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坐在椅子上,仰着头张大嘴巴,同时垂下眼帘看他。马英豪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是个很紧张很专注的神情。拇指食指捏住他的门牙摇撼了几下,马英豪问道:“你是杂食动物吧?”
无心一听,简直气死了。奋力的一晃脑袋甩开了马英豪的双手,他开口答道:“我和你是一样的!”
马英豪没生气,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耳后和脖子:“你说实话,你的鳃在哪里?”
无心把脸扭开:“我不是鱼,我没有鳃。”
马英豪忽然捏住了他的鼻子,同时直勾勾的盯着他看。无心懒得再正视他,索性闭了眼睛。
良久之后,马英豪松了手,喃喃自语道:“不对啊……不合乎道理……”
然后他忽然问道:“赛维和胜伊知道你的本来面目吗?”
无心答道:“我们之间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马英豪后退了一步,把双臂环抱在胸前,换了个角度宏观的审视他:“真是奇怪……你活了多少年了?”
无心发现马英豪简直堪称人间奇葩,自己连沧海桑田都见识过了,唯独看他稀奇:“大少爷,格物致知也该有个限度。我不知道我活了多少年了,我不识数,也请你不要再问了,现在是个文明的年头,个人都该保留一点隐私,对不对?”
马英豪站不稳,所以还是重新拄起了手杖:“有意思,你还会说‘格物致知’,还知道‘文明’与‘隐私’。看来你是很有智慧的,不可思议。”
然后他歪着脑袋,又去端详无心:“你交配过吗?”
无心愣了一下,随即起身向后转,背对着马英豪骑在了椅子上。双臂横撂在椅子背上,他俯身低头,把脸埋到了手臂之中。不能再理睬马英豪了,他已经和马英豪连续交谈了十几个小时,马英豪没有一句话是让他舒服的。
脚步声音由远及近,最后绕到了他的面前。一只手搭上了他的后脑勺,缓缓抚摸他细密的短头发:“为什么要接近赛维?我看你也是喜欢女人的吧?”
无心直起了腰,可是依旧低着头。抬手摸上头顶,他把马英豪的手拽到了面前。手很干净,手指修长,骨节微微凸出,正是一只规规矩矩的男人手。无心最后翻了马英豪一眼,发现马英豪居高临下,正在望着自己微笑。
因为实在是厌烦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所以毫无预兆的,无心探头一口咬住了马英豪的手,咬出“咯吱”一声,仿佛筋肉骨骼都错了位。马英豪发出惨叫,正要抡起手杖去打无心,然而无心已经松了口。
虎口上出现了一排牙印,鲜血顺着牙印往外渗,很快就聚成了大血滴子。无心伸出舌头一舔血滴,然后抬头告诉马英豪:“不要问了,再问我就吃了你。”
马英豪握着手杖中段,用手柄轻轻一敲自己的太阳穴:“是我失误。我又把你当成人了,忘记了你比海蛇更厉害。”
然后他笑着把伤手送到无心嘴边:“还有血,要不要喝?”
无心打开了他的手,然后抬头望着他苦笑:“大少爷,你比白琉璃还要人命。”
十几个小时前,马英豪再次带他去见了白琉璃。白琉璃看起来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伏在地上只是喘气。从头至尾,他只和马英豪讲了几句话,完全不理睬无心。及至马英豪要带着无心离开了,他才像一条泥涂中的病蛇一样,将一只蓝眼睛转向了无心。
无心在他面前是个好性子,察觉到他的目光了,便情真意切的告诉他:“你多保重,有朝一日我发了财,一定还给你六百英镑外加两百法币。”
白琉璃缩在一大堆肮脏污秽的兽皮之中,气息奄奄的答道:“在我离开西康的时候,法币已经开始贬值了。”
无心略一思索,随即答道:“那我就不给你法币了,直接还你六百英镑。”
白琉璃的蓝眼睛在角落中黯淡了,往兽皮里又缩了缩,他忽然换了四川话,哑着嗓子含混骂道:“狗日的贼娃子。”
无心身在天津马公馆,除了没有自由之外,所见所闻也没有一样能令他快乐。他虽然喜欢和人亲近,但马英豪与白琉璃显然算是例外。
所以当他忽然见到赛维和胜伊之时,心情几乎就是狂喜了。
赛维和胜伊是在下午到达马公馆的,进门时身后还跟着几名便衣青年。马英豪当时刚刚打完一个长长的电话。放下电话带着无心走进客厅,他风度很好的对着二妹三弟点头:“路上辛苦了。”
赛维都存了杀他的心,可是因为杀不得,所以有说有笑,反倒比平时更友好:“大哥,我们下车之后已经休息了一阵子,并不辛苦,就是惦念着无心,想看他一眼。”
马英豪微微侧身,给身后的无心让了路。无心正越过他的肩头,向胜伊使眼色。胜伊接收到了他的无线电,也是挤眉弄眼的想要作出回答。忽然正式面对了赛维,无心收回目光,没好意思和她行拥抱礼,所以就只是望着她笑。
赛维经了大半天的奔波,脸上的胭脂粉全脱落了,显出了一点病容,可是一双眼睛相当的亮,是个人精的模样。无心笑,她上下打量了他,看他伸伸展展的安然无恙,不由得也笑了。
“反正大家都是合作的关系了。”她笑微微的对马英豪说:“大哥倒也大方一点呀!早知道他没有像样的衣服穿,我就从北京给他带一两套了。”
无心的确是穿的不对劲,身上是一套马英豪的旧睡衣,没有鞋袜,光着脚满楼跑。马英豪打了个哈哈,英俊的面孔皮笑肉不笑:“你们的朋友,和我不是一条心,我还不是怕他逃了?”
赛维听他公然的把无心当成囚徒看待,脸上肌肉抽搐,简直快要笑不下去:“以后我们替你看守他,看他往哪里逃。可是我们尽管愿意做狱卒了,监狱到底在哪里,大哥能否提前告诉我们呢?”
马英豪摇了摇头:“不急,等到出发的时候,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胜伊忽然说道:“我们只知道是去满洲,满洲可就大了,知道等于不知道。大哥,我们又不可能出去扩散消息,你私下告诉我们一点内幕,又有什么关系?”
无心不动声色的拉起了赛维的手,又回头问道:“我也去吗?”
马英豪一点头:“没错,你也去。”
无心问道:“去哪里?”
马英豪忽然笑了,看他和人一模一样。短暂的迟疑过后,他开口答道:“齐齐哈尔。”
无心感觉到赛维正在用力攥着自己的手,于是也回握了过去。一点隐秘的小喜悦在胸中缓缓生出,几日的分离之后,他们之间渐渐酿出了爱情的味道。赛维没有看他,他也没看赛维,两人只通过一点你来我往的小力气打着招呼。
赛维和胜伊尽管一团和气,恪守了作为妹妹弟弟的本分,但在半个小时之后,还是被更为和气的马英豪送走了。
赛维和胜伊都很识相,让走就走,因为马公馆门外站着荷枪实弹的卫兵,不是个寻常地方。
马公馆恢复了宁静。马英豪打开了一部留声机,放了一张日本唱片进去。演歌的调子颤巍巍的出来了,他问无心:“好不好听?”
无心赤脚蹲在一把椅子上,摇头答道:“不好听。”
马英豪饶有耐性的换了一张片子。唱针搭上唱片,大喇叭里响起了一段洪荒辽远的吟唱,他扭头去看无心:“蒙古调子,喜不喜欢?”
无心继续摇头:“不喜欢。”
马英豪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只喜欢吃。”
无心知道他始终是不把自己当人看,所以无话可说。
第105章 半路折翼
在一个雾蒙蒙的清晨,马英豪推开一扇木格子玻璃门,探头进去问道:“你在干什么?”
无心坐在抽水马桶上,“唰啦”一抖手中报纸,气急败坏的抬头答道:“明知故问,我在大便!”
马英豪用手杖轻轻一敲玻璃门:“抓紧时间。”
无心翻了个淋漓尽致的白眼。
马英豪又道:“衣服在浴室里,希望尺寸合适。”
无心歪着脑袋皱眉看他,同时轻声吐出一句话:“滚出去!”
马英豪一挑眉毛,后退一步,为他带上了玻璃门。
今天既然是启程出发的大日子,无心猜想自己一定有机会和赛维姐弟见面了。
他很高兴,虽然前途未卜,不能预料自己是踏上了一条什么道路。仔仔细细的洗了个澡,他穿上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挽起袖子坐到餐桌前,他对马英豪视而不见,眼里只有一大盘子热烧饼。
马英豪亲自给他盛了一碗米粥,口中说道:“打扮好了也不像少东家。”
无心强迫自己心平气和,不和他一般见识。忽然斜斜的瞟了他一眼,无心低下头开始吹着热气喝粥。而马英豪察觉到了他的一眼,心中不由得别扭了一下,因为有一丝悲悯的光闪过了无心的瞳孔。为什么是悲悯呢?他在对谁悲悯?又是为何悲悯?
马英豪没有多问。安安静静的吃过一顿早饭,他带着无心向外走去。无心好一阵子没出过门了,终于见了天日,却又是白雾弥漫,无天无日。一辆军用卡车停在马公馆的大门外,车上放着一只大木箱。无心若有所感,向马英豪问道:“还要带上白琉璃吗?”
马英豪点了点头,又说:“他不会和你结成同盟的,你还是乖乖的跟着我走吧!”
话音落下,一辆小汽车开到了门口。一名日本军官下了汽车,用日本话对马英豪打了一声招呼。马英豪一边回应,一边拉着无心的手往外走。碰触无心的感觉很刺激,因为他得时刻提防着无心咬人。他的左手直到现在还包着一层薄薄的纱布,纱布下面,是个结了血痂的牙印。
汽车发动,领着军用卡车驶上大街,直奔东局子机场。良久之后,汽车抵达机场,停在了一片开阔空地上。马英豪带着无心下了汽车,就见前方站了一大群便装人士,为首一人乃是西装革履的小柳治,旁边三位等高的老少瘦子,正是马老爷以及赛维胜伊;而胜伊身边站着个半大孩子,却是马俊杰。
双方会了面,无心见赛维和胜伊还是往昔的小姐少爷模样,马老爷也一如既往的很体面;而马英豪对着马俊杰笑了笑,开口问道:“俊杰也要去吗?”
小柳治用日本话低声说道:“很奇怪,他竟然藏在了汽车后备箱里,偷偷的跟来了天津。你的家人全没有发现,我们的人,也没有发现。”
马英豪又问了马俊杰一遍:“你想去?”
马俊杰的表情有些痴傻,茫茫然的张了张嘴,他小声答道:“我不知道……”
他的确是不知道,他已经连着许多天都像是处在梦游之中,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汽车后备箱的——那么远的路,那么冷的天,他居然抗下来了。
和小柳治对视一眼,马英豪不再理会他,只问:“现在登机?”
小柳治一点头,然后侧身向远方一挥手。一架灰头土脸的军用飞机静静的停在雾中,舱门大开,正在等候他们进入。
一行人等迈开步子,心事重重的登上飞机。机舱里已经有了几名乘客,也都是便装打扮,其中有一名富态的光头,一位精壮的青年,还有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女人。无心垂着双手,自作主张的就要去和赛维同座。赛维心中暗喜,不假思索的撵开胜伊,让无心快坐。胜伊十分不满,又见马英豪也是落单,吓得连忙一屁股坐到了马俊杰身边。未等他坐稳,同样落单的马老爷拉警铃似的清了清喉咙,胜伊略一寻思,强忍嫌恶,起身又挪到了父亲身边。几名士兵抬着一只大木箱也上了飞机,把木箱很妥当的安置到了机舱后部。
马英豪望着无心,见他坐得十分踏实,并且已经系好了安全带,就自找空座坐了,又对小柳治说道:“今天不是个好天气。”
小柳治神情不定的对他一笑,随即忽然双掌合十,闭目垂头拜了拜。
正当此时,飞机在跑道上开始缓缓滑行,他们的旅途,拉开了序幕。
无心生平第一次坐飞机,好奇的把脑袋一直探到舷窗前向外张望。赛维靠着窗子坐着,鼻尖可以蹭到他的鬓角。无心显然也有所知觉,忽然偏过脸对着赛维一笑,他摸索着又握住了对方的手。
赛维也抿嘴笑了,看无心的侧影很好看。她承认以貌取人是肤浅的行为,她自己也不是美人,然而野心勃勃,敢于为自己找一名美男子夫君。鼻尖在无心的短头发上蹭了蹭,她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香皂气味。眼珠在眼眶里四面八方的转了一周,她趁人不备,忽然一撅嘴,在无心的太阳穴上亲了一下。
无心把脑袋缓缓的向她歪了过去,最后竟是快要靠在了她的胸前。赛维低下头,正好可以看到他乌浓的眉毛与笔直的鼻梁。他的肩膀挤在她的胸前,没有肉感,只有肋骨。赛维也知道自己的缺憾,但是不大往心里去,只暗暗的对自己说:“他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