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挤着坐在台阶上,一边吃饭一边说闲话。闲话没说两句,山下忽然起了轰隆隆的炮响。前方传来了尖锐的哨声,正是紧急集合的号令。苏桃匆忙盖好饭盒,又用两条长长的马蹄莲叶子把饭盒捆好。无心则是进房拎出书包。一边弯腰把白琉璃捞起来塞进书包里,他一边回头又向房内望了一眼。望过之后,他麻木的扯起苏桃,向院外跑去了。
他们到达集合地点之时,陈部长正在拿着电池喇叭喊话。原来杜敢闯李作诚已经从长安县凯旋而归,如今正在炮轰山下的红总前锋队。而山上众人也可以在武卫国等人的掩护下,开始下山了。
话音落下,小丁猫带了头,匆匆的踏上了下山的石板路,给他开路的人,却是顾基。
走在最前方的人,很有遭到流弹的危险,尤其顾基又是个门板似的大个子,越发类似盾牌。但是小丁猫让他开路,他就开路。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走在山路上,他的两条手臂垂着不敢动,因为被人悬在房梁上长久的吊过,关节筋骨都受了伤害。没想到小丁猫还记得他,还肯用他,他幸福得将要落泪了。
一行人在山路上排开一字长蛇阵,因为次序也没有一定之规,所以无心和苏桃走在了最后。走着走着,苏桃忽然低声说道:“要是能留在山上就好了。”
无心转头看她:“山上要什么没什么,好在哪里?”
苏桃答道:“好在没人管我们。”
无心笑道:“也没饭吃啊。”
苏桃一想也是,就拉着无心的手不吭声了。晚春的太阳晒热了她的头皮,她微微出了点汗。很留恋的向后回头,她忍不住又道:“无心,你记住路了吗?以后要是有人抓我们,我们就逃到这座山里来。山上有房子,我们就不会冻死;没有大米,我们可以挖野菜吃。”
她素来像个猫似的不多言不多语,如今忽然有板有眼说了一大串,惹得无心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结果发现她是一本正经,并非玩笑。
用力攥了攥苏桃的手,他知道恐惧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她。苏桃不挑吃不挑穿,人生中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被人抓。
而苏桃认认真真的又道:“我们两个再加上白娘子,住到山里也不会闷的。”
无心听她越说越真了,一时不知应该怎么回答。顺着她说,怕她走火入魔的真会小隐隐于山;逆着她说,又不忍心。低下头走了一段路,他总算找到了新话题:“回去之后想着买双新鞋。”
苏桃脚上的解放鞋偏大,穿上后非得把鞋带勒紧了才成。苏桃听了,自己提着裤腿向下一看,就见一双鞋又大又扁,衬得脚踝十分之细,就抬头对着无心笑道:“好像一双鸭子脚。”
然后她拖着一双大鞋,啪嗒啪嗒的和无心继续赶路了。
无心下山之时,红总的前锋队已经被李作诚的队伍轰出了几十里。杜敢闯和李作诚在长安县干得特别顺利,一边派出精兵和留守在长安县的红总人员对战,一边号召了无数民兵冲击军械库。没人敢向革命群众开枪,换了军队首长亲自出场,也是一样。本地的首长曾经抵挡过一次红总的冲击,基本算是成功,所以面对联指故技重施,派了一群膀大腰圆的士兵组成人墙。不料联指使用人海战术,三下五除二的就把人墙冲垮了。一拥而入进了军械库,联指的人抢,跟着联指一起来的民兵也抢。所有人都抢红了眼,甚至还窝里反的干了一仗。
联指的人抢完了,红总的人卷土重来。眼看联指的人撤走了,他们进去接着抢。但是他们的运气不如联指,因为长安县附近的村民闻讯而来,打着造反派的大旗也跟着抢。抢完之后村民们没往远走,一出县城就打起来了。红总队伍慢了一步,被炮火困在了长安县内;联指队伍则是先人一步,一路杀回了文县。
文县没有城墙,城里城外可以摆开阵势随便开炮。红总还未在文县立稳脚跟,就被联指猛烈的炮火轰了个东倒西歪。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夜,到了天明时分,红总撤出文县,联指又回了来。
小丁猫运筹帷幄之中,根本不上前线,所以联指几员大将全都烟熏火燎的没人样了,只有他依然干干净净。安安然然的回到了一中指挥部,他发现一中大楼竟是安然无恙,显然红总还没来得及火烧联指的总部。
回到二楼办公室里,他从马秀红手中接过一杯苦丁茶。刚刚啜饮了一小口,陈部长敲门进来了。灰头土脸的站在办公桌前,他低声说道:“我们刚刚捉到了几个红总的活口,得知田小蕊等五名同志,在被俘的第二天,就……壮烈牺牲了。”
小丁猫似乎是很慨叹,拧着眉毛呼出了一口气:“按照烈士的规格,好好安葬了她们。”
陈部长继续说道:“活口里面,有顾明堂一个。”
小丁猫一挑眉毛:“把顾明堂先关起来。”
陈部长怀着哀恸的心情,在确定自己的寡妇妈躲在地窖里逃过了一劫之后,便带着一队兄弟,扛着步枪和铁锹,押着三名战俘往城边走。战俘之一是个十八岁的毛头小子,陈部长在县中读高三的时候,毛头小子正好读高二,两人还在一起打过篮球。毛头小子把陈部长等人带到了城边几座新坟前,喃喃的说道:“就埋在这儿了。”
陈部长一愣:“你们这么好心,还给她们立了墓碑?”
毛头小子连连摇头:“不是给她们立的,她们是——”
陈部长此刻也看清了墓碑上的字样。转身用一把刺刀抵上毛头小子的眼珠,他面目狰狞的问道:“说!她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毛头小子吓得一动都不敢动:“是、是我们陈司令下的命令,我可没碰过她们,是陈司令身边的人——”
陈部长手上用了劲:“别他妈啰嗦,我就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把她们给祸害死的!”
毛头小子打了结巴:“是先、先轮奸,后来就开、开枪扫射。我们也死了好几个人,陈司令说要把她们压在棺材底下,给牺牲了的同志们垫、垫棺材。”
陈部长一刺刀就捅出去了,直戳进了毛头小子的脑子里。然后对着身后的弟兄们一挥手,众人放下步枪抄起铁锹,开始挖坟掘墓。
在陈部长忙着处决俘虏安葬烈士之时,无心给苏桃弄到了一双搭袢的小布鞋——他和苏桃都没有布票。没有布票,就买不到布制品;幸好他脑子活络,用粮票和人换了布票,又用布票去买了鞋。两人回了与世隔绝的小宿舍里,苏桃换了布鞋来回走了两趟,又跺了跺脚,高兴的告诉无心:“不大不小,正合适。”
坐在床边抬起双脚互相磕了磕,她继续对着无心笑:“真凉快。”
无心靠墙站着,很怜爱的看她:“晚上我们打壶热水回来,让你洗个澡。”
苏桃欢喜的点头,又对无心说道:“我给白娘子也洗一洗。”
无心当即摇头:“他就算了。”
白琉璃把脑袋搭在苏桃的大腿根上,恨恨的瞪了无心一眼。
第154章 所谓天人
无心因为和苏桃睡一间屋,遭到了全走廊所有男性的敌视。无可奈何,他只好去找小丁猫,借了一只暖壶和一只水桶。
吃过晚饭之后,无心打了两暖壶热水以及一大桶冷水送进宿舍,又从外面锁了房门,让苏桃自己留在房里洗澡。挎着书包装好白琉璃,他走到了楼后的僻静处。从体育器材室的遗址上搬来一块水泥墩子,他稳稳当当的坐好了,打开书包先抻出白琉璃,再取出薄薄的半册残经。白琉璃精神焕发的在他面前盘成一堆,一个脑袋昂了老高。
面对着对方一双炯炯有神的黑豆眼睛,无心压低声音说道:“白琉璃,原来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妖怪,但是现在,我怀疑我是搞错了。”
话音落下,他一抖手上的残经:“它的名字,叫做《本事经》。你知道我做过许多年和尚,基本没有我没读过的佛经。《本事经》我肯定也是念过,虽然我后来全忘了。不过忘了也没关系,因为原来念了也白念。”
白琉璃有点走神,感觉无心像个老糊涂,啰啰嗦嗦的不进正题。
无心伸手一托白琉璃的圆脑袋,郑重其事的说道:“白琉璃,我发现我可能是个天人。天人你知道吧?六道轮回里面最高级的一道,就是天道。活在天道中的生命,就是天人。”
白琉璃刚刚百无聊赖的一吐信子,骤然听到“天人”二字,因为啼笑皆非,以至于信子吐出之后忘了收回。
无心兴致勃勃的翻开书页:“你看,经书上说第一,天人寿命长,具体的我就不念了,反正里面普普通通的天人,都能活个几百万岁;第二,天人长相好,这一点我就更符合了,从古至今,还从来没有人说过我丑;第三,天人很快乐,当然啦,我一直是不怎么快乐,因为我不在天界在人间嘛!”
说到这里,他把手里的残经放下了,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射出光芒:“白琉璃,天人是天生的洁净,我也很洁净,只要别把我扔到粪坑里,我一百年不洗澡都不会臭。白琉璃,你是什么眼神?我臭不臭你还不知道吗?我在认真的和你说话,你不要斜着眼睛看我。还看?还看?好,我证明给你看!”
无心低头解开腰带扯开裤子,抓起白琉璃塞到了自己的裤裆里。捂着裤腰等了十秒钟,他攥着白琉璃的脑袋,把对方又向上抻了出来:“我臭吗?”
小白蛇一缩信子,同时白琉璃气急败坏的在无心面前现了身:“下流的骗子!你是天人?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竟敢冒犯我,我要杀了你!”
话一出口,白琉璃伸开双臂猛地一挥。体育器材室的废墟上瞬间飞起一块板砖,“砰”的一声拍在了无心的脑袋上。
在天色蒙蒙黑的时候,无心挎着书包扶着墙,一步一步的上了三楼。打开走廊尽头的小宿舍门,他探头进房,嗅到了一鼻子热腾腾水淋淋的香味。苏桃穿着短衫长裤,正在用抹布擦拭双层床的栏杆。披着湿头发对无心一笑,她开口问道:“我有半个小时就够了,你怎么才回来?”
无心支吾着没说出什么,拎着水桶出去倒水,又把暖壶还给了小丁猫。把书包挂在床栏上,他早早的上了床,侧身在被窝里蜷成了一团。
苏桃平时看他总是一个劲儿,仿佛永远乐观,如今见他状态有异,在熄灯之后就惦念得睡不着。后来忍无可忍的从上方探下身,她低声问道:“无心,你怎么了?”
无心在黑暗的下铺上呻吟了一声:“我没事,就是有点头疼。”
苏桃的脑袋缩上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赤脚踩上了床尾的铁梯。苏桃在夜色的掩护下,穿着花布裤衩下了床,伸手去摸无心的额头:“不是病了吧?”
无心悻悻的摇头:“你睡你的,我可能是晚上被风吹了头,睡一觉就好了。”
苏桃没主意,手足无措的站在床前,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在无心的催促下爬回上铺,她颇为担忧的钻回了被窝。
等到苏桃睡熟之后,白琉璃得意洋洋的现出了影子,正好悬在了无心的腰腹上方。无心把脸藏在棉被下面,声音小小的说道:“别打了,我承认我是老妖怪。”
白琉璃怀疑他是在装可怜,不过装得太逼真了,让人不得不饶恕他:“我不打你了,可是你以后也不许再对我吹嘘你是什么天人。”
无心躲在棉被下面,半晌没有说话。白琉璃看他彻底老实了,正是满意的要走,不料他忽然又出了声:“我依然感觉我是从天界不小心掉到人间的……”
白琉璃怒视了他:“还说?”
无心在棉被下面摇了摇头:“不说了。”
白琉璃虎视眈眈的盯了他良久,在确定他是真闭嘴了之后,终于心满意足的消失在黑暗中。回到小白蛇体内,他舒舒服服的在苏桃身边趴好了,正要休憩一阵,哪知下方一阵嘤嘤嗡嗡,正是无心藏在被窝里自言自语:“我怎样才能回去呢?”
无心向白琉璃袒露心迹以及身体,结果换得一顿板砖。一觉醒来,他认定白琉璃不是自己的知音,便一言不发的独自思索了片刻,片刻之后肚子里叽里咕噜乱叫,他没想出主意,只想出了食欲。
上午,他和苏桃在一楼写了几副挽联,准备挂到田小蕊等人的追悼会上。田小蕊等人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截去被红总轮奸的一段不提,英勇就义的事迹还是值得宣扬一下的。
挽联写完了,无心上楼去了小丁猫的办公室,想要询问下一步的工作。马秀红给他开了门,而他见房内赫然正跪着一个顾基,就迟疑着没有往里进。倒是小丁猫出了声:“无心吗?进来吧!”
然后他转向顾基,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道:“你不要跪,我也不需要你跪。你要革命就动手,你不革命就滚蛋。”
顾基有些恍惚,只是感觉跪着更对劲,跪着更有安全感:“他毕竟是我爸爸……”他带着哭腔哀求道:“我不是决心不强意志不坚,我是真的——真的下不去手啊。求求你别让我干了,换别人吧!我不给他求情,我也不给他收尸,我让他罪有应得遗臭万年……我求你了……”
他嘴里说着,咚咚又磕了几个头。小丁猫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叼着香烟喷云吐雾:“顾基,你让我很失望。”
顾基闭上眼睛,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他从小处处都不如人,因为家庭出身饱受压迫。没想到像小丁猫这样的大人物居然会对他寄予了希望,而他十恶不赦,竟然让小丁猫同志感到了失望。他哭得抽抽搭搭,肝肠寸断,不是为了即将赴死的父亲,也不是为了已然惨死的母亲和奶奶。他是自责而又恐慌,因为不想孤魂野鬼的一个人混日子。他要和小丁猫闹革命,一个人生活,他害怕。
小丁猫静静的等着他哭,等他把杂念都哭干净了,才轻而坚定的说道:“真正的革命者,是六亲不认的。你的战友才是你的亲人,革命路线才是你人生的方向。”
无心靠墙站着,心想小丁猫可能在娘肚子里就是一块老谋深算的胎了。
小丁猫不再理睬顾基,端着椅子原地转了个方向,对着无心一招手:“你过来。”
然后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册子扔在桌上:“有人揭发你搞封建迷信。自己看吧,是不是你的东西?”
无心拿起桌上的残经翻了翻——昨晚让白琉璃打慌了,他抱着书包就跑,而佛经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所以他随手一扔,根本也没想带上。
“不是。”无心很笃定的答道:“这书我根本看不懂。”
小丁猫讥讽的咂了咂嘴:“年纪小,不懂也是正常的。”
无心望着他眨了眨眼睛,终于是忍不住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小丁猫把残经收回了抽屉:“远的不谈了,只说眼前,你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