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算从天而降,把马英豪砸个七荤八素,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报复。再次把眼珠瞟向对方,他骤然做了个失手的势子,张牙舞爪的从缸沿翻落而下,一屁股拍向了马英豪的头脸。马英豪当他无所不能,正在欣赏他的灵动体态,不料他竟然也会失误。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马英豪连叫都没有叫出一声,只觉眼前一黑,已然被他砸了个仰面朝天。
在熬过后脑勺的剧痛之后,马英豪睁开眼睛愣了一下,随即扬起双手,恶狠狠的把骑在自己脸上的无心推出老远。无心软绵绵的不反抗,紧闭双眼蜷缩成了一团。而马英豪爬起来站稳了,一边用袖子抹脸,一边怒问:“你是怎么回事?”
无心哼哼的不说话,因为马英豪的鹰钩鼻子硌了他的蛋。他弄巧成拙,此刻疼得发昏。
马英豪随即拉开房门,伸手向外一指:“自己出去!只要你肯乖乖的听话,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无心长长的呻吟了一声,感觉自己的蛋都要碎了。哭丧着脸爬起来,他扶着墙慢慢的往外走,心中很想要一点温柔的关怀,可惜他如今仅有的好朋友,赛维和胜伊,都远在百里之外的北京;而且即便他们全在身边,恐怕也不会做出关怀的举动。
马英豪不给他衣服穿,怕他打扮的有人样了,会动心作怪,伺机逃窜。把他带到一楼的小餐厅里,他先让无心光着屁股坐在椅子上,然后自己靠着桌子站稳了,居高临下的问道:“说吧,有什么说什么。说清楚了,就让你吃饭。”
无心望着桌上的饭菜,饭是白米粥和热烧饼,菜只有一盘香肠,显然,此地的伙食比不上北京马宅。
伸手抓向烧饼,他心不在焉的打太极:“说什么?”
手伸到半路,被马英豪握住手腕又送了回去:“如果再明知故问的话,我就把你送给日本人。让日本人好好的研究你,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无心翻了他一眼,仿佛不甚情愿似的,低声说道:“我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懂,说就说,反正我对府上的宝藏毫无兴趣,只希望我说过之后,你可以放我走。”
马英豪盯着他细看,始终怀疑他生了鳃:“不要讨价还价,我和你没有仇,对赛维和胜伊也没意见。只要你们肯如我的意,我自然不会伤害你们。”
无心点了点头,对着热烧饼开了口:“诅咒是可以破解的。”
然后趁着马英豪不防备,他一把抓过了烧饼:“只要能找到另一半干尸。”
马英豪紧盯着他:“什么意思?”
无心咬了一大口热烧饼,三嚼两嚼的咽了:“一种巫术,萨满法师发出诅咒之后,让人把自己活劈成两半,炮制成干尸。法师惨死时的痛苦和怨气,可以让诅咒永存。”
马英豪微微皱起了眉头:“另一半干尸在哪里?”
无心摇头答道:“另一半干尸,应该就在萨满法师的惨死之地。”
然后他把手中的烧饼撕成两半,对着马英豪重新一拼:“萨满法师的三魂七魄分别附在两半干尸上。只要把两半干尸拼成一具,萨满法师的灵魂就复活了。”
马英豪不以为然的一点头:“听起来是很恐怖。”
无心将一半烧饼填进嘴里,同时摇头:“不恐怖。等到法师的灵魂复活,你们找个有道行的高人,让法师魂飞魄散就可以了。法师一旦魂飞魄散,他所施加的诅咒自然也就失效。到时候洞里的破铜烂铁,你们想怎么运,就怎么运,绝对不会再出人命。”
马英豪舔了舔嘴唇,因为是受过科学教育的,所以总感觉自己一本正经的和无心谈论神鬼之事,有些荒唐:“你的话是真是假,我会找人帮我判断。”
无心没理他,捧着瓷碗喝大米粥,又把盘子端起来,用筷子将切好的香肠往嘴里拨。而马英豪若有所思的上下打量着他,看着看着,忽然说道:“你真像人,简直和人一模一样。”
无心听了,很不高兴,感觉自己是被马英豪揭了短。
正当此时,仆人在门口禀告道:“大少爷,小柳先生来了。”
第102章 旧相识
仆人刚刚禀告完毕,小柳治已经自作主张的走进了餐厅。一眼看清餐桌后面赤条条的无心,他把目光转向马英豪,颇为诧异的“哦?”了一声。
马英豪转身面对了他,用日本话低声说道:“我刚刚问出了一点眉目,你呢?”
小柳治答道:“古鼎已经被秘密送去了满洲,稻叶大将对此抱有极大兴趣,几天之内便会作出指示。”
马英豪一点头。他是时常会和小柳治分享秘密的,几乎从少年时代起,他们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可是此刻他的舌头在嘴里打了几个转,有些话,可说可不说的,就还是强忍着没有说。
小柳治对着无心一扬下巴,又问马英豪:“他……怎么回事?”
马英豪思索着答道:“他不老实,我使用了一点手段。”
无心听不懂日本话,所以索性收了心,一味的只是连吃带喝。双手端起人头大的白瓷盆,他把盆里的残粥全倒进了嘴里。马英豪一不留神,见他竟然狼吞虎咽的吃光整桌饮食。不由自主的回头看了一眼,他就见无心那白亮亮的肚皮已经鼓起来了。
疑惑的心思又生出来了,他盯着无心的肚皮,联想起了蛙和蜥蜴。是蛙和蜥蜴成了精?他抬眼又端详了无心的面孔,看来看去,没有找到一丝动物的痕迹,除了黑眼珠太大。忍不住侧身向他伸出一只手,马英豪用手背蹭了蹭他紧绷的肚皮,又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肚脐眼。
捅完之后,他忽然回过了神,发现无心正在仰头看他,小柳治也是对着他目瞪口呆。若无其事的冷着脸,他知道自己方才是失态了,好在没有脸红的习惯,可以厚着脸皮混过去。
收回手清了清喉咙,他对着小柳治正色说道:“无心的话,我信不过。现在我们带他去见白琉璃。他的话有没有准,白琉璃应该会有判断。”
小柳治不置可否的先出了餐厅,而他对着无心一使眼色:“走。”
无心扶着桌子站起了身:“我还光着?”
马英豪没理他,只向着门口一挥手。
马英豪像赶羊似的,用手杖戳着无心往前走。小柳治跟在一旁,先是默然无语,后来将要到密室门口之时,才突然说道:“马君,我认为佩华女士是很好的,你应该把她接到天津来和你一起生活。否则一个人孤独久了,难免会生出一些古怪的念头。”
马英豪莫名其妙的看他:“什么意思?”
小柳治不言语了,低着头继续往前走。马英豪心里有事,也无意追问。把目光又射向了前方的无心,马英豪从他的后脖颈开始,沿着脊梁骨往下看,越看越糊涂,因为对方实实在在是个人样。而小柳治瞥了他一眼,看他盯着无心一眼不眨,就暗暗叹息一声,感觉老友有些变态了。
三人进入密室之后,小柳治对着一缸血水死蛇,又是很不赞成的一皱眉头;同时看见马英豪把扔在屋角的一件军大衣递给了无心。军大衣是小柳治偶然落在马公馆的,落下之后就被马英豪据为己有,他来要也不给他了。
地下室十分阴寒,马英豪怕无心这个活宝贝受凉,所以特地把军大衣奉献给他。弯腰打开地面第一道铁门,一股子成分复杂的潮湿空气登时冲了上来。马英豪还算平静,无心不呼吸,也能忍耐,唯有小柳治当年是充分接触过白琉璃的,如今就抬手紧紧捂住口鼻,苦不堪言的想要逃。
三个人络绎下去,把上下所有电灯全部打开。及至脚踏实地了,马英豪用手杖敲了敲第二道铁门。仿佛应和似的,地下传出了一阵低微的铃铛声音。
马英豪蹲下来继续开锁。小柳治翻着白眼,快要被熏得背过气去。无心拢着军大衣的前襟,饶有兴味的旁观。忽然浅浅的呼吸了一次,他怀疑自己是掉到粪坑或者尸堆里了。
第二道铁门也被掀开了,三个人神态各异的踩着铁梯向下走去。越往下走,灯光越弱,迈下最后一级铁梯,他们几乎是陷入了黑暗之中。
角落中响起了微颤的铃声,一大堆黑黢黢的物事动了动,正是白琉璃。默然无语的注视着前方三人,他忽然轻轻的“呵”了一声。
马英豪和小柳治看不清白琉璃的面目,正想花一点时间来适应眼前的黑暗,不料旁边的无心却是毫无预兆的开了口:“人生何处不相逢,是你吗?”
角落中的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有了动静,是白琉璃连滚带爬的开始移动。铃铛声音越来越近,以至于小柳治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一个蓬乱污秽的脑袋由下向上探到了无心面前,白琉璃偏着脸,露出了尚且完好的蔚蓝眼睛。死死盯住了无心,他硬着舌头哑着嗓子,咬牙切齿的说道:“骗子!”
气流自作主张的钻入了无心的鼻孔,混合着白琉璃身上的恶臭。无心一张嘴,“哇”的一声,吐了他一头一脸的大米粥。而白琉璃满不在乎的抬袖子一抹脸,低低的又说一声:“骗子!”
马英豪在一旁开了口:“白琉璃,你认识他?”
白琉璃仿佛已经不能站久。脱力似的委顿下去,他趴在了上方射下的一束光中:“五年前,在西康,他骗我。”
马英豪对着地上的白琉璃眨巴眨巴眼睛,真没看出他有什么可骗的,于是转向无心问道:“你骗了他?骗了什么?”
无心睁着两只大黑眼睛,像是落了网的动物。而不等他回答,白琉璃抢先答道:“他骗了我全部的身家性命……”
无心立刻摇头:“你也不要太过分,我承认我是偷了你三百英镑。”
马英豪略一心算,暗想三百英镑不是小数目,可也不至于要了白琉璃的命。哪知白琉璃喘息着继续说道:“是三百二十四英镑,还有六十八块法币。若不是你说要和我结交,我怎么会把钱给你看?若不是你带着我所有的钱逃之夭夭,我又怎么会去对麦基土司的儿子下蛊?麦基土司又怎么会去拉萨请大喇嘛来对付我?我如果不受伤,又怎么会被自己的蛊虫反噬?如果我没有被反噬,又何至于牺牲掉我儿子的性命?”
无心一屁股坐在了肮脏地面上,盘着腿对白琉璃苦笑道:“全算在我的头上了?”
然后他抬手挠了挠头,感觉颇为羞愧。五年前他流浪到了西康,偶遇白琉璃之后,的确是瞄上了人家的钱。他没钱,穷得快要吸风饮露,不由得就动了劫富济贫的心思。当时的白琉璃已经臭名昭著,是当地一尊人见人怕的邪神。无心不怕,每天笑眯眯的跟着他,跟着跟着跟熟了,就带着他的钱逃跑了。白琉璃的三百多英镑,让他很舒服的过了两年好日子。
他没想到白琉璃会倒霉在三百英镑上——白琉璃手中的每一张钞票,都是来历不明。他像一朵乌云似的飘飘荡荡,随心所欲的勒索土司。没有土司敢拒绝他的索求,因为他真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中蛊。无心偷了他的钱,自认为是盗亦有道。但是再怎么有道,也还是盗。盗总是个不光彩的行为。而白琉璃素来精明恶毒,没想到自己会糊里糊涂的栽在一个陌生小子的手里,并且还引发了连锁反应,从丢钱到死了儿子,时间都没有超过一年。
无心见白琉璃伏在地上,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一直哆嗦,就试探着伸手去拍了拍他的头:“我想办法去弄钱,还给你六百英镑,好不好?”
然后他缩回了手,从食指肚上拔下一根锐利的黑刺。白琉璃是个不能碰的人,从头到脚都是杀人的机关。
白琉璃听到了他的话,但是无法回答,因为真动了气,一颗心就在腔子里怦怦的跳,乱了他的呼吸。而马英豪旁听至此,心想无心偷钱当然不对,但是白琉璃也有讹人之嫌。从小柳治手中接过一只白手套堵住鼻孔,他在恶臭的空气中说道:“你们的私人恩怨先放在一边,反正将来总有机会解决。现在谈一谈眼下的正事。”
他把无心方才对他说过的一套话,一字不差的重复了一遍。话音落下,他和小柳治对视一眼,随即问白琉璃道:“怎么样?他的办法可行吗?”
白琉璃缓缓的抬起了头,铃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的响:“我不知道。咒术,我不大通。但是我奉劝你们,不要轻易听信他的话。他是个骗子!”
无心专心致志的转动着大衣纽扣,因为不能否认又不愿承认,所以只好装聋作哑。
白琉璃开始慢慢的向后退,一边退,一边喃喃的又骂:“骗子。”
无心把纽扣扯脱了,抻出了长长的线头。
马英豪万没想到会是如此的结果,和小柳治面面相觑,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在马英豪和小柳治无所适从之时,百里之外的北京马宅,也是一片愁云惨淡。
马宅的生活照常继续着,但是马老爷的自由受了限制,换言之,他被软禁在家了。
马老爷在认清现实之后,开始坐在书房里痛骂自己的爹——老不死的积点什么不好,非要千里迢迢的运些古董回来;古董也罢了,他妈的还来历不明,带着杀气。
如果马宅花园里埋着一大坑金银财宝,事情绝不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因为如果单只是有钱,还不至于碍了日本人的眼。可花园地下的古董,已经有了国宝的嫌疑——马老爷的爹,把题目开得太大了!
马老爷气疯了,发疯之余又很悲哀,因为他的日本朋友们全噤了声,连电话都不肯给他多打一个。于是他为了发泄怒火,开始打姨太太,打得马宅哀鸿遍野。
赛维和胜伊虽然没有挨揍的危险,但是一想到无心生死未卜,两人的心口就被堵瓷实了,连口茶水都咽不下,脸上也生出了好几个红疙瘩。到了夜里,两人也不睡觉,坐在厢房的罗汉床上大眼瞪小眼。
互瞪了良久,因为全没主意,所以他们打着哈欠,想要各就各位的去休息。可是还未等他们下床,玻璃窗子忽然被人“咚”的敲了一下。他们一起扭头望去,隔着一层窗帘,就听窗外响起了马俊杰的声音:“二哥三姐,开门哪!”
赛维和胜伊一愣,心想哪里来的二哥三姐?不是二姐三哥吗?老五年纪小小的,也糊涂了?
第103章 未遂
赛维对马俊杰一点好感情也没有,可他既然来了,屋内又亮着电灯,二姐三哥也没有硬着头皮装聋作哑的道理。胜伊见赛维没有动的意思,只好伸腿下床,懒洋洋的走去打开了房门插销,向外伸出脑袋问道:“大半夜的不睡觉,你来干什么?”
马俊杰没回答,直接像条大鱼似的从他腋下钻进了房。胜伊一怔,从来没见五弟如此灵动过。而马俊杰进门之后站在了赛维面前,未语先笑,笑得两道眉毛扬起来,是个兴高采烈的狡黠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