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内总是残留着几丝地堡特有的阴寒气息,可是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却又并无鬼魂的踪影。他犯了嘀咕,又不能对旁人说,因为无凭无据,随便吓唬人也不对。
赛维知道大家虽然能回北京了,但远远没到平安大吉的程度。歪着脑袋偎在无心肩膀上,她直着眼睛出了神。无心的手指很灵活,正在捏着一块粗布摩擦莲花纹路。赛维盯着他白里透红的指尖,心中茫茫然的想:“指甲修得真好。”
半天过后,他们抵达了北京马宅。
他们总共也只走了一个来月,可出发时是秋季,马宅还有秋菊红叶装饰着;如今顶风冒雪的回了来,进门之后便是满目苍凉。既然马老爷并没有死,那马宅的规矩就不能变;留守的上下人等一起迎接出来。管家又偷偷的告诉马老爷,说是四姨太和家里的汽车夫私奔了,除了她自己的体己钱,旁的倒是没卷走什么。
马老爷点了点头,对于四姨太兴趣不大。马宅前后依旧是不缺少日本兵,后花园子则是成了一处小兵营。四面八方都是眼线,马老爷坐在书房内的写字台后,让管家去把门关上。等到管家关门回来了,马老爷把一张写满小字的信纸推到了他的面前。
管家拿起信纸一瞧,脸上立时变颜变色。从马老爷手中接过铅笔,他拉把椅子坐下来,开始在纸上回应。
与此同时,赛维和胜伊洗了澡换了衣裳,揽镜自照,都认为自己很需要一番修饰。胜伊嫌天冷,想要打电话让理发匠登门服务。夹着电话簿子走到赛维屋里,他和赛维讨论了当下的摩登发型,又说:“我可不想剪得太短,头发一短就不听话。姐你呢?你还烫吗?别烫了,你看你头发梢都烫黄了。”
赛维摸着头发,正要回答,可是心思比语言变化更快:“无心呢?”
胜伊伸手向外一指:“在我屋里擦银子呢。”然后他向赛维探了头,压低声音问道:“姐,你说他怎么不变模样啊?”
赛维也疑惑,轻声答道:“我也发现了,他……他好像总是一个样儿。”
胜伊又道:“他是不是练什么功夫练得走火入魔了?你看他的头发从来都不见长,脸上也没胡须。没胡须倒没什么的,我脸上也挺干净,可是无多有少,下巴和嘴唇上总该有几根吧?我观察过他了,他真的是一根毛都没有。”
赛维沉吟着答道:“也有一根胡子都不长的人……比如五姑父。”
胜伊点了点头:“对,可能他像五姑父,年轻的时候脸很光溜,越老越糙。”
赛维一听就不乐意了:“去你的吧!”
赛维和胜伊不声不响的打电话叫了一名理发匠,想要美化自己的形象。与此同时,无心趁着他们不留意,悄悄溜出院门,想要去找大太太佩华。
马宅太大,他虽然知道佩华是被打入冷宫的人物,但是冷宫在哪里,他不知道。沿着道路走向僻静处,他想佩华完全就是马老爷手边的一件摆设,而且还是一件失了宠犯了罪的摆设,一定享受不到什么好待遇。
然后他一抬头,骤然和佩华打了个照面。
佩华像一块不带滋味的面点心,平平淡淡的端庄着。无心正想着她,不料想着想着想出了个活人,就是一惊。而她站在青石板路上,对着无心微微笑了一下:“无心师父。”
无心也一躬身:“大太太。我有话——”
在他出声的同时,佩华也开了口:“我有话——”
两人异口同声的抢了话,随即又一起收了话音。无心对着佩华一点头:“大太太先说吧。”
佩华低下了头,轻声问道:“无心师父,我想问问大少爷的事——大少爷回来了吗?”
无心没有办法把马英豪的死讯说得婉转动听,所以在短暂的思索过后,他索性斩截答道:“他死了,是被手雷炸死的。爆炸前他和我在一起,让我给你带几句话。”
佩华本来就站得稳当,此刻听了一个“死”字,越发纹丝不动,人都成了塑像。等到无心把马英豪的遗言尽数转述了,她低低的“哦”了一声,仿佛脖子都僵硬了。
像个小面人似的,她规规矩矩的站在寒风里,也没有眼泪,也没有哽咽,单是站着。良久过后,她才慢吞吞的又问:“是……一下子就走了吗?”
无心很笃定的告诉他:“是,手雷厉害,一下子就走了。”
佩华忽然晃了一下,抬眼望向无心,像个小女孩要求大人的保证似的:“不疼吧?”
无心坚定的摇头:“不疼。一秒钟的事,觉不出疼。”
佩华的一双眼睛渐渐闪烁出了水光:“走之前……遭罪了吗?”
无心继续摇头:“没有。”
佩华对着无心浅浅一躬,声音轻飘飘的:“无心师父,谢谢你。”
佩华一步一步慢慢的往回挪,一直挪进了她的冷屋子里。
她在床上坐定了,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个圈儿,最后风干了,干得眼珠都苦涩。
她不叫人,老妈子也不出现。她一直坐一直坐,心里就想她和马英豪是怎么认识的,怎么相好的。马英豪不是个好伺候的,脾气也有点怪,时常对她不冷不热。她心里没有底,真被他折磨透了。
现在好了,再没有人能折磨她了。
光线黯淡的屋子里,忽然缓缓现出了一个熟悉的小影子。佩华抬了头,恍惚中看到了马俊杰。
“五少爷……”她喃喃的说:“你不是死在外头了吗?”
马俊杰若隐若现的站在暗中,对她发笑:“我死了,大哥也死了。妈,你要不要来?你来了,就能看见大哥了。”
佩华梦游似的扶着床柱站起身:“我能看见英豪?”
马俊杰站在可望不可即之处,笑得十分可爱:“大哥死了,你也去死,你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佩华的脑筋像是锈住了,丝毫不能转动。迷茫中听了马俊杰的话,她想马俊杰说得有理,为什么有理?不知道。反正自己得死,死了,就能看见英豪了。
踩着凳子上了高,她亟不可待的将一条尼龙带子挂上了床梁。脑袋伸进绳套里,她把脚下的凳子一踢。两只脚本来还可以踩上床沿的,但是小鬼的话始终在她耳中回荡,让她心甘情愿的伸直了腿。
马俊杰虎视眈眈的等待着。佩华的魂魄刚一离体,就被他全吞噬了。
无心躺在胜伊的身边,摸着黑擦腰带。马家人多眼杂,他反倒要和赛维保持一点距离。
他总感觉马宅有鬼,而且不是善茬。可鬼在哪里,他不知道。鬼仿佛无处不在,然而只躲着他。
翌日清晨,马老爷在床上听闻了佩华的死讯。戴着他的绣花小帽垫坐起身,他先是下意识的骂了一句:“贱货,还要闹殉情吗?”
话音落下,他若有所思的发了一会儿呆,随即猛的一拍手,脸上现出喜色。把他最信任钟爱的大管家叫到卧室,他嘁嘁喳喳的好一番嘱咐命令。而大管家出了卧室之后,立刻宣布了老爷的旨意,要为太太大办丧事,顺带着把冻在医院里的八姨太也一并捎上,再给死无全尸的大少爷和五少爷造个衣冠冢。
马家的人受着监视,但合理出入还是没有问题。管家每天穿梭似的里一趟外一趟,趁乱往外运出了大批黄金。黄金的终点站是上海。马老爷有个老姐姐在上海。老姐姐对弟弟的感情,和妈妈对儿子也差不多,即便弟弟是个天怒人怨的货色。
第128章 险境
赛维见无心天天擦银腰带,就给他拿来了一盒牙粉,让他用湿抹布蘸着牙粉擦,保准马上擦成雪亮。无心随口说道:“不用,我慢慢擦,反正闲着也没事做,正好打发时间。”
赛维描眉画眼的站在他面前,手托着牙粉盒子想了想,感觉无心的回答有点不对劲。
片刻过后,她放下牙粉盒子,对着无心露出的后脖颈抽了一大巴掌:“我在你眼前哪,你竟然闲着没事做?”
无心猝不及防,被她打得浑身一哆嗦,险些把银腰带扔了。仰头望着赛维眨巴眨巴眼睛,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请坐?”
赛维一屁股压上了他的大腿,背对着他怒道:“我坐了怎么着?我坐也是应当应分!你都是我的,何况你两条腿!”
无心把额头抵上赛维的后背,一边擦腰带一边附和:“随便坐,欢迎坐。”
赛维来了月事,身上冷,小肚子疼,导致性情异常暴躁,没事还要找事,如今事情到了眼前,正合了她要发疯的心意。无心算是落了网,被她狠狠揉搓了一顿。而赛维大耍威风,正是得意之时,管家忽然来了,说是老爷请二小姐过去说话。
赛维一走,无心得了大赦。坐在椅子上静静的发了一会儿呆,他末了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声。
马老爷对赛维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反正赛维天黑才回,进院之时谈笑风生,是个兴致很好的样子。胜伊则是窝在自己的卧室里蒙头大睡,赛维让他出来吃新鲜的巧克力蛋糕,他隔着一层棉被“哼”了一声,闷声闷气的不肯动。
赛维脾气好的时候,是真好。隔着一张小炕桌,她问无心:“生不生我的气?”
无心切着蛋糕答道:“不生气。”
赛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别生气,我给你赔个不是,往后我再也不欺负你了。”
无心抬眼向她一笑,低声说道:“孩子话。”
赛维怔怔的看着他,心中十分后悔,悔不该白天对他连打带骂。
无心在赛维房里吃过蛋糕,因见天都黑透了,便要回胜伊房里睡觉。穿过小院推开了西厢房的房门,他经过外面的小房间,进了里间卧室。
蛋糕太甜了,所以他摸黑站在窗边桌前,轻手轻脚的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冷茶。端着茶杯转向大床,他忽然发现床上被褥凌乱,胜伊不见了!
放下茶杯走到床前,他伸手一摸床边位置,感觉还有余温。转身大踏步冲出房屋,他迅速返回了赛维所在的东厢房。赛维正坐在梳妆台前,用小块棉纸蘸了冷霜擦脸,忽见无心冒冒失失的闯进门来,她愣眉愣眼的起了身:“怎么了?”
无心停在门口:“胜伊晚上出去了?”
赛维连忙否认:“他不是在房里睡了一整天吗?刚才我让他起床吃蛋糕,他还不愿意呢!”
无心脸色一变:“卧室里没有他。”
随即他上前抓住赛维的手腕:“你不要落单,跟着我走。我们一起去找胜伊!”
无心知道胜伊一定没走远,而赛维一边往院外走,一边高声问丫头看没看见三少爷。冬夜严寒,丫头们早都各回各位的歇息了,当然是一问三不知。接连几日都是晴天,地上只有下午落的一层薄雪。赛维临出门时提了一只小花灯笼,灯笼里面放着干电池和小灯泡,是个玩具似的小玩意儿。借着灯光仔细观察了地面,她忽然“咦?”了一声。
无心顺着她的目光望下去,发现地面上印了一个清清楚楚的人脚印,从形状尺寸来看,正是胜伊所留。
赛维惊讶了:“怎么?他出门……没穿鞋?”
无心辨认了脚趾方向。胜伊的双脚大概是带着相当的热度,以至于他脚下的冰雪先融化后结冻,起初的几个脚印是特别的清楚。
“我怀疑宅子里还是不干净。”他压低声音对赛维说道:“好像有东西跟着我们,从山林一起回来了!”
赛维没出声,只瞪着眼睛向他做了个口型:“鬼?”
无心点了点头:“可是我始终看不到它,它好像一直在躲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