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丁小甜沉着脸,没有回答。

苏桃不问了,慢慢的撕着馒头皮往嘴里送。丁小甜看了她的吃相,又是个看不惯:“不要做出这副娇滴滴的样子,不想吃就不要吃了。”

苏桃不撕皮了,当即在馒头上咬了一口。她也知道自己边吃边玩,吃得不爽快,不过母亲似乎从来不把狼吞虎咽当成美德,无心也认为女孩子天然的应该慢条斯理一点。女人都狼吞虎咽了,男人是不是就得茹毛饮血生咬活剥了?

吃过一个馒头之后,丁小甜离去,苏桃开始抄写毛主席语录。慢吞吞的抄到傍晚,在开饭之前,丁小甜又来了。

丁小甜在敬祝完毕之后,带她进行晚汇报,检讨一天来的错误行为。苏桃早有准备,说自己白天抄语录的时候贪玩,在陈旧的木制窗框上抠了个坑。咕咕哝哝的忏悔了一阵之后,丁小甜教她打了一套当下最流行的毛主席诗词拳。苏桃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得知陈大光的螳螂拳如今已经走上颂古非今、宣扬封建迷信、培养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修正道路了。要是放到北京,陈大光刚一伪装螳螂,就足够被人捉去批斗了。

丁小甜终日忙碌,晚上还要专程教导苏桃打拳,也很疲惫。但是她以奉献和牺牲为荣,如果在教拳的过程中累死了,她也会含笑九泉。

吃过一顿热馒头之后,丁小甜正视着苏桃的眼睛,温和而又坚决的让她写一份思想汇报,汇报今天一整天的思想动态。苏桃被她弄得无可奈何,只能连连的点头答应。坦荡的正气笼罩在丁小甜的横圆脸上,让她看起来已经无所谓了美丑,纯粹成了一座象征或者图腾。

心中忽然受了一点感动,苏桃轻声说道:“我没骗人,小丁猫真的很坏!”

丁小甜定定的凝视着她,不发一言。

苏桃垂下了头:“不信算了,反正我知道我自己是诚实的。下次他敢再来欺负我,我还打他。”

丁小甜不是不信,是不想信,不敢信,也不能信。让她相信她的领袖强奸未遂?她接受不了。

丁小甜锁了收发室,带着自己的部下走出了革委会大院。小丁猫躲在招待所里一天没露面,他的吉普车就暂时拨给了她使用。吉普车停在路口,她须得走上将近一里地的路途。

沿着大街没走多远,她忽然在路边看到了一个古怪的小男孩。

小男孩大概也就是十岁上下的年纪,赤脚蹲在一棵老树下,脚趾头抓着地,趾甲都泛了白。两条手臂软软的垂在地上,他穿着一身大而无当的旧军装。丁小甜急着走路,匆忙中看了他一眼,结果险些被他奇大的黑眼睛吓了一跳。可怜巴巴的仰头望着丁小甜,小男孩一言不发,单只是望。

丁小甜被他看得心里很不好受,好在饭盒里还剩了半个杂合面馒头,被她拿出来扔给了小男孩。有心再问问他家在何处,可是时间有限,她还忙着回招待所向小丁猫汇报工作,实在是不能停留了。

及至坐上了吉普车,丁小甜一拍大腿,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看那男孩刺眼——那男孩长得太像无心了!

无心那个长相堪称出奇,眼珠子太黑脸太白。小男孩与他如此相似,让丁小甜怀疑他是无心的弟弟。可是吉普车已然发动,她犯不上因为个小男孩再半路折回了。

与此同时,小男孩用脚趾头踩住馒头,一个脑袋骤然向下直贴地面。张嘴咬下一口馒头,他直着脖子吞了下去。抬起头把脑袋转了二百七十度,他眼珠子一斜,把背后的风景都看清楚了。

一个馒头没吃完,他力不能支的挪到了暗处。片刻之后,暗处扑啦啦飞出一只大猫头鹰。昨天他被白琉璃的鬼气冲撞了一下,仿佛习武之人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竟是骤然精进,凌晨时分变幻出了人形。可惜人形不能持久,而且四肢不听调动。悄悄的落到院墙头上,他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希望昨夜的强大鬼魂能再出现一次。

第176章 走为上策

无心双手拿着一份认罪书,站在空屋子里结结巴巴的念。认罪书是三个小时前写完的,暴打是两个小时前挨的,丁小甜是一个小时前来的。总之他一直不得消停,舌头在牙齿上磕破了,说起话来满嘴吸气,像是刚刚喝了一大口热汤。丁小甜背着手站在他面前,一边上下审视他,一边想想苏桃,想想前几天在革委会院外遇见的大眼睛小男孩。真有心宰了无心这种白脸子臭流氓,可丁小甜素来按照规章制度办事,无心罪不至死,她没法杀他。

她起了私心,想要诱导无心罪上加罪。等到无心把一份认罪书念完了,她清了清喉咙,向无心问道:“再讲一讲你现在对红总和陈大光的新认识吧!”

无心抬眼看她,不假思索的开始骂街:“红总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组织,陈大光更是组成了一个牛鬼蛇神总司令部,妄想翻账企图变天,让广大革命群众吃二茬苦遭二茬罪,手段何其毒辣,用心何其险恶,真是一个耳朵大一个耳朵小,猪狗养的;蝙蝠身上插鸡毛,他们算什么鸟?芝麻地里撒黄豆,一群杂种;吊死鬼搽粉,死不要脸……”

丁小甜连忙抬手:“好了好了,你再专门谈一谈你对陈大光的新看法。”

无心双手下垂捏着认罪书,毫不犹豫的又开了口:“陈大光是野狗日的丫头养的穷凶极恶无耻下流占集体便宜睡剧团演员,我要坚决和他划清界限,再见了他我一言不发先给他一个大嘴巴,然后一记窝心脚,不把他揍成猪头肉我不姓吴。”

丁小甜皱着眉毛看他,没想到他居然一点骨气也没有。如果换了自己落入红总手里,自己可是死也不会诋毁组织一句。再听他满嘴的语言,多么牙碜的话都敢说,倒是够识时务的,完全不顽抗。

丁小甜没谈过恋爱,可是知道花言巧语的小白脸对于小姑娘多么具有迷惑性。苏桃坏吗?苏桃不坏,经过了她近几日的言传身教,如今每天都在乖乖的学习红宝书,思想汇报也是天天都写。丁小甜很欣慰,同时相信自己只要把她再关一阵子,就必能让她脱胎换骨,与无心一刀两断了。

丁小甜拿无心没有办法,无心怎么打都打不死,并且是个软脊梁,让她没法子再对他动刀枪。

“如果你能保证不再去骚扰苏桃。”她派头很足的在无心面前踱来踱去:“我可以考虑放了你。”

无心一瞬间就给了她回答:“我不找她了,你放了我吧!”

丁小甜居高临下的扫了他一眼,虽然实际上是他更高,不过丁小甜自觉灵魂已经立于雪山之巅,见了谁都是无愧无邪。

离开无心走去了收发室,她又见了苏桃。苏桃正坐在窗下桌前写字,见她开门进来了,便放了铅笔站起身。

收发室虽然可以开窗户,但是空气没有对流,白天还是热得要命。丁小甜嗅着空气中的汗意,忽然说道:“和我走,我带你去洗个热水澡。”

苏桃把铅笔收进了抽屉里,同时低声说道:“你怎么有时间天天来看我?你们不要干革命吗?”

丁小甜没言语。杜敢闯已经从北京来文县了,像个垂帘听政的太后似的,一手抓着小丁猫,一手抓着联指。如果不嫌麻烦细细算的话,丁小甜和杜敢闯还有一点亲戚关系,两人之间也有着许多年的友情。丁小甜无须像旁人一样去拍杜敢闯的马屁,所以一旦清闲了,便能随心所欲的四处走一走。

苏桃又问:“去哪里洗澡?我不去招待所。”

丁小甜认为她在唧唧歪歪的磨蹭,勉强压下满心的不耐烦,她沉静而又严肃的注视着苏桃:“去钢厂的职工浴池。”

苏桃跟着丁小甜出了门,乘着吉普车往钢厂的澡堂子走。她难得的洗了个热水澡,洗得简直快要脱一层皮。及至回到革委会大院了,她得了许可,披着湿头发坐在阴凉处洗衣裳。湿头发很快就被夏日的热风吹干了,黑亮亮蓬松松,闪烁着缎子的光泽。偶然鬓发随风扬起,露出她的侧影——她瘦了,骨骼清晰,皮肤紧绷,脸蛋上总透出一点粉红。

丁小甜默默的望着她,心里有一点沉默的欢喜。她真希望苏桃可以成为一名纯洁的好姑娘,和自己并肩踏上革命的征途。

正在出神之际,门口守卫的呵斥声音惊醒了她。她扭头一瞧,很惊讶的看到了黑眼睛小男孩。

小男孩还是穿着一身太过宽大的旧军装,裤管衣袖全都挽起了好几层,衣服扣子倒是都系严了,然而一圈领子歪斜着,竟能让他露出半个肩头。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他探头缩脑的往院内张望。

苏桃随着丁小甜向外看,乍一见小男孩,她也惊异的“呀”了一声,心想他和无心有关系吗?好一双大眼睛,和无心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守卫不许闲杂人等在革委会前乱张望,有心把小男孩撵走,不料丁小甜忽然开了口:“小朋友,你要找谁?”

小男孩抿了抿嘴,没有回答。十个脚趾头紧紧的抓了水泥地面,他横着迈了一步,随即双脚一起向前一蹦,身体不动,脑袋却是向前探出老远。一双眼睛扫视了院内风景,他收回脑袋转了身。试探着向前迈出一步,他随即又是一蹦。

没等走远,他被丁小甜薅着衣领拎进了院内:“说,你的家长在哪里?”

小男孩惶恐的仰头看她,同时从喉咙里发出了含糊的声音:“嗥!”

丁小甜听他有话不说,还敢学猫头鹰叫。有心吓唬吓唬他,可是和他对视了一刹那,她不由自主的心软了:“你说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小男孩又“嗥”了一声。

苏桃插了嘴:“他可能是……不会说话吧。”

小男孩立刻点头。

丁小甜看了苏桃一眼:“你不要管,洗好了就回房去!”

苏桃乖乖的泼了水晾了衣裳,然后转身回了收发室。她可不敢管闲事了,她连一个无心还救不出来呢。

丁小甜眼里不揉沙子,站在大太阳下逼问小男孩的来历。小男孩仰着一张干干净净的小娃娃脸,一双大围棋子似的黑眼珠闪烁着可怜兮兮的水光,翘鼻子小嘴唇,可爱是可爱极了,但是可爱的过了火,几乎显出了几分突兀。对着丁小甜鸣叫了一声,他眼看对方不肯放了自己,情急之下扭头伸嘴一啄,两排牙齿正是啃上了丁小甜的手背。丁小甜猝不及防,吃痛松手。而小男孩转身一步蹿出老远,随即东倒西歪撒腿就跑,两条手臂紧紧的贴在身体两侧,虽然步伐无比的凌乱,上身却是纹丝不动。丁小甜揉了揉手背,追出去再瞧,就见小男孩的背影闪闪烁烁,时有时无的出没在沿街的大树之后。街角忽然腾空飞起一只大猫头鹰,小男孩随之不见了踪影。

丁小甜莫名其妙,还想追究,但是时间又不允许,自己已然在革委会里耽搁了太久,必须去找杜敢闯接受新工作了。

丁小甜是走了,但她留下了看守作为耳目,继续监视苏桃的一举一动。苏桃老老实实的抄语录写汇报,晚饭是看守敲窗户送给她的,她不消人吩咐,在吃喝之前高声敬祝,又念了一段语录,唱了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该做的仪式都做齐了,她才坐在窗前,开始享用她的一份杂合面馒头和咸菜丝。及至天色一黑,她悄无声息的打开窗缝,把白琉璃又放出去了。

白琉璃最近因为又要蜕皮,所以有些懒洋洋。身上捆着小纸条和铅笔头,他慢吞吞的游出窗口,往无心的小监狱走。刚走到半路,便又遇见了大猫头鹰。

大猫头鹰虽然看不见鬼,但是很会追踪鬼魂。蹲在墙头徒劳的等了好几夜,今日白天他变成人形,就感觉革委会的收发室里藏着一股子淡极了的阴气,想要靠近了瞧一瞧,却是被个粗壮的女将一把抓住。仓皇逃走之后,他趁着夜色又回来了。炯炯双目忽然瞧见地上的白蛇,他高兴之极,拍着翅膀从天而降,心想自己只要一叨蛇尾,必定就能引来阴魂。不料白琉璃处在蜕皮的时期,虽说他本质上并不是蛇,可既然寄居在了蛇身体里,免不得也要沾上几分蛇气。蛇在蜕皮之时周身不适,没有脾气好的,白琉璃也不例外。一见猫头鹰卷土重来故技重施,他当即挣出蛇身发动念力。猫头鹰衔着蛇尾巴还没有合嘴,忽觉一阵凉气直渗入层层羽毛深处。身体立时冻僵了似的动不得了,他张着大嘴,伸着爪子直通通的跌倒在地。

白琉璃把猫头鹰和自己的蛇身一起运起,直奔无心的牢房而去。无心如今除了胖揍管够之外,其余再没有管够的。他打算把猫头鹰从窗户上的铁栅栏间塞进去,让无心吃了补补身体。

无心如今每天都忙得很,丁小甜恨他如仇,再忙也不忘收拾他。一有批斗大会,必定把他当成流氓推上台亮亮相,引得台下的看客们指指点点。上台的次数久了,他有了一点小名气,一听说街上要斗流氓了,比较清闲的妇女群众们必定蜂拥而来,喜气洋洋的专为了看无心。有时候他在台上被人单拎出来骂一顿打一顿,观众们睁着眼吸着气,都感觉美男子挨揍,是场富有刺激性的好戏。

白琉璃把猫头鹰从窗外往里塞。猫头鹰太大了,两条大腿挤在栅栏之间,而白琉璃又不是力工,让他凭着意念卖力气,实在是太难为了他。无心扶着墙站起身,东倒西歪的走到窗前:“白琉璃,你给我带了什么东西?”

白琉璃直接穿墙而入:“是只大猫头鹰,上次就是它啄伤了我的尾巴。你扒了它的皮吃肉吧。”

无心咽了口唾沫,抓着猫头鹰的两只爪子就往里拽:“好主意。白琉璃,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我还以为你又去看打仗了。”

白琉璃把自己的蛇身送进了房内。而猫头鹰此时略略恢复了一点知觉,就觉自己周身快被铁栏挤压变形,一身的羽毛全被蹭了个乱七八糟。正想扇动翅膀做一点挣扎,不料无心抬脚踩住窗台,双臂猛一用力。一声轻响,羽毛纷飞,他已经被无心拽进房了。

入夜之前下了一阵小雨,房屋没关窗户,所以无心冻得双手冰凉。快乐的把大猫头鹰搂到怀里,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捏着猫头鹰的尖嘴,一手掖到猫头鹰的翅膀下:“嘿嘿,又是你?”

话音落下,他把舌头长长的伸出去,在嘴唇四周舔了一圈。松开对方的尖嘴,他开始用手指去拔猫头鹰脖子上的羽毛。猫头鹰看他要以杀鸡的手法对待自己了,吓得肝胆俱裂。而无心拔着拔着,忽然想起了更重要的事。用两条腿把猫头鹰夹住了,他解下白蛇身上的纸笔,展开了去看上面小字。一边看一边又问:“白琉璃,那个丁秘书真没欺负桃桃?”

白琉璃悬在了他的头顶上:“她还好,只是每天逼着桃桃抄书跳舞打拳唱歌。哦对了,她今天还带桃桃去洗了澡。无心,为什么桃桃不用香料,皮肤也是香的?少女都很香吗?”

无心把纸条摁在猫头鹰的脑袋上,捏着小铅笔头写回信:“你可以去闻一闻丁秘书。”

白琉璃一本正经的答道:“我闻不到,我没有和丁秘书睡过觉。”

无心写着写着停了笔,仰起头思索片刻,低头继续写:“白琉璃,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你知道,我的伤好得太快,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怀疑。我打算带桃桃走。刚才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钢厂里面铺着铁轨,有专用的车皮直通猪头山矿区。如果火车还通,我们就扒火车走;如果火车不通,我们也可以沿着铁轨走。你在县里见过火车道吗?没有吧?我猜火车道的沿线一定是很荒凉,应该没有人烟。”

白琉璃低头看他,发现他瘦了:“你打算怎么逃?”

无心摇了摇头:“你让我想一想。”

白琉璃不知道无心能走哪条路。革委会的大门前总不断人,后院的院墙前一阵子被炮弹轰出了一个豁子,是无心往日出入的后门,不过豁子外面也有卫兵。让白琉璃出手,白琉璃只能是花费时间与力量去咒死他们,可是卫兵轮换着来,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应该诅咒哪一位才合适。如果放弃咒术使用板砖,卫兵又不会像无心一样由着他打。

白琉璃正在盘算如何闹鬼吓走卫兵,不想无心腿间忽然缭绕起了淡淡的黑烟。他随着无心一起望去,就见大猫头鹰在烟雾中变了形状,居然成了一个缩着肩膀的光屁股小男孩。两只小手抱了拳头,他蹙着两道眉毛向无心拜了又拜,想要求饶。而无心和白琉璃张着嘴望着他,统一的全呆了。

最后,是白琉璃先开了口:“无心,你是偷偷的和妖精生孩子了吗?”

无心抬起双手捧住了小男孩的脸蛋:“白琉璃,别胡说八道。我能不能生,你还不知道?”

小男孩嗅着空气中浓郁的阴气,身体惬意之极,只是担心被吃,精神上很受折磨。对着无心闪烁了一阵子泪光,他见无心无动于衷,便眯着眼睛又是一笑,小嘴巴咧开了,里面露出一条尖尖的鸟舌头。

无心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很像我?”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