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静静的蹲在她的腿边,缓缓的把头垂下了,半晌不言语。屋内寂静久了,赛维忍不住斜瞟了他一眼,不料他就像头顶心长眼睛了似的,立刻抬头迎了她的目光。欲言又止的抿了抿嘴,他浅浅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抓住时机微笑道:“我错了,对不起。”
赛维硬着心肠,把目光收回到了杂志上,同时就瞥见无心站起了身,端起咖啡壶,轻手轻脚的往空杯子里倒了大半杯温咖啡。无声的放下咖啡壶,他把杯子往赛维一边推了推,又道:“夜深了,是不是该睡了?”
赛维合上杂志,用眼皮一撩无心:“知道我要睡了,还给我倒咖啡?”
无心听她总算开了腔,就知道她的怒气至少是开始消散了。隔着一张小炕桌,他也静静的坐在了床沿上,只听赛维继续说道:“我知道,我也没有什么资格对你发火。”
虽然她是气话,但是话中蕴藏着的意味感情就复杂了。无心扭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笑着转向前方,垂下眼帘对着地面说道:“你有。要说没有,也是我没有。”
赛维心中一动,立刻转向了他:“你没有什么?”
无心给了她一个含羞带愧的微笑侧影:“我什么都没有,你是知道的。”
赛维很不好惹的翻了个白眼:“随便你有没有,我又不要你什么!”
无心扭头正视了她,看了片刻,最后却是苦笑着低了头,又叹息了一声。赛维的心意,说到此处,已经是极端的明了,可是他的秘密,又该如何出口呢?
赛维看了他的行为,也摸不清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难得今夜有了机会,她索性紧逼一步,把话挑明:“无心,你吞吞吐吐的,到底是什么意思?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就说。我并非心口不一的人,希望你也坦诚痛快一点。直说了吧,我和你很投脾气,愿意与你建立一份长远的感情,你呢?”
无心没想到她忽然采取了单刀直入的方法,不由得有些懵:“我……”
赛维伸手拍了拍身边:“你过来坐,我们又不是开会谈判,隔着桌子干什么?”
无心站起来,乖乖的走到了她的身边坐下。赛维的一只手就搭在腿上,他微微歪着头,伸手想要去握一下,可是手都伸到半路了,却又迟疑着停顿了:“赛维,我对你是……高攀不起。”
赛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现在和你谈的是感情问题,不是阶级问题。”
无心握着赛维的手,赛维的手瘦瘦的,皮肤很软,骨头很硬。两人的手指相扣,是个纠缠不清的样子。
“赛维……”他凝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同时轻声开了口:“感情方面,我没有任何问题。可是感情之外的方面,我们也不能完全不考虑。说句实话,你并不了解我。”
然后他抬眼望向赛维:“你肯爱我,我真是受宠若惊。等到大家平安度过眼下的风波之后,我会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听过之后,你再做决定。”
赛维的脑子里忽然拉起了警铃:“你有什么故事?是遭了通缉?还是结过婚了?”
无心立刻摇头笑道:“不是不是,我没犯法,也没结婚。”
赛维当即松了一口气,心想他的故事,大概就是一个“穷”字。念头忽然一转,她又起了疑心:“你是在搪塞我吗?你实话实说,如果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无心揉搓着赛维的手,心中茫茫然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几次机会和她亲近。抓起她的手贴上自己的面颊,他低声说道:“赛维,我是你的。只要你肯要我,我就是你的。将来或许有一天,你会怕我躲我。赛维,不用怕也不用躲,你不要我,我就离开。”
赛维歪着脑袋凝望了他,两只眼睛透出了光彩:“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是谁的?”
无心在淡淡的雪花膏香气中,正视着她答道:“我是你的。”
赛维听清楚了,竟比听到“我爱你”三个字还要满足。心花怒放的粲然一笑,她像不知道怎样才好了似的,单只是笑。无心也笑了,笑得不甚踏实,因为感觉赛维和自己根本没有结合的希望。结合了,是长的美梦;不结合,是短的美梦;无心不敢多想,总之赛维此刻是爱他的——有一个女人,爱上他了。
赛维在爱情上取得了阶段性成功,十分狂喜,立刻感到了饥饿。在房间里点起火酒炉子,她想要煮一点米粥吃。无心不劳她发号施令,直接就自动的点火倒水,出去取米。不过片刻的工夫,火酒炉子上的小锅里咕嘟出声了,炕桌上也摆了四个小菜碟子。赛维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心满意足的笑道:“干嘛呀?我是不要男朋友伺候的。”
说到“男朋友”三字,她像饮了一口蜜一样,满嘴甘甜,一直美到了心里去。无心也笑了,只盼将来真相大白,她不要恨自己是个骗子。
赛维像只欢天喜地的鸟,叽叽喳喳的嚷着饿,可是啄了几口热粥就饱了。两人再纠缠就算彻夜了,于情于理都该各自回屋休息。赛维遂了心愿,打着哈欠回了卧室。无心横穿小院进了西厢房,东西厢房格局相同,西厢房外面的半间屋子里摆着沙发茶几。无心摸着黑进了屋,见沙发上光溜溜的没放被褥,就决定进里间去和胜伊挤一宿。
他上床时惊动了胜伊,胜伊厌烦天下一切男性,唯独对他不嫌,迷迷糊糊的问道:“她好了吗?”
无心小声答道:“好了。”
胜伊翻身背对了他,含含混混的又问:“没打你吧?她打人可疼了。”
无心梦游似的躺下去,扯过半边被子盖住了身体:“没打,睡吧!”
胜伊打了个呼噜,重新坠入梦乡。无心辗转反侧,却是难眠。他是喜欢女人,可是从来没有打过赛维的主意。睁着眼睛发了许久的呆,最后他往被窝里一缩,决定不想了。反正赛维肯喜欢他,哪怕只喜欢一天,也是他的幸运。
无心睡得晚,醒得却早。昨夜他心中惶恐,似乎根本谈不上悲喜;大清早的回首往事,他回过了味,胸膛像是迎风敞开了,五脏六腑满是光明清凉。外间有人出出入入,是老妈子送了热水进房。他不管熟睡的胜伊,径自下去洗漱穿戴。最后推门一步迈出去,他抬头一怔,随即就笑了。
原来赛维和他心有灵犀,也是正推开了房门。她已然经过了一番修饰,头发不但一丝不乱,面孔上也施了脂粉。含着笑容向前走到院中,她把腰背挺得溜直,像朵小桃花似的抿嘴一笑:“早呀!”
无心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在印象中,他总觉得她像是带了一点病容,没想到经过了香粉胭脂的武装,她也是个白里透红的苗条大姑娘。忽然快步跑向了对面的东厢房,转眼的工夫他出来了,手臂上搭着赛维的呢子大衣。把大衣展开披到赛维肩上,他又绕到了她的面前,伸手为她拢着大衣前襟:“冷。”
赛维一直没有男朋友,男朋友的爱护,自然就更没享受过。清晨的秋风,凉如深水,可是她从心眼里向外散发着热量,想要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于是失控似的就只是笑。笑着笑着,她眼珠一转,忽然不笑了。
弯腰从院子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她扬手用力掷向西厢房的玻璃窗。窗子后面贴着一张蓬头垢面的脸,正是惊讶的胜伊。隔着玻璃受到了一次震慑,胜伊当即后退一步,而赛维站在院内,扬着脑袋大声道:“你姐我就站在外面,要看出来看,鬼头鬼脑的干什么?”
房内的胜伊乱窜了一圈,末了找到大衣裹到身上。趿拉着兔毛拖鞋跑去外间,他推开房门伸出脑袋,继续警惕的审视赛维和无心。赛维已经把大衣穿利落了,公然挽住无心的手臂,她对胜伊说道:“我们已经建立了恋爱的关系,一会儿要出去找家广东馆子吃早茶。你呢,最好就不要跟着我们了,我会给你带芋头糕回来,好不好?”
胜伊听闻此言,几乎愤怒了:“凭什么?我是你亲弟弟,你要他不要我?等我十分钟,我也要去!”
赛维和胜伊从出生到如今,一直是不拆伙;如今忽然听说赛维要和无心恋爱了,胜伊若有所失,同时恨起了无心。及至他们到了馆子,胜伊冷眼旁观,就见无心端起茶壶,自然而然的为赛维洗涮杯碗,还不时偷眼看她。赛维涂了个亮晶晶的红嘴唇,一排白牙齿始终晾在外面笑嘻嘻。也不是浓情蜜意的模样,倒像是刚刚得了大胜利,洋洋得意。
胜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含着一点眼泪望向窗外,感觉自己是孤苦伶仃了。
第091章 敲山震虎
胜伊别别扭扭,虽然不敢和赛维正面抗衡,但是已经暗暗的把矛头对准了无心。用牙齿啃了一丁点芋头糕的边角,他饱了,开始斜着眼睛去看无心。三人是围成了一个“品”字形落座,无心正是坐在他的旁边。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无心一边慢慢咀嚼,一边疑惑的抬眼回望向他,又带着上扬的调子,向他询问似的“嗯?”了一声。
胜伊冷笑着转向窗外,不言不语。无心看出了他的异样,放下筷子轻轻一拍他的手臂,结果他像被热水泼了一样,猛然一拧肩头,又对着外面风景说道:“姐,照理我该向你们道喜,可又怕我道了也是白道。你想爸爸能同意你嫁给个穷困潦倒的和尚吗?他身上穿的戴的,还都是我们给他置办的呢!你若是真跟了他,你的婚姻,就不是下嫁两个字可以说完的了。你把五姑的教训全忘记了?”
他说话时,无心就怔怔的看着他,嘴里还含着一点糕饼,面颊微微的鼓着。赛维两只耳朵对着胜伊,一双眼睛瞄着无心,越看越爱。及至胜伊话音落下了,她露出了和弟弟一模一样的冷笑:“你把我说成傻瓜了。难道我真能直通通的就跑到爸爸面前,说要嫁给无心吗?我自然是有我的主意,你等着瞧吧!”
胜伊无所谓似的一耸肩膀,从鼻子里笑出一声:“哼。”
三人中的两人吃饱喝足,出了馆子。家里的汽车一直等在门外,胜伊把双手插在西装口袋里,站在后排车门前仰头望天。车内的汽车夫跃跃欲试的回头看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下车为他开门。
及至无心和赛维也从后方赶上来了,胜伊还像根刺似的戳在地上,一动不动。无心伸手为他拉开了车门,没说话,只笑了一下。
胜伊翻了个白眼,随即爱答不理的钻进车里。赛维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当即翻了个同样的白眼,心想你没人要,我可有人要。难道我见了可意的男人不找,天天照镜子似的看你吗?
三人坐上汽车,无心居中。忽见赛维没戴手套,一只手缩在袖子里,另一只手就撂在大腿上。他下意识的握起了她的手,心中依旧是没有生出天长地久的奢望,又想此刻自己每多关怀她一次,将来真相大白,恐怕自己就要多挨一个大嘴巴。大姑娘的手是能随便握的吗?不过有的握就是幸运,握一次算一次。将来算起总账,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自己在大问题上规矩一点,别耽误她以后的婚姻,也就是了。
无心盘算定了,便把赛维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赛维状似无意的望向前方,一颗心在暗地里怦怦乱跳,同时听见无心询问胜伊:“你冷不冷?”
胜伊像只受了惊的鸡崽子一样,急赤白脸的将两只膀子乱扇一通,满车里都是他来无影去无踪的手:“哎呀别管我别管我,离我远点,一边儿呆着去!”
赛维没有动,心里想着对弟政策:“我是揍他呢,还是不揍他?”
胜伊半路下了汽车,说要找朋友玩去。赛维先还不理会,及至到了家,忽然发现胜伊居然随身携带着支票本子,登时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胜伊被人诳去赌场,输尽二人身家。
她把无心留在家里,慌里慌张的独自出去找弟弟。无心独自留在赛维房中,这里坐坐,那里坐坐,忽然自己笑了,笑过之后翻出他的破旅行袋,找出了他仅有的一张小照片。眼看院内寂静,他捏着照片坐在窗前,在阳光下面细看。
二十年前得到照片时,感觉它真清楚,真奇妙,竟然能把两个人的面貌收在一张小纸片上,并且是活灵活现。说好每年都要拍一张合影的,倒要看看一个小女人是怎样一点一点的老去;而纵算是女人老了,照片上的影子也依旧年轻。
可是,他们只有一年的光阴,月牙死在了十九岁的好年华,永远不老。
手中的照片已经渐渐变得模糊,仿佛他与照片之间,隔着二十年的岁月风尘。时间剥夺他的一切,他是永恒的一无所有。
无心盯着照片看了许久,想起了许多热气腾腾的往事。对他来讲,往事也是珍贵的。他的人生是无涯荒野,十年之中,未必会有一件事情值得记忆。
旁边窗台上摆着一瓶蔻丹,是赛维用过的。蔻丹红得热烈,和照片形成了一个刺目的对比,陈旧的更陈旧,新鲜的更新鲜。
无心看看蔻丹,看看照片,诸如此类的对比看得多了,所以他并不动容,只叹了口气。
起身把照片收好,他坐回窗前,拿起蔻丹摆弄着玩。通红的小玻璃瓶子带着一点芬芳,无心拧开了上面的金属瓶盖,瓶盖里面伸出一根小刷子,浸染着淋漓粘稠的指甲油,油的气味很刺鼻,幸而他此刻可以肆无忌惮的不呼吸。
正在他自娱自乐的做研究时,院内忽然来了客人。他隔着玻璃窗向外望,就见来者裹着一件簇新的长披风,袅袅婷婷如入无人之境,正是马家的四小姐。二小姐三少爷不在家,丫头们乐得躲在屋子里偷懒,院子里空空荡荡,于是四小姐手里捏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站在院内娇声叫道:“三哥,在吗?我来给你送几张义务戏票。”
然后不等人回答,她一扭头,忽然发现了东厢房内的无心。马家上下各自为政,如今敌对势力范围内忽然出现了新面孔,她就下死劲的盯着他看了好几眼,随即径自转弯,迈步上前推开了房门。
抖着手里的票子一挑里间门帘,她是不怕男人的,站在门口直接问道:“哟,你是二姐三哥的朋友?”
无心知道马家的关系很复杂,所以不想和四小姐生出任何联系。迟钝而又阴沉的扫了对方一眼,他垂下眼帘,默然无语的将一刷子蔻丹涂抹在了手背上。手很白,蔻丹很红,看着有点触目惊心。
四小姐愣了一下,又问:“我三哥呢?”
无心自顾自的拧好玻璃瓶子,然后开始对着手背上的指甲油吹气。吹着吹着,他忽然笑了一声,然而脸上又没笑容。眼中光影一闪,他的黑眼珠在微微凹陷的眼窝里骨碌碌的转动了,是过分的明亮和灵活,一下子转向四小姐,然后就定住了。
指甲油在皮肤上干结了,他一边缓缓去抠,一边对着四小姐又笑一声,神情和举止全都不带人气。四小姐捏着票子后退一步,感觉自己是见了妖魔鬼怪——至少也是个疯子。
退了一步,再退一步,四小姐骤然转身跑出了东厢房。无心装疯卖傻吓跑了四小姐,心里暂时也没有事,就饶有兴味的继续去抠手背上的蔻丹。哪知安静了没有几分钟,院子里又起了脚步声音。他转向玻璃窗子,很意外的看到了马英豪。
马英豪是西装打扮,头上歪戴着一顶礼帽,不是要卖俏,而是真戴歪了,腾不出手去扶正。拄着手杖站在院子中央,他先喘了一阵,然后才环顾四周喊道:“二妹,老三,我来了!”
二妹老三都不在,他只唤出了一名平头正脸的老妈子。老妈子当然不是他的目标,于是在一眼瞧见窗边的无心之后,他对着玻璃窗一挥手,然后一边整理礼帽,一边点头笑了一下。
隔着一层玻璃,无心点头一回礼,然后漠然低头,继续去抠手背上的蔻丹——蔻丹凝在了皮肤纹理中,除不去了。
而马英豪拖起右腿,自作主张的进了东厢房。一看房内的情形,他就知道一直是有人住的,而外间的罗汉床上扔着几件女衣,可见所住之人,应该是赛维。赛维从来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无心却可以公然在赛维的卧室内高坐。马英豪一边脱下手上的皮手套,一边感觉其中有戏。
摇摇晃晃的坐在了无心对面,他记得无心并不是个无礼的人。然而无心只对他又一点头,显然是无意和他攀谈。
马英豪摘下礼帽,把皮手套放进了帽子里:“许久不见,无心师父是旧貌换新颜了。”
无心抬头答道:“赛维和胜伊很可怜我,给我饭吃,给我衣穿。他们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