底有多轻,就如轻轻拂过心头的羽毛。他从来没见过她这种样子,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生气,就那么安静地躺在他怀里,像一只破碎的布娃娃。

  “青桑,你挺住,没事的,我们的孩子也会没事的。”他没有发现他的声音在发抖,没有察觉到眼眶一片湿热,滚烫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青桑,没事的。”他一遍遍地说,不知是告诉她还是告诉自己,从来没有哪一刻让他觉得御花园到乾清宫的路竟然是那么漫长,好像一下子跨越了生死。

  他拼了命地往前跑,身后一片血迹。

  他似乎感觉到了生命的流逝,他不敢回头看,那是他和她的孩子。这是报应吗?如果是,该报复在他身上才是,这么些年负了她的那个人是他。

  赶到乾清宫的时候,太医院的太医还没赶到,他一脚踹开殿门,抱着她往内室冲:“太医呢?太医,快给她看看。”

  乾清宫里一阵兵荒马乱,等刘全领着一群太医冲进来的时候,南宫曜正一脸焦灼地抱着霍青桑坐在龙床上,身下的明黄锦被已经被血染红,宛如两朵开在金光之中的尘埃之花。

  “皇上,您还是先回避吧!”刘全小心翼翼地看着南宫曜,女人小产毕竟是污秽之事,把人弄到乾清宫本就不合规矩了,现在皇上是万万不能留在屋里的。

  南宫曜扬眉瞪了过去:“滚!太医,今日若是皇后有什么闪失,一律杖毙!”

  几个太医吓得脸色苍白,为首的院士刘太医诚惶诚恐地走上前来:“还请皇上先把娘娘放下来,老臣方可医治。”

  南宫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俯身将霍青桑轻柔地放在床上:“朕要她完好如初。”

  话音一落,一旁的几个太医都惊出一身冷汗,看娘娘这样子,孩子是肯定保不住了,至于大人,情况似乎也不容乐观。

  之前给霍青桑诊过脉的刘太医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皇后娘娘去年从燕山回来后身体便伤了本元,如今又经历了小产,怕是……

  他已不敢想下去,又思及皇上的表情,心中暗叹,这些年帝后二人斗来斗去,谁能想到此时皇上竟然会如此重视皇后?

  “臣定当全力以赴!”刘太医把完脉之后,眉头皱得越发深了。

  “如何?”南宫曜心头一寒,一把揪住刘太医的领子。

  刘太医看了他一眼,壮着胆子说道:“还请皇上先回避一二,娘娘肚子里的胎儿怕是保不住了,现在微臣要给娘娘排污血,皇上不宜待在这里了。”他说完低头担忧地看了眼床上的人,平静多年的后宫,恐怕将会再次掀起轩然大波。

  南宫曜不舍地看着床上的人,心如刀绞,这种时候他如何舍得离开她?可他也知道,这个时候他即便留在这里,于她而言也未必是件好事。

  他紧紧地捏了捏她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心,转身大步走出内殿。

  时间静静流逝,仿佛一把无形的刀,转瞬间已经将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砍得血肉模糊。他专注地看着虚掩的殿门,医女不断地从里面端出一盆一盆血水。这样的情景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可那时的对象都不是霍青桑,说他心狠也罢,说他冷血也罢,只有这一次他才生生地觉得痛入骨髓。

  “皇上。”刘全迈着碎步走过来,脸色微白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南宫曜。

  他十二岁进宫,十八岁被派到当时还只有十岁的南宫曜身边侍候,一晃十几年过去,他看着一个柔弱少年如何在夹缝中求生存,如何坐上王位,如何励精图治,无论任何打击都没有让这个男人倒下,唯有今日,他仿佛看见了他眼中的迷茫、绝望和无奈。

  他侧头看了一眼虚掩的门,刹那间闪过一个念头,觉得里面的人就此去了,或许对皇上而言是一件好事。两个人这么些年都在互相折磨,罅隙已成,若是这个孩子不能保住,两个人之间便越发没有可能了。

  他是个阉人,不懂世人眼中的情情爱爱,可他知道,如此互相折磨,不如缘散而去。

  他心中百转千回,却终不能说出口,只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在南宫曜耳边轻声道:“皇上,舒兰殿里的事查得有些眉目了。”

  南宫曜缓慢地扭过头,目光阴鸷地看着刘全,等着他说下去。

  刘全被他这虎狼一样的眼神吓得瑟缩了一下肩膀,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忙道:“太医院的院判在娘娘治疗手腕的断续膏里找到了少量红花和图兰花的花粉。”

  图兰花?

  南宫曜手里的茶杯“啪”的一声碎裂。图兰花啊,果然如他想的一般,那般恶毒的东西曾经是他的噩梦,摧毁了他为数不多的幸福,当年的那桩旧案虽然被父皇压了下来,可他还是从一些旁枝末节里查出,害死母妃的便是一种名为图兰花的致幻药物,若人长期接触此物很容易产生幻觉,导致精神异样扭曲,最后疯魔而死。

  如今竟有人把它用在了霍青桑的身上,还巧思连环地把药下在断续膏里面。舒兰殿戒备森严,但凡经之口、用之物都会细致排查,只是谁能想到有人会把药明目张胆地下在断续膏里?

  是他疏忽了。

  心口一阵绞痛,他整个人都站不稳地往旁边倒去。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