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无心发现出尘子这个人不善于说谎,前言不搭后语的满口漏洞。本来他也没想过出尘子真能知道些什么,可是出尘子又摔酒杯又闹脾气,让他不得不相信对方和岳绮罗有些渊源。对着出尘子一拱手,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转身就要真走。没走出三五步,他果然被出尘子叫住了。

出尘子带着无心进了屋子。青云观是大观,出尘子又是位常和达官交往的尊贵道士,所以他的住所外表幽雅,内中豪华。盘腿坐上一张红木大罗汉床,他不看无心,直接垂着眼帘开了口:“棺材里的人,应该还是个小姑娘吧?”

隔着一张小炕桌,无心倚着床围子也坐舒服了:“没错,据说是十四岁。”

出尘子接着说了下去,表情有些为难:“她……她算是我的太师叔祖,无父无母,和我太师祖一起长大。我师父说师祖说太师祖说太师叔祖从小就痴迷于鬼神之术,先还只是画符念咒而已,后来竟然挖坟掘墓,对着死人活人一起演练起来,惹出许多凄惨祸事。太师祖看不下去,想要劝醒了她,不料未等开口,她竟是夜里自杀了。”

出尘子说到此处,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人既然是死了,太师祖也就无话可说。哪知过了十几年,一个小女孩找上门来,言谈举止极其类似太师叔祖。太师祖先还以为她是借尸还魂,可是仔细一看,太师叔祖竟是魂魄不散,投胎成了人身。原来太师叔祖求的便是灵魂不灭,先拿着不相干的旁人练习够了,她才一索子吊死了自己,要试一试自己的真本领。太师祖预感不妙,可对她又奈何不得。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太师祖和太师叔祖一直争斗不止,太师叔祖死了几次,可是对她来讲,所谓死亡,无非是换了一具皮囊而已。”

无心插了一句嘴:“所以你太师祖就决定把她封起来?”

出尘子点了点头:“太师祖年纪越来越大,自知太师叔祖已成妖物,所以带着我师祖多方寻找,最后终于在文县找到了太师叔祖。当时我的师父也还是个小孩子,亲眼见了太师叔祖一面,说太师叔祖被太师祖封进棺材之时,看起来就是个平平常常的丫头。

太师祖做完这件大事之后,就在青云山上修建了青云观,说要镇一镇太师叔祖的邪气。但是自从太师祖羽化之后,此事也就不再被人提起。到了如今,整座道观之内,除了本住持之外,更是无人知晓百年之前的这一段生死之斗了。”

无心不再言语,心想岳绮罗的确是邪,可你那太师祖也不算完全的正。你太师祖所布的阵,乃是以毒攻毒的法子,不但把岳绮罗埋在了一口荒井旁边,而且为了确保井中阴气旺盛,能够配合阵法压住岳绮罗,还虐杀了小丫鬟投入进去。殊不知岳绮罗在至阴之地被禁锢的久了,反倒邪气更盛;而小丫鬟生前一直爱戴小姐,死后心意不变,竟然成了厉鬼,一心要救小姐出来。

出尘子讲完这一段故事,扭头望向了无心:“是谁破了我太师祖的阵法?”

无心犹豫了一下,把小丫鬟拎出来当了挡箭牌——小丫鬟惨死,小丫鬟杀人,小丫鬟撞破石壁……全是小丫鬟的错。而他之所以会被岳绮罗缠上,完全是出于偶然,以及他太英俊。

一场谎言说到头,他问出尘子:“道长,你有没有办法把岳绮罗重新镇住?”

出尘子摇了摇头:“没有。”

无心追问一句:“没有?”

出尘子摆了摆手:“没有。”

随即他伸腿下床,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踱了一圈:“一百多年前的事情,我也就只知道这些,全部对你讲了。总而言之,我是无计可施。”

无心客客气气的跟了上去,对着出尘子一拱手:“道长,多谢解惑。不过你也是个有慈悲心的人,总不能看着我被你太师叔祖追得满街跑。”

出尘子以为他要赖上自己,登时有些紧张:“什么太师叔祖!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无心笑了:“别误会,我无意把道长和妖孽归到一类,只想请道长按着黄符的样式,给我再画几张。实不相瞒,你太师叔祖挺怕这符!”

出尘子一甩衣袖:“放你的狗屁!我太师叔祖一百多年前就上吊死了,我没有太师叔祖!你再敢说她是我太师叔祖,当心本道爷抽死你!”

无心被他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道长,你别急啊,我又没对别人说你太师叔祖从棺材里出来吃人。你太师叔祖死去活来把自己折腾成了妖怪,我更是当成秘密,一直保存在心里呀!”

出尘子抬手向他一指:“你敢威胁我?”然后不等无心回答,他移动手指虚空画符,最后一笔直接点上了无心的眉间。

无心满不在乎:“道长,我可没威胁你。我只是求你给我多画几道黄符。你不同意,我走就是了。”

出尘子气得长发凌乱。太师叔祖的威力他没见识过,他只觉无心比太师叔祖可恨多了!

出尘子无可奈何,只好更衣洁面梳头。画符乃是一件庄重之极的大事,仪式十分繁琐;但因出尘子已经颇有道行,所以不受束缚,自有一派潇洒形式。

待他画出三道黄符之后,无心恭恭敬敬的问道:“道长,这符也有名目吗?”

出尘子怔了一下:“名目?这是我太师祖自创的符咒,平日也用它不着,没有专门的名目。”然后他把毛笔往案上一掷,冷着脸说道:“故事我讲了,黄符我也画了。明日我就要去天津,不定何时才能回来。你我就此别过,我也不送你了!”

无心见好就收,立刻告辞。天黑的时候他到了猪嘴镇,敲开家门之时累得腿都直了。好在家里有月牙,还有顾大人。顾大人把他搀回了西屋炕上,没等他坐稳,月牙的热毛巾劈头盖脸拍下来,把他一头一脸的尘土全擦干净了。

到家之后的一搀一擦,让无心幸福的快要落泪。掏出怀中三道黄符,他让月牙再缝几个荷包,让顾大人装一张,他留一张,剩下一张还给月牙,横竖黄符没有分量,多带一张也不沉重。吃过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饭之后,无心让月牙坐到自己身边做针线活,前些天本来想把顾大人撵出去的,如今他也舍不得撵了,让顾大人上炕一起坐。

双手分别搭上了月牙和顾大人的膝盖,无心慢条斯理的讲述了岳绮罗的来历。月牙和顾大人听是听了,然而没听明白,因为实在是算不清其中的辈分。等到无心说完了,月牙用牙齿咬断了一根线:“管她是个啥呢,反正离咱们远点就行。明天是不是该买大白菜了?多买点,囤起来够一冬吃的。”

顾大人掏着耳朵,也有话说:“师父,你真不和我上山去了?三箱黄澄澄的金子啊,你就忍心不要了?”

月牙立刻抬头看他:“你别撺掇他跟你往山里跑!见了鬼不躲着走,还要自己往门上送?我俩明天买大白菜去,没工夫跟你上山见鬼。”

顾大人皱起了眉毛:“这个小娘们儿啊,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抬手一搡无心,他转移了目标:“你说句话,上不上山?”

无心挪到了月牙身边,对着顾大人笑:“我还是想和月牙去买大白菜。”

顾大人一拍大腿,十分失望:“你啊,就知道围着娘们儿打转,你再活一万年,也还是没出息!”

月牙告诉无心:“你别理他!”

岳绮罗独自走在黑暗的文县大街上,街上白天发生过激战,如今满街都是沙袋和死尸。

她找到一处漆黑的角落,抱着膝盖坐了下去。她很饿,右眼也有些疼痛。虚弱的时候她会压制不住右眼中的毒血,血点渐渐蔓延开来,她的右眼珠子变成了鲜红颜色。手指触到地面,她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亲自动手,省点法力。

将一具年轻的尸体拖进角落,她捡起一把军刀,劈开了尸体的头颅。手指蘸了温热的脑浆送进嘴里,滋味淡而微腥。忽然听到遥遥传来一队马蹄声音,她眨着渐渐恢复黑白的右眼,用袖子擦了擦嘴,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第023章 百年好合

节气一过白露,便是一天冷似一天。清晨起床之后,月牙试着烧热了西屋的炕,于是顾大人觅着热气溜出东屋,很自然的上炕取暖去了。

早饭是面疙瘩汤,配着腌萝卜条。顾大人捧着大碗坐在炕角,靠着墙壁喝出一头大汗。无心披着棉被跪在炕边,说自己昨天走长路累着了,已经连起床吃喝的力气都没有。于是月牙端着一碗面汤站在炕边,很有耐心的一勺一勺喂他。

顾大人有些嫉妒,偷眼审视前方二人,就见无心像条狗似的仰头对着月牙,两只脚垫在屁股下面,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脚趾头。无心的脸是白生生的,月牙的脸是粉嘟嘟的;无心的嘴唇红通通,睫毛随着咀嚼动作一颤一颤;月牙的嘴唇水嫩嫩,微微的撅了起来,仿佛是在替无心害烫。

一碗面汤喂完,无心闭着眼睛歪着脑袋,一头蹭上了月牙的胸口。月牙打了他一下,端着大碗往外走。顾大人依旧盯着月牙的身影,看她胸脯一颤一颤,屁股一扭一扭,胸脯和屁股之间是一段细长的腰。顾大人是识货的,认为凭着月牙的姿色,兴风作浪是不能够,可当个姨太太是太有资格了。忽然想起了落在文县的几个骚姨太太,顾大人有些怅然,因为不知道她们是死是活,还是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顾大人有日子没碰过女色了,单是一动心思,裤裆里就支了帐篷。正当此时,无心忽然扭头,对他一笑。

顾大人猝不及防的和他打了个照面,不由得吓了一跳。而无心披着棉被爬向了他,四脚着地奇快无比,姿势与神情都不大像人,仿佛只是摇头摆尾的一瞬间,就已经凑到了他的面前。

从昨天晚上开始,无心对他生出了一点好感,此刻便从棉被下面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大腿上:“你夜里冷不冷?”

顾大人瞪着眼睛看他,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不冷。”

无心认真的告诉他:“如果冷了,就让月牙给你烧炕。”

顾大人运足力气,一脚把他蹬出老远:“去去去,大清早的你怎么像个鬼?离我远点,一边蹲着去!”

无心一片好心去关怀他,结果却换来一脚。两人当即开战,顾大人放下饭碗打开窗户,拎起无心就扔出去了。月牙正在院里思量着如何放置大白菜,眼看无心飞了出来,她也不思量了,追着顾大人好一顿骂,骂的顾大人一声不出。

到了中午,无心和顾大人讲了和。无心跟着月牙出去买大白菜,顾大人负责给柴禾垛搬个家,腾出地方放大白菜。生活琐事最耗时间,三个人忙了整整一个下午,总算安顿下了一百棵大白菜。

晚饭也是大白菜,顾大人吃饱喝足之后就没了雄心壮志,哈欠连天的只是想睡。他睡了,无心和月牙在西屋也上了炕。月牙终于买齐了大白菜,没了心事,背对着无心闭了眼睛,正是朦胧之际,身后忽然一暖,竟是无心横跨火炕,侵入了她的被窝。

她一哆嗦,一时也不知道怎样才好,索性一动不动的装睡。而无心抬手轻轻扳了她的肩膀,又低声说道:“月牙,顾大人不知道哪天才能走,我们……别等了。”

月牙通身发起了烧,手脚都失了控制,躺在炕上动不得,唯有一颗心在扑通扑通的大跳。无心被被窝里挤挤蹭蹭,紧贴着翻到了她的胸前。她的手被他压在了身下,她的掌心贴上了他光裸的半个屁股。

月牙的呼吸和心跳全乱套了,拼了命的要把手抽出来。手抽出来了,又被夹在了两人之间。手背贴住了一根陌生东西,滚烫梆硬的一跳一跳。胸膛里立时起了狂风骤雨,月牙知道自己是碰上男人的命根子了。

翌日清晨,顾大人推门进了堂屋。眯着眼睛望向灶台前的月牙,他迷糊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月牙的头发换样式了。

两条垂肩的大辫子被拆开了,光溜溜的盘成了脑后一个圆髻,上面还插了一朵小红线花。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顾大人嬉皮笑脸的开了腔:“哟,看来昨夜有好事啊!”

月牙背对着他不回头,借着锅里腾出的热气肆意脸红:“怎么的?我俩本来就是两口子。”

顾大人抱拳拱手:“恭喜恭喜,祝你俩——”

他想说白头偕老,可是无心不会白头;又想说早生贵子,但是无心也没有种子。舌头在嘴里转了一圈,他思索着把话说完整了:“百年好合。”

月牙把今天算成了是新婚第一天,生怕顾大人胡说八道讲晦气话;如今听他狗嘴里终于吐出了象牙,脸上不禁有了笑模样:“承你吉言。”

不料顾大人随即又来了一句:“小白脸子是占便宜,说弄个老婆就能弄个老婆。”

月牙感觉顾大人就像脱缰野马似的,言行全都令人无法预料和控制,所以赶紧推门出去了,想要躲开顾大人的高论。而顾大人独自进了西屋,见无心又披着棉被坐在炕上。双方四目相对,无心对他一笑:“嘿嘿。”

顾大人微笑回礼,心想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多大岁数了。

月牙和无心好的蜜里调油,顾大人看在眼里,心中就酸溜溜的不得劲。如此过了不久,文县忽然传出消息,说是张小毛子落败了,县城又回到了丁大头的手里。顾大人一看形势有变,立刻蛰伏下来,不敢妄动。

顾大人蛰伏了,张小毛子也蛰伏了,只有丁大头旅长君临文县,可以肆意的耀武扬威。在卫士的簇拥下踏进文县最大的戏园子里面,他看起来是异常的高。高的其实不是他,而是骑在他脖子上的九姨太。九姨太穿得花团锦簇,对待骡子大马一样驱使着丁旅长往楼上走。丁旅长似乎爱她爱到了肝脑涂地的程度,脸都不要了,驮着她就真上了楼。

卫士们跟在后方,暗笑不止。九姨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还是一口未长成的小嫩肉,没想到却正投了旅座的胃口。前头八个女人一下子都不值钱了,编外的娘们儿更是彻底没了地位。丁旅长把九姨太驮进了雅间,她不下令,丁旅长能一直驮着她。

大戏唱起来时,九姨太和丁旅长并肩坐了。偏着脸望向丁旅长,她的右眼珠上缀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子:“怎么,心疼你的老八了?”

丁旅长油光满面的看着她,心中一阵一阵的茫然,有点爱,更有点怕:“绮罗,我心疼她干什么?往后家里你说了算,你要怎样就怎样。”

岳绮罗满意的转向前方。丁旅长也面对了戏台,心中一片迷惘。

他是在不久前的一个夜里捡到岳绮罗的,捡她,无非是看她有个好模样,带回家里当个丫头,睡也行用也行。可是等岳绮罗到了家之后,空气就莫名的怪异了。

到底是怎么个怪异,丁旅长也说不清楚。是岳绮罗先勾引的他,豆蔻年华的小少女,脱光了别有一番诱惑力。然而一觉醒来,他就感觉自己仿佛失了魂魄一般,竟然思想主意都没有了,万事只想听凭岳绮罗的吩咐。本来他是很爱老八的,八姨太也才十八岁,漂亮得很,现在他想起老八,也还是喜欢。老八一直看不惯岳绮罗,又没心眼,昨天不知受了谁的撺掇,公然的想和岳绮罗打一架。今天早上他回了家,岳绮罗让他去杀老八,他梦游似的,就真把老八毙了。

“其实不至于。”他木然的想,姨太太之间闹矛盾,不至于让他动刀动枪。岳绮罗把老八的尸首拖到房里,用一把刀子砍下去,像砍瓜似的,很轻松的砍开了老八的脑袋。老八的脑浆还冒着热气,被岳绮罗用小勺子舀起来,送进粉红色的小嘴唇里,脑浆娇嫩,嘴唇也娇嫩。丁旅长眼看着岳绮罗吃饱喝足,心情是莫名的平静,仿佛吃活人脑浆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是老八没犯大错,所以“不至于”。

许多人都看出丁旅长最近有些呆,说话做事都有点出格,但又没过分到疯的程度。丁旅长自己也有些知觉,可是依旧麻木不仁。

他不知道自己是阳气重杀气也重,所以岳绮罗没能彻底收走他的魂魄。否则他完全变成行尸走肉,就不会有这些困惑了。

一场唱念做打的大戏看完,岳绮罗感觉很过瘾,拍着面前栏杆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她问丁旅长:“想不想彻底绝了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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