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火车站外的小馆子里吃了热汤面,然后一起去逛大街。走过寒风萧瑟的红旗广场,他们看到了一座正处在施工中的巨型毛主席塑像。他们来的时间正好,沈阳城内的大武斗刚刚告一段落,市民生活也在逐步恢复正常。他们若是早到一两个月,正赶上武斗期间城里断粮,不要说热汤面,怕是连烤白薯都吃不上了。
苏桃已经走过了好几座城市,很是开了眼界。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下看了一会儿热闹,她忽然抬手一指:“无心,你看,猫头鹰又来了!”
无心仰起头嘿嘿的笑,一边笑一边把双臂环抱在胸前,勒了勒紧贴身的白琉璃。大猫头鹰正在空中盘旋,像个影子似的和他们若即若离。仿佛是知道自己不招人爱,大猫头鹰特别自觉,一路上只是偶尔亮相,绝不上头上脸的往他们身边凑。
苏桃把双手送到嘴边呵了一口热气:“无心,猫头鹰是不是认识我们,想和我们一起走?”
无心双手插兜:“这么大的猫头鹰,咱们没法带呀!让他自己飞去吧,他自在,咱们也省事。”
苏桃深以为然,跟着无心又走了一段路。最后在一处大众浴池附近,无心带着苏桃进了一家半大不小的旅社。进门之后见了服务员,无心开口说道:“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同志我想要间房。”
服务员打了个哈欠:“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拿介绍信!”
无心立刻翻出了陈大光开给他的介绍信,乖乖的送到了服务员面前的小桌子上:“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看吧!”
服务员也不知道是有多犯困,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看过介绍信之后,她对着无心张嘴一露扁桃体:“没有正确的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结婚证呢?”
无心收起介绍信,拿出结婚证:“美帝国主义想打多久,我们就打多久。给你。”
服务员检查了结婚证,半闭着眼睛拿出一只大本子:“不打无准备之仗。你俩签字登记。”
登记完毕之后,无心和苏桃得到了一间小屋子。屋子里面倒是挺亮堂,左右靠墙各摆了一张小单人床。窗户下面的暖气管子已经颇有热度,苏桃高兴的脱了薄棉袄,露出里面一件火红火红的毛衣。毛衣是半个月前在本溪买的,虽然织得经纬稀疏粗枝大叶,但是没要票,价格也便宜。脱了鞋坐到床边,她伸长双脚去蹬暖气,又回头对无心笑:“脚都凉透了。”
无心也脱了棉袄,棉袄里面是一件泛了黄的衬衫。撩起衬衫解开贴身的布条,他把白琉璃放到了床上。一片阳光不知在床单上洒了多久,晒得床单暖烘烘。白琉璃惬意的盘起身体,仿佛受到了服务员的传染一样,也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
无心伸展身体躺在了床上,酣畅淋漓的伸了个懒腰:“桃桃,一会儿我带你出去洗个澡。洗完澡了,我们买双棉鞋。”
苏桃蹬着暖气向后一仰,也躺下了:“又要花钱了。”
无心蜷起双腿,一双脚和白琉璃挤着分享阳光:“小守财奴,再由着你的话,我看你连吃喝都要省下了。”
苏桃枕着双臂,有点儿害羞:“舍不得嘛。”
然后她侧了脸去看对面床上的无心:“白娘子一个多礼拜没吃东西了,我们下午去给它买一小块肉好不好?”
无心点头应允:“好,天一冷,白娘子都没力气出去打野食了。”随即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坐了,低头伸手拨弄白琉璃:“娘子啊娘子,你家的许仙怎么还不露面?你让他给我几斤肉票也是好的,没肉票我怎么给你买肉吃?”
白琉璃一动不动,决定目前姑且忍了,夜里再找板砖拍他。
无心装着一肚子热汤面,兴致很高,继续呶呶不止的撩闲,满嘴都是娘子许仙。白琉璃把嘴角向下一弯,心中暗暗骂道:“太贱了!”
无心快乐的耍贱完毕,转向苏桃畅想未来。下一站已经定好了是长春,无心想要趁着天气还暖,去长白山玩一玩。苏桃当即举了双手双脚赞成,袜子破了个大洞,亮出了她整个儿的脚后跟。
两人把一身的筋骨全都平躺着抻开了,肚里的热汤面也消化得差不多了,便统一的下床穿鞋。无心用个小塑料袋装了毛巾香皂,苏桃也翻出了一身干净的内衣。把苏桃一直送到旅社外的大众浴池门口,无心围着浴池开始溜达,一直溜达到苏桃焕然一新的走了出来。
毛巾香皂都是只有一份,所以苏桃洗过了,无心才能去洗。无心看苏桃的头发脸蛋都在冒热气,连忙把她带回了旅社——盲流可是没有资格生病的,所以苏桃万万不能感冒。
把苏桃送回房内安顿好了,无心才拎着小塑料袋去了浴池。苏桃一边晾着头发,一边整理了无心的帆布背包。忽然听到门外起了低低的敲门声,她以为是无心回来了。起身走去打开插销,她开门向外一望,面前却是一片空荡。正是狐疑的东张西望之际,不知是什么东西“呼”的蹭过了她的小腿。她低头一瞧,吓了一跳,原来是大猫头鹰从她的腿边挤进房里去了!
她下意识的抄起了立在门旁的秃头笤帚,虽然知道这大猫头鹰是只和善的动物,不过看着他的尖嘴利爪,心里还是隐隐的打怵。大猫头鹰站在地上,一个脑袋倏忽间向后转了一百八十度,苏桃看清了,发现他竟然叼着一条水淋淋的小鱼。
向苏桃展示了自己的猎物之后,大猫头鹰振翅飞到床上,开始去喂白琉璃吃鱼。白琉璃一张嘴就把小鱼吞了,猫头鹰拍着翅膀落到窗台上,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了。
苏桃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放了笤帚等无心回来拿主意,无心偏又久候不至。直过了两个多小时,无心才带着一身寒气进了门,手里拎着巴掌大的一块五花肉。
“没有肉票真不行。”他一边进门一边说话:“我为了这么点肉,快给卖肉的跪下了——”
话没说完,他一抬头看见了猫头鹰,当即惊讶的“哟”了一声。苏桃连忙告诉他:“猫头鹰给白娘子带了一条鱼吃。”
无心拎着肉走到窗前,抬手拍了拍猫头鹰的脑袋:“好孩子,谢谢你。”
猫头鹰没敢出声,生怕自己一叫,屋子里就要刮阴风。
无心在肉铺苦苦哀求,终于花高价买来了一点猪肉,没有浪费的道理。让苏桃自己上床休息了,他把白琉璃放到腿上,自己把猪肉咬成小块喂给他吃。白琉璃吃着猪肉,对猫头鹰是一眼不看。他对妖精向来没有兴趣,并且自视甚高,认为自己和一只猫头鹰没什么可说的。
手里剩下最后一块猪肉,无心把它喂给了猫头鹰,又告诉他道:“我知道你是好心肠,他不领情我领情。以后你常来,给他带点小鱼小虾老鼠蛤蟆什么的,他好养活,十天半个月喂一次就成。”
猫头鹰在窗台上横着挪了一小步,然后一扇翅膀飞到了床边。两只炯炯有神的大黑眼珠亮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以后可以公然的尾随他们了。得意的伸开一只翅膀盖在了无心的大腿上,他不假思索的想把白琉璃据为己有。然而白琉璃不耐烦的一昂头,对着他的身体就是一口。他吓得羽毛一乍,体积登时增大了一倍。翅膀也抬起来了,露出了白琉璃怒气冲冲的脑袋,以及一嘴灰扑扑的柔软羽毛。
无心最怕白琉璃发疯。乖乖的把猫头鹰撵出去了,他花了半个小时为白琉璃摘净嘴里的鸟毛。苏桃也在一旁帮忙,嘴里嘀嘀咕咕:“白娘子不喜欢它,你看它那大嘴像雕似的,多吓人啊。”
无心笑道:“别怕别怕,那鸟脾气挺好,就是个头太大。”
苏桃用手帕蹭去了白琉璃头顶的一点灰尘,低声抚慰他:“你别生气啊,无心已经把猫头鹰赶走了。”
无心弹开手指头上的一根鸟毛:“他都吃了人家的鱼,还好意思生气?桃桃,别擦了,趁着天亮上街去,咱们的棉鞋还没买呢!”
无心带着苏桃出去买鞋,白琉璃守着帆布包趴在床上,总算是得了片刻的宁静。
天擦黑时,无心和苏桃穿着棉鞋回来了。两人洗漱过后,各自占据了一张小床。因为明天就要买火车票去长春了,所以两个人很有话讲,一递一句聊个没完。说着说着又拐到了猫头鹰身上,无心开始拿着白琉璃和猫头鹰打趣,非说猫头鹰是许仙。
白琉璃本来盘在无心的被窝里,听到此处忍无可忍,悄悄的游下床去,要去投奔苏桃。无心的身上没有香味,手脚一动一动的不老实,而且满嘴屁话,句句气人。成功的攀上了苏桃的小床,他往对方的被窝里一钻,心中还在暗骂无心:“这个贱人,真是吵死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买了票的无心苏桃,以及没有买票的白琉璃猫头鹰,各就各位的在火车内外找到了安身之处。经过了小半天的颠簸之后,他们在长春站下了火车。哪知长春并不比文县太平,火车站外皆是废墟瓦砾,遥遥的居然还有枪声。
无心和苏桃随着人潮往外走,出了站之后他们站住了,感觉情况不妙。在车上和他们对面而坐的乘客是个保定人,因为保定打得太厉害,局面彻底失控,所以吓得逃来东北避难。对着面前情景怔了片刻,保定人经验丰富的扭头进站,决定继续逃。
无心和苏桃也不傻,随便买了两张火车票,他们也换了方向。两个人漫无目的的游游荡荡,最终到达了长白山,他们却是在山下发现了一座奇妙的小村庄。
这个村子由几十个大小家庭组成,人口不少,但是不属于任何公社,在地图上也绝对找不到。因为它是由各地逃来的盲流组成的。其中有在老家吃不饱饭的穷苦人,有黑五类的狗崽子,还有一群戴着眼镜耍过笔杆的牛鬼蛇神。总而言之,全是为大时代所不容的分子。这一帮人陆陆续续的聚在了长白山下的大森林里,各显其能的从土地里刨食吃,也没人管他们。
无心没想到山里藏着这么一群人,周密的考虑了良久之后,他对苏桃说道:“天气越来越冷,我们不要走了,就在这里过冬吧!”
苏桃欢欢喜喜的看天看地,十分同意。
第186章 山居生活
盲流村里的大小盲流们,发现一夜之间村子里多了户人家。
村子里没有砖瓦,房子全是木头搭建成的,有个名字叫“木刻楞”。木刻楞要是讲究了,能用粗大原木建出小楼,不过盲流们显然无力讲究,有个木头房子遮风挡雨已然心满意足。在千姿百态的众多木刻楞边缘,很突兀的立着个尖尖的仙人柱,正是无心单枪匹马搭出的小帐篷。
目瞪口呆的村民们围住仙人柱,没想到还有比他们的木刻楞更简陋的房屋。冷不防仙人柱下帘子一掀,弯腰钻出了一个雪白脸子的青年。无心四面八方的点头微笑,又往几个小孩子手里塞了水果糖。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头子,文绉绉的做出评论:“你这个帐篷,很有游牧民族的风格。那个大兴安岭里的鄂温克人呀,就是像你这样……”
没等老头子说完,老头子的小女儿跑过来了,说是家里没有了盐。老头子意识到自己的闲话不能调味,于是当即转身找盐去了。
全国的农村都公社化了,原始森林里的盲流村因为没人管,反倒是自种自得。黑土地肥的流油,只有肯出力,就绝对饿不死。如今到了秋冬之交,各家各户都多多少少的存了粮食预备过冬,唯有无心一无所有。苏桃坐在仙人柱里挖出的火塘前,一边烤老玉米一边忧心忡忡:“怎么办呢?我们现在种粮食也来不及了。”
无心一边翻动老玉米,一边满不在乎的答道:“来得及我也不种地。”
这是实话,他游手好闲的混惯了,让他本本分分的卖力气挣饭吃,他不耐烦。
苏桃心算了两个人的财产,然后就忧郁了:“那冬天我们吃什么呢?”
无心从火炭上捡起一根老玉米,双手倒着吹了吹:“我会打猎,你看四周都是林子,肯定够我打的。”
苏桃接过老玉米,一点一点的抠着玉米粒吃,虽然没有领会无心的意思,不过因为对他是无比的信任,所以也就不再多问。
到了下午,无心带着苏桃出门走了走,顺便昭告天下,表明了自己和苏桃的关系。村里的人见了苏桃,纷纷惊讶:“哟,真是个小媳妇。”
苏桃不好意思了,低着头不说话,无心则是不厌其烦的一遍遍重复:“其实我也是很年轻的,我们两个只差三岁。”
村民们当然承认无心的年轻,问题是苏桃年轻的过了火,根本还是一身的孩子气,像个正在成长的大丫头。众人看新鲜似的看着他们,看到最后都笑,认为小两口全很漂亮,倒是难得的相配,不知道他们生出的娃娃会有多美。
无心打听到了村里最有威望的领头人,特地带着苏桃过去坐了一坐,又送了一斤白糖做见面礼,算是取得了对方的认可。出了村子进了林子,苏桃双手扶着一棵树干仰头去看树冠,老树不知已经活了几百年,树冠是名副其实的高耸入云。苏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心里生出了一种险伶伶的兴奋——只要有无心,自己也是在哪里都能活的。
她转身要找无心说话,不料扭头一瞧,她发现无心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比手腕略细些的桦树枝。手持匕首将树枝一端削尖,无心向上一扬头:“看见没有?到处都是松鼠,哪棵树上都有鸟窝。”
然后他收起匕首,开始去解棉衣。苏桃愣头愣脑的旁观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了,连忙去拢他的前襟:“天这么冷,你还脱衣服?”
无心拨开她的手:“你不懂,乖乖站在树下等着我吧。”
他把棉衣棉裤棉鞋尽数脱掉,把紧贴身的白琉璃也抻出来埋在了带着体温的棉袄里。扭扭脖子晃晃肩膀,他看准一棵老树纵身一跃,苏桃只觉眼前一花,他已经光着双脚上树了。
一手握着那根削尖了的桦树枝,一手搂抱着老树干,无心摇头摆尾,转眼间就爬到了高处。隔着稀稀疏疏的黄叶,苏桃就见他停在一处枝杈上,忽然一动不动了。
苏桃都要急死了,不知道他在上面是个什么情况,有心喊一嗓子,又不知道能不能喊,该不该喊。万一自己一嗓子吓着了他,罪过就大了。心急如焚的等了又等,就在她忍无可忍之时,无心在上面忽然动了一下。随即一个小灰影子在树枝间磕磕绊绊的坠下,最后“啪嗒”一声落在了她的面前,乃是一只脖子被扎穿了的大松鼠。大松鼠躺在落叶堆上抽搐不止,看得苏桃一阵心疼。可是没等她心疼过劲,头上又有猎物落下来了。
这回的猎物是一只带着黑色条纹的桦鼠,过冬前的动物都吃得足,这桦鼠足有小兔子大,肥得圆滚滚,也是脖子受了致命伤。一群黄叶簌簌而落,苏桃向上再望,就见无心握着染血的桦树枝,轻轻巧巧的滑下来了。落地之后转向苏桃,他鼓着两腮一低头,向手心里吐出两颗大鸟蛋。
“窝里一共五个蛋,我拿了两个,给老鸟留三个。”他告诉苏桃:“老鸟不识数,不能发现。”
苏桃对老鸟没兴趣,慌忙抖开棉衣要给他披。然而无心把鸟蛋交到她的手里,迈开步子向前跑了几步,又上树了。
如此忙了一下午,末了在暮色苍茫之时,无心一手领着苏桃,一手拎着四条毛茸茸的尾巴,尾巴吊着大头冲下的死松鼠,鲜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一路。苏桃单手插了兜,兜里是暖烘烘的五枚鸟蛋,鸟蛋品种不一,有的大一点儿,有的小一点儿。
当天晚上,无心和苏桃围坐在火塘边吃晚饭。他们的日用品十分匮乏,容器除了水壶之外,只有一只大饭盒,以及进山前买的一只小搪瓷盆。无心暖了一盆水,让苏桃洗了手脸,同时把饭盒放在火上,用四个鸟蛋做了一盒蛋花汤。余下一个最大的,被他塞进了白琉璃的嘴里。
松鼠肉烤好了,他撕了一小块递给苏桃。苏桃没吃过松鼠,迟迟疑疑的不肯接。无心转而把肉送到了她的嘴边,自己张大嘴巴:“啊……”
苏桃笑了,也跟着他“啊”,嘴刚一张,松鼠肉就被无心的手指塞进去了。无心随之一舔嘴唇:“尝尝,比什么肉都好吃。”
苏桃闭了嘴慢慢咀嚼,吞咽之后笑了:“是挺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