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不知道自己能有多少自由活动的时间。端着一饭盒盖的鲜血转身出门,他把自己的纸符照样贴上门缝,然后开始四处寻找巫师的灵魂。
地堡道路四通八达,无心连走带跑,可是连巫师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他有些急了,转身想要回指挥所,可在距离指挥所几米远处,他骤然收住了脚步——他看到了满地密密麻麻的黑蛇!
黑蛇一条挨着一条,已经遍布了指挥所门外的地面。而之所以它们没有通过孔隙钻进指挥所,是因为孔隙之前盘着独眼大蛇。独眼大蛇收缩着它的四方大口,把头缓缓昂到极致,紧接着居高临下猛的向下一扎,它一口吞下了一团黑蛇。黑蛇蠕蠕的互相纠缠,缓缓沉入大蛇的咽喉。大蛇像个直上直下的管子,吞过一团之后,它再次昂起了头。
无心知道白琉璃不会为黑蛇所伤,但不知道他和巫师斗法会有什么结果。斗法不是斗殴,一场拳脚过后便能见分晓;他记得在五年前,白琉璃曾经不吃不喝连着念了十天的咒,活活咒死了当地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喇嘛。能咒死人,自然也能被人咒死。大喇嘛死时遍体乌黑,活像中了剧毒;而他明知道白琉璃不是个好东西,可是帮亲不帮理,不想看到白琉璃也变成黑琉璃。
忽然间,无心瞧见了巫师。
隔着一片蛇阵,他看到了远处的巫师鬼影。巫师的模样很清楚,然而神帽下面黑洞洞,并没有面孔。一动不动的正对着无心,他当然不可能有表情,但无心察觉出了他的怨气,冲天的怨气。
和厉鬼是讲不出道理的,唯一的办法把它打成魂飞魄散。无心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怪白琉璃惹是生非了。白琉璃没有错,即便白琉璃不出击,巫师也饶不了他们,因为他们是入侵者,是活人。巫师生前为什么要忍受非人的痛苦、让人把自己分割成为两半?为的就是报复!对手是谁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报复本身。
况且白琉璃若是死了,便会分离出一个力量强大的灵魂。如果能吞噬了他的灵魂,对于巫师来讲,裨益不言而喻。
无心用手指蘸了鲜血,弯腰草草涂抹了双脚皮靴。然后抬脚踏上黑蛇,他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脚下咕唧作响,是黑蛇被他踩碎了骨头,踩出了汁液。
他越是前行,巫师的鬼影越淡。无心停在了指挥所的门前,怀疑巫师只是在向自己示威。可就在他思索的空当里,半空中响起了铃铛声音。声音一抖一抖,像是衰朽之人的心跳。无心不知道铃声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是自己的幻听。不过无论如何,他是不怕的。
不怕,但是装成怕的样子,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向鬼影。无心不知道自己伪装的像不像,因为从没中过任何摄魂术。跌跌撞撞的越走越快,他眼看鬼影终于近在咫尺了,举起饭盒盖子就要打去;不料在他动手的同时,两边墙壁忽然爆出破裂声音,几道箭簇似的黑影激射而出,正是黑蛇!
黑蛇冲撞了他的手腕和头脸,本意是要吸他的鲜血,可是未等动口,便被饭盒盖中泼洒出的鲜血洒中了。“仓啷”一声响,饭盒盖子落上了水泥地,无心失去了仅有的一点鲜血。而墙壁爆开的裂缝中涌出越来越多的黑蛇,在鬼影脚下汇聚叠加,组成人形。
无心见势不妙,转身就跑。趁着蛇人还未成形,他冲回了指挥所。背靠房门面对了室内的白琉璃,他发现绿色灯焰后方的骷髅头上,本来鲜红的血咒像在不停渗透一样,颜色正在越来越淡。
白琉璃垂着头,将一根长针插入左手的中指指尖。捏住针尾缓缓向内推去,他一直把针扎到了底。针尾最后也没入皮肉之中,他握住左手腕子,像是发了疟疾一般开始哆嗦。长针的针尾像是受了某种力量的催逼,一点一点滑出指尖。及至长针彻底脱离,针孔之中激射出了一股子黑血。
藉着黑血反复描画了四方骷髅上的血咒,白琉璃一直没有中断念咒。平日看他总是气若游丝,此刻的气息却是战栗而又充沛。咒语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连绵不绝,他忽然仰起了头,尖削的下巴抬在幽绿火光之中,苍白皮肤上凝结了一层晶莹的水光。双眼紧紧的闭了,他神情痛苦的拧起了两道长眉。
无心不言不动,盘腿坐在了白琉璃身边。白琉璃摆出了要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架势。无形的战争已经进行到了生死关头,他此刻所能做的,只有静观。
室内的空气升了温度,白琉璃将血淋淋的左手搭在侧面的骷髅头上,右手抬起来梆梆梆连敲三声人皮鼓,随即向天发出一声狮子吼。在吼声中,他举起右手狠狠击下,一掌把人皮鼓击成粉碎!
无心勃然变色,没想到他竟然亲手毁了自己的法器。
半空中的铃声被白琉璃的一吼震断了,直到白琉璃用手掌拨开了人皮鼓的碎片,铃声才断断续续的继续响起。四面墙壁之中起了闷响,仿佛是要破裂而又未破裂。无心心中一惊,当即起身环视四周,提防着黑蛇从墙壁裂缝之中趁虚而入。
大概是因为房内坐着白琉璃的缘故,四面墙壁始终是没有绽开缝隙。无心刚刚松了一口气,不料房门轧轧作响,竟是自动开了。门外黑影阴森,正是蛇人!
蛇人动作笨拙,一步一顿,显然是巫师灵魂受了白琉璃的攻击,此刻也只是要反守为攻而已。守门的怪蛇在地上抻成长长的一条,已然毙命;无心眼看白琉璃前方再无防线,情急之下索性抄起铲子纵身一扑,一铲子带着风,结结实实的拍上了蛇人的脑袋。
蛇人的脑袋登时变了形,然而立刻又自动的恢复了原样。后方的白琉璃一挥大袖,同时厉声喝道:“无心回来!”
无心连忙侧身一避,就见地上散落了一片绿莹莹的光点,萤火虫似的还挺美丽。光点迅速移动向了蛇人。无心一低头看清楚了,原来光点全是一指来长的小毛毛虫。小毛毛虫色彩鲜艳,身上缀着点点光斑,另有一层七长八短的毛刺。速度最快的小毛毛虫已经触到了蛇人的一只脚,也不知道它有多么厉害的毒性,触到黑蛇之后,黑蛇立时就松软了身体,皮绳似的脱落了它的组织。
蛇人力不能支的后退了,刚刚退到走廊,便瓦解成了一团缠杂不清的蛇堆。无心等到小毛毛虫全爬出去了,连忙关闭房门。回头再看白琉璃,他耳听铃声又起,和先前相比,也带了一种回光返照似的激烈。
白琉璃依旧仰着头。双手扒住胸前衣襟向两边一扯,他从层层兽皮之中露出了穿着锦袍的上半身。锦袍的底子已经看不出颜色了,金银线绣出的花纹也尽数模糊,然而尺寸是太合适了,正好显出他端正的肩膀和修长的手臂。摸索着将四只骷髅头在面前摆成一排,他忽然扭头睁眼,对着无心得意一笑。半盲的蓝眼睛,竟然一刹那间目光如电。
无心猛然向他走近一步:“白琉璃,我带你回西康!”
白琉璃闭上眼睛转向前方,用左手中指最后一次描绘了骷髅头上的血咒。念力本来是分布四方保护他的,如今汇聚一处,把他彻底曝露在外。神情傲然的微微扬起脸,他对着正前方连拍三次手掌。掌声响亮,盖住铃声。
然后他前仰后合的开始念咒,一念,就是一天一夜。
无心坐在他的斜前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膝前的四只骷髅头。头上的血咒一直鲜红,半空中的铃声却是从断续变成微弱,又微弱到了消失。
无心担心会有黑蛇来偷袭白琉璃,所以不敢起身出门。白琉璃不吃不喝,消耗着他有限的生命力。他的长发被汗水打湿了,披散着一直垂到肩膀胸膛。
一天一夜之后,他提高了一个调门,身体越发摇晃得疯狂。前方的绿色灯焰忽然窜起一尺多高,与此同时,四只骷髅头像受了火炙一般,一起腾出了一股子火光。
火光熄灭,骷髅成了烟熏火燎的黑色,灯焰却是转成了明亮的黄色。白琉璃昂起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顿了一顿,他垂下头,把气又长长的呼了出去。
地堡之内寂静到了恐怖的地步。无心四脚着地爬上前去,歪着脑袋去看白琉璃的脸:“结束了?”
白琉璃低低的答道:“嗯,结束了。”
无心紧盯着他又问:“你……会死吗?”
白琉璃的声音越来越低:“嗯,会。”
无心抬手拨开了他挡在眼前的乱发:“不死行吗?”
白琉璃摇了摇头:“不行。”
无心去看他的眼睛,未等看清,白琉璃向前一扑,额头正好抵上了无心的肩膀。
无心没敢动,试探着用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白琉璃,我们打个商量,不死好不好?”
白琉璃的声音微弱成了气流:“不好。”
无心叹了口气:“我……我还欠你六百英镑呢。”
白琉璃轻声答道:“不要了。”
然后他又对无心说道:“我要死了,知道我为什么要死吗?因为我不想离开地堡,地堡很好,比西康好。巫师没了,地堡就是我的了,整座山也是我的了。我可以夏天看看花,冬天看看雪,真好。”
无心点了点头,一切都理解。白琉璃想要留在地堡,就得彻底打败巫师;否则巫师不会容他平安生活。白琉璃虽然也是位大巫师,但是神通不能带到死后,成鬼之后必定弱小,不但不是巫师的对手,甚至还有被巫师吞噬的危险。所以他要用他的命去镇压巫师。巫师没了,他就是地堡内最强大的游魂。
白琉璃的身体在渐渐变冷:“无心,虽然你是个骗子……不过毕竟在西康陪过我大半年……”
他的言语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所以……我决定把我的遗产……留给你……”
无心侧过脸,忧伤的注视着白琉璃的脑袋:“你的遗产是什么?”
白琉璃沉默片刻,然后答道:“唉……记不清了,反正我身上的所有东西……全留给你。”
无心又问:“后事怎么办?土葬还是火葬?”
白琉璃的口鼻间逸出了浅浅的气流:“风葬吧。”
一团柔和的白光颤巍巍的离开了白琉璃的身体,无心仰起头,知道白琉璃死了。
白光像一轮太朦胧的月亮,闪闪烁烁的停在半空。
无心望着白光,轻声说道:“你别急,我知道地堡里有个大水池。我先去给你洗个澡,然后继续去挖地道。我不会再骗你了,一定好好的风葬了你。”
第125章 重见天日
无心拎着白琉璃的后衣领,在空寂的甬道上慢慢走。一轮明月似的白光若即若离的飘在他的头上,是白琉璃的鬼魂还未成形。
在蓄水池的铁门外,无心停了脚步。把一路从各个开门房间里搜罗出来的什物逐样摆在地上,他先点燃了其中一盏煤油灯。一灯如豆,黑暗无边;向前向后看,都没有生机。无心蹲下了,展开了从将校休息室里带出的一床棉被。刀子割断棉线,他把棉被拆成了两片布和一团棉胎。被里被面都很干净,粘着有限的一点棉絮。他撕了两小块棉花揉成团,仔细的塞进鼻孔里,然后转向了白琉璃。
原来白琉璃真是有一点遗产的。
无心从他腰间解下了一条沉甸甸的银腰带。白银都成了黑色,只在花纹起伏处还能看出洁白的本质。把银腰带放到一旁,他将双手插到白琉璃的腋下,把他从一大堆肮脏兽皮中拖了出去。
层层兽皮里开始向外蠕动毒虫。趁着毒虫们还没有集体大逃亡,无心在兽皮上浇了煤油。一点火星迸上去,火苗子立时窜起多高。火中起了噼噼啪啪的微响,火焰的颜色不稳定,始终是介于黄绿之间。藏在兽皮之中的婴尸猛然坐起,是一身的筋骨烧缩了。
无心背对了火堆,继续为白琉璃脱衣服。肮脏的锦袍也被扔进火里了,地上“叮”的一响,是个变了形的小铃铛从袍袖中落了下去。
无心从被里上撕了一大块白布,把一块肥皂打成包裹,系在自己的脖子上。又用细布条编成长绳,一端绑在铁门把手上,另一端绑住了白琉璃的腰。将自己里外的衣裳尽数脱了,他赤条条的抱起白琉璃,试探着跳下了水池。
水有半人多深,白琉璃的尸首被布绳吊在水面,无心也解开了胸前的白布包袱。肥皂滑溜溜的浸透了水,他开始往白琉璃的头发上涂抹。白琉璃太脏了,肥皂打了好几遍,泡沫总是不见丰富。无心一手把他揽在胸前,一手裹了白布在他脸上细细的蹭,蹭了半天才蹭出一块干净肌肤。
池子里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是无心终于收拾出了白琉璃的头脸,大开大合的狠擦起了他的前胸后背。一团白光在他的眼角余光中飘飘荡荡,他无暇去看对方,咬牙切齿的忙着干活:“白琉璃,瞧你脏的!”
当兽皮和婴尸一起化为灰烬时,无心从水池里爬上来了。
他累极了,手脚都在发抖。拉着布绳拽上白琉璃,他抖了抖拆下的被面,把上面的棉絮又摘了摘,然后用它裹住了白琉璃。白琉璃还柔软着,被他穿戴整齐后扛在了肩上。拎起银腰带和煤油灯,无心抬头望向了半空中白琉璃的灵魂:“不要伪装月亮了,跟我走,陪我挖地道去!”
地堡内果然干净了,连黑蛇都失了踪影。无心清理了香川武夫等人留下的工事和残尸。在地道入口外挑了一块平整地方,他就地捡了一件军大衣铺好了,把白琉璃放在了上面。工兵铲子也是随处可见的,他就近抄起一把,在入洞之前,又仔细审视了白琉璃。
煤油灯的光芒毕竟是微弱,黯淡光线掩盖了白琉璃脸上的死亡颜色。他的神情很平静,长眉舒展,双目紧闭,合下漆黑的睫毛。无心看了又看,最后就对着白光说道:“月亮,你看看你,多漂亮啊!”
白光没理他,于是他一头钻进洞里,土拨鼠似的开挖了。
无心刚一进洞,远方暗处忽然闪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
马俊杰的鬼魂凝视着煤油灯前的一团白光,一动不动,单是凝视。
他已经趁乱吞噬了好几只游魂,可是对于白琉璃,他没胜算。白琉璃的鬼魂邪气很重,人和鬼都能感觉得出,只有无心习惯成自然。
良久过后,他在虚空中消失了。
无心吭哧吭哧的挖了一天多,直到力不能支了才退出地道。土猴似的靠墙坐了,他发现白琉璃已经隐隐幻化出了人形。
人形不是他往昔的形象,是洗过澡后,无心口中的“漂亮”模样。一头长发看起来甚至还是湿漉漉。影影绰绰的悬在空中,他居高临下的审视无心,看起来严肃而又胸怀大志,很有地堡主人的派头。无心扬手摸了他一把,当然是摸了个空。手指从鬼影中穿过,无心疲惫不堪的闭了眼睛,一歪头就睡着了。
打了个短短的盹后,无心揉着眼睛爬起来,从皮袄口袋里掏出肉罐头吃。吃着吃着抬起了头,他问上方的鬼影:“看什么?”
白琉璃的眉目越发清晰了:“我死了,你还没有给我念过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