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做针线活,费了牛劲才用针线把洞眼平平整整的缝合。眼看革委会到了下班时间,她拎着水盆站在阴影里,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去水龙头接了自来水,搬着小板凳坐在收发室外洗衣服。天气热,衣服换得勤,非得天天洗。盆里架起搓衣板,她很来劲的搓着领圈袖口,白色的泡沫从指间噗嗤噗嗤的往外冒。无心不脏,领子袖子都没有油泥,搓上几把就足够干净了。
陈大光晚了一步,大院都空旷了,他才带着个评剧团里的女演员走出办公室。他不要名声,在男女问题上是公开的胡搞,朱建红根本制不住他。出门之前他留意的看了苏桃一眼,看过就算,没把她往心里放。在他眼中,非得像朱建红之流才算女人,苏桃脸上还带着一层细细的茸毛,身体缩在灰扑扑的衣裤里,怎么看都是个畏手畏脚的小丫头。他甚至怀疑无心和苏桃之间真是清清白白,否则的话,苏桃不该总是一副生瓜蛋子似的青涩模样。
苏桃知道陈大光看自己了,但是低着头没出声。身后哗啷啷有了金属声音,是无心锁了大门。
今天是端午节,革委会里没人值夜班,都回家过节去了。无心把大门钥匙放回收发室,然后拿出了一瓶桃子罐头。走到苏桃身边蹲下了,他用一把白铜钥匙去撬罐头瓶盖:“大过节的,我们也没粽子吃,爸爸给你开个罐头吧!”
此言一出,苏桃当即笑了:“不要脸,你才多大啊!”
无心也跟着笑:“反正比你大。”
苏桃正要反驳,无心已经把打开了的桃子罐头递向了她:“擦擦手,别洗了。”
苏桃手上加快了速度:“马上就得,你先吃。”
三下五除二的洗净衣服晾好了,苏桃和无心坐在院内的水泥花坛上吃罐头。留在房内的白琉璃也没闲着,正在试图吞下一只生鸭蛋。如此到了天黑,外面的两个人回了房,迎面就见鸭蛋被白琉璃用身体勒了个稀碎,蛋黄蛋清涂了满床,白琉璃自己也粘了一嘴的鸭蛋皮。
“哎呀”一声过后,连苏桃都不维护白琉璃了。无心用一只大勺子在白琉璃头上连敲十下,然后把他拎到院里的水龙头下冲洗;又让苏桃撤下床单送过来,反正他已经湿了手,索性连床单一并洗了算了。
苏桃趁着他洗洗涮涮,抓紧时间回了房,想要偷偷脱下紧贴身的小背心。仔仔细细的关了门窗,她一边解纽扣一边转向床边。身体刚刚转到一半,她忽然回头望向窗口,因为方才眼角余光中仿佛有黑影掠过。
窗外一片肃静,院门也锁得牢固,只有一只乌鸦站在铁栅栏大门上,扯着粗喉咙叫了几声。苏桃松了口气,没想到自己被乌鸦吓了一跳。快手快脚的脱了外面衣裤和小背心,她换上一件旧到柔软的汗衫,展开被子先上床了。耳边隐隐响着水声,一定是无心还在大洗床单。她靠墙闭了眼睛,不管无心上不上床睡,反正她给他留出了位置。
她贪睡,躺下不久就犯了迷糊。正是似睡非睡之际,她朦朦胧胧的感觉房门开了。脚步声音越来越近,她向床里又挪了挪。突然抽了抽鼻子,她嗅到了空气中的土腥味道。莫名其妙的睁开眼睛,她以为无心又把什么东西弄脏了,可就在睁眼的一刹那间,她忽见一道寒光从天而降。下意识的抓起被子向上一挡,只听“噗”的一声,锐利的刀尖刺透棉被,一直逼向了她的眉心。
惊惶失措的惊叫一声,苏桃发现刀尖正在作势向上拔出。下意识的一个鲤鱼打挺,她随着刀尖的方向走,把棉被兜头蒙在了来人的头上。赤脚跳下床去,她披头散发的要往外跑。然而后方的人身体一晃甩掉棉被,一手持刀扎向了她的后背。门槛不平,苏桃在出门时脚下踏了个空,不由自主的身体一歪靠上门框。刀锋贴着她的半截衣袖刺出去,半路一转方向又去抹她的脖子。苏桃再也无处可逃了,情急之下伸手去抓对方的腕子。目光同时一斜,她看清了来人的面目:“马——”
马秀红一言不发,眼看她双手一起攥了自己的腕子,她挥起另一只手,将一张黄色纸符拍向了苏桃的脸。苏桃扭头一躲,只听“啪”的一声,纸符斜斜的贴上了她半边面颊。半边面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阴冷的寒气直入骨髓,心中随之气血翻涌。正是危急之时,门外又是一阵冷风,脑海深处仿佛响起了一声怒吼,震得她身体一颤,紧附皮肤的纸符居然一松,自行向下滑落了些许。看到纸符将要脱落,马秀红伸手想要去抓,可是眼前白光一闪,无心动作更快,已经一把扯下了纸符。飞起一脚把马秀红直踹到了房内,无心从门口拎起一条锁大门的铁链子,上前一链子抽飞了马秀红手中的尖刀。
马秀红躺在地上,绝望而又愤慨的瞪着他。无心知道她是丧心病狂的了,所以也不多问。直接用铁链子反绑了她的双手。
制服了马秀红之后,无心再看苏桃,就见苏桃吓得脸色煞白,汗衫袖子也被刀刃割出一条口子,里面伤了皮肉,幸而不深,只渗出了一点鲜血。
无心用一条手帕给她包了伤口,又不住的摩挲了她的头发。让她重新穿了衣裤,无心对着悬在半空的白琉璃使了个眼色,然后把马秀红锁在房内,领着苏桃去找了陈大光——不敢再把苏桃一个人留在房里了,方才苏桃是运气好,如果运气不好,被马秀红一刀捅死也不稀奇。
陈大光正在家里和女演员过节,忽见无心来了,不禁大皱眉头。可是听了无心的一番报告之后,他脸色一沉,披了衣服就往外走。
大步流星的回了革委会,他看到了伏在地上喘息不止的马秀红。双手叉腰犯了疑惑,他问无心:“你说她是怎么进来的?要是爬后墙的话,从后院到收发室,她得经过大院,你不能没看见;要是走大门的话,你这大门又是提前锁了的。莫非我们这个革委会里还有暗道?”
无心双手抓住院门栏杆撼了撼,又仔细审视了马秀红,末了得出了答案:“没有暗道,她就是钻大门进来的!”
陈大光恍然大悟——院门栏杆之间存有距离,一般人当然是通不过,但马秀红天赋异禀,十分细长,却是能钻。从无心手中接过纸符又看了看,他点头自语:“好,老子不怕你来,就怕你不来!”
然后他亲自动手,抓鸡似的把马秀红拎走了。马秀红死狗似的随他拖拽,一声不吭,一丝不动。
无心抱着苏桃坐了一夜。苏桃真是吓着了,无论如何睡不着觉。无心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白琉璃也盘在她的腿上。苏桃仰头问他:“马秀红为什么不去找红总的人?我们又没有害过她。”
无心轻声反问:“你看她是讲道理的人吗?”
然后他把苏桃向上抱了抱,尽量不让她往自己安静的胸膛上靠。苏桃枕着他的肩膀,又问:“她为什么要往我脸上贴纸?”
无心歪着脑袋,用面颊去贴她微热的额头:“小丁猫下了大狱,总没消息,她可能是急疯了。”
苏桃小声说道:“小丁猫怪吓人的,还有人喜欢他。”
一夜过后,陈大光号称自己单枪匹马捕捉到了小丁猫的机要秘书,这个细长的混账秘书隐藏在城中,扇阴风点鬼火,或密谋于暗室,或行动于黑夜,上蹿下跳,企图变天,真是罪大恶极。
针对马秀红的专案组立刻成立了。陈大光摩拳擦掌,必要在她身上做些文章,置小丁猫于死地。不料未等审讯开始,保定忽然发来急电,说是小丁猫越狱了。
由于上头迟迟的不肯给联指定性,所以监狱里的小丁猫始终是不见天日也不得结果。据说他在狱中表现十分之好,既不造反也不绝食。等到狱卒对他都放松警惕了,他一天夜里平白无故的就没了。
陈大光气得直拍大腿,一腔怒火全发泄在了马秀红身上。然而马秀红不吃不喝不招供,死不承认小丁猫有罪。熬了三天的酷刑,第四天早上,她在牢房墙上写下“红色江山万岁”六个血字,然后趁人不备,一头撞死了。
当初和小丁猫一起加入联指的时候,小丁猫曾经微笑着告诉她,说自己要打出一片红色江山。她总记着,至死不忘,至死不渝。
短命的专案组随着马秀红之死而解散,幕后黑手也没能被揪出。听说联指的一号已经逃去了北京,二号则是潜入乡村,三号又刚刚越了狱,陈大光心里暗暗敲鼓,发现自己宝座不稳,战争根本就没有结束。
所以在按照惯例下乡视察之时,除了应有的随行人员之外,他额外又带上了无心。他能打人,无心能打鬼,两人合力,正是天下无敌。无心出门,自然也得领着苏桃和白琉璃。于是在一个阴雨靡靡的夏日清晨,众人欣欣然的乘车出发,直奔最近的公社去了。
第166章 夜会
平日在革委会大院里,无心虽然时常见识陈大光的官威,可由于陈大光毕竟还是个年轻人物,私底下忍不住一派随便,尤其对无心并不讲究礼数,故而他还意识不到陈大光的权势。及至出了县城下了乡,无心开了眼界,才发现原来陈大光真是有着土皇帝一般的高身份。陈大光乘坐一辆苏联嘎斯69吉普车,又轻又快的行驶在柏油路上,后方跟着几辆大卡车,满载着他的部下。出城之后没过多久,他们便抵达了最近的猪嘴公社。猪嘴公社本名猪嘴镇,紧挨着猪头山。因为猪头山早成了矿区,所以猪嘴公社受了恩惠,也很繁华。陈大光一下吉普车,就被公社干部和先进社员们包围了。一边缓步前行,一边享受着四面八方的热情恭维,陈大光飘飘然的,认为文化大革命真是好,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他去年夏天毕了业,现在至多是在一中当体育老师。体育老师和县革委会主任相比,地下天上,没有可比性。
公社里杀猪宰羊,款待县里来人。陈大光自知学问不济,说不出漂亮话,所以谨言慎行,保持自己莫测高深的伟岸形象。旁人没他的顾虑,一个个兴致勃勃的东走西逛,欣赏镇上不甚地道的田园风光。无心带着苏桃满镇里转了一圈,随口说道:“变化真大,原来镇上就只有一条正经大街。”
苏桃好奇的看他:“你怎么知道?”
无心把两只手插进衣兜里:“听别人说的。”
白琉璃从书包缝隙中伸出圆脑袋,并没有看到什么好风光。飞快的一吐信子,他因为近来吃得太多,动弹不得,于是懒洋洋的缩回了书包。
无心带着苏桃踏上了归途,心里想起了月牙。月牙要是活到现在,也是个老太太了。岁月是能把一个人活活风干的,仿佛有一只干枯苍老的手抚摸了他的头和脸,让他在大太阳下恍惚了一下。
苏桃抽了抽鼻子,扯着他的袖子问道:“你闻到香味了吗?”
无心吸了一口气:“闻到了,真香。”
公社的伙食太好了,陈大光和朱建红等人,在公社干部的陪同下吃小灶。小灶精美,大灶也不赖,成盆的炖肉往桌上端。在动筷子之前,众人统一起立,手持红宝书齐声叫道:“敬祝伟大领袖的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随着“万寿无疆”四个字的重复,众人手里的红宝书向斜上方挥舞三次。然后继续喊道:“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身体健康!身体健康!”
敬祝结束之后,满食堂的人又高歌了一曲《东方红》。唱完最后一句,食堂桌椅声音响成一片,筷子也都箭簇一般直射猪肉。无心和苏桃连主食都不要了,专挑五花肉大嚼,吃了个满嘴流油。
饭后的节目,是革命群众大联欢。热闹了大半天之后,又是一顿丰盛晚饭。陈大光明天还要下到生产大队里视察,所以夜宿猪嘴公社。照理来讲,县里的干部们应该被分派到老百姓家居住,不过无心带着个不离手的半大丫头,住到哪家都不合适,于是陈大光善解人意,让他和自己一起在公社大院里居住。
无心和苏桃得了一间宽敞屋子安身,屋子里砌着半截火炕,两人总算能够宽宽展展的睡一夜。但是先前两人凑合着挤,总像是不得已的对付,还算自然;如今舒舒服服的并肩躺了,小两口似的,反倒要让人往深了多想。
两人洗漱过后,无心和苏桃头脚颠倒着躺了,各自盖着一床新被。新被不大,苏桃盖着正合适,无心则是顾了上就顾不得下,不是露肩就是露脚。苏桃一时睡不着,睁着眼睛往窗外看,视野边缘翘着无心的脚趾头。白琉璃在被子上爬来爬去,末了把脑袋往她颈窝里一拱,乖乖的不动了。
无心无声无息的躺在炕上,苏桃都睡了,他还清醒着,心里走马灯似的闪现旧人旧事。正是出神之际,他下意识的猛一歪头望向房门,就见紧闭着的房门前方,探头探脑的飘进了一只鬼。
此鬼形容凄惨,生前不知被谁把半边脑袋敲了个稀烂,一只眼珠被挤出眼眶,险伶伶的吊在脸上;一身工人装更是遍布鲜血,看不出本来颜色。无心立刻半闭了眼睛,想要看看对方意欲何为。而惨鬼试试探探的飘到炕边,伸手想要推他,可惜力量微弱,一只手纯粹只是幻影,连阵风都扇不动。
惨鬼仿佛是急了,开始呼唤:“哎,醒醒,醒醒啊!我知道你是能看到我们的,你睁眼呀!”
无心装聋作哑,一动不动。
惨鬼原地转了个圈,飘飘荡荡的穿墙而出。不过片刻的工夫,他带着四名同伙回来了。四名同伙全和他是相似的打扮,有的死相还算干净,有的则是没个人样。无心眯着眼睛,就听他们在房内嘁嘁喳喳,正在商量如何把自己叫醒。一番谈论过后,四鬼站成一排,惨鬼站在人前,抬起双手打起拍子:“天大地大——预备——唱!”
四鬼一起发声,开始小合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一曲终了,惨鬼回头往炕上看:“他怎么还没醒?”
五只鬼实在是能力有限,连根针都拈不起,站在炕前干着急。无可奈何之下,他们在房内又跳了一阵忠字舞,唱了五遍国际歌。无心被他们吵得心乱如麻,不得不睁开眼睛望向了他们。而他们见无心总算醒了,立刻一起向房门指,仿佛是要让他走。
无心不出声,做了口型问道:“干什么?”
惨鬼答道:“有人找你。”
无心又问:“谁?”
五鬼一起摇头:“不知道。”
无心想了一想,伸手捏住白琉璃的尾巴尖晃了晃。白琉璃缓缓的蜷缩身体回了头,无心没言语,只对他使了个眼色,又把一边眉毛向地下的五鬼一扬。白琉璃会意,慢吞吞的又趴下了。
无心穿了衣裤,系好鞋带,随着五鬼悄悄出门。大门口有民兵站岗,他怕受人盘问,故而翻墙而出。五鬼直接穿墙,鬼鬼祟祟的领着他往镇外走。都走出老远了,领头的惨鬼才发现了问题:“怎么少了两个?”
众鬼面面相觑,又一起去看无心。无心饶有兴味的问道:“看什么?不过是少了两只鬼而已,兴许他们刚投胎去了呢!说实话,到底是谁让你们来找我的?”
余下三鬼现出了一点可怜相:“同志,我们真不知道。他住在洞里,我们没有见过他的脸。”
无心嗤之以鼻:“胡说八道!难道你们想要见谁,还得走大门不成?”
三鬼当即保证:“我们可没胡说。他呆的地方,我们进不去!”
无心看出它们三个无论做人做鬼,大概都是糊涂蛋一流,所以不再废话,继续前行。与此同时,留在房中的白琉璃吞了两只慢走一步的可怜鬼。脱出蛇身站在房内,他心旷神怡的看看炕上的小姑娘,再看看窗外的大月亮。
无心在夜色中疾行了一个小时,进入了紧挨镇子的猪头山矿区。矿里上下全忙着闹革命,生产早停止了。三只鬼恪尽职守的领着他穿过一片荒凉厂区,末了停在一处小山包前,他们不动了。
小山包是座石头山,下方黑洞洞的掩着两扇大铁门,门缝中隐隐透出微光,可见山体中应该是开辟出了一座仓库,或者是一处防空洞。无心抛下三鬼,径自向前走。及至走到铁门前,铁门却是自动开了。
一名全副武装的青年探出了头,目光锐利的审视了无心。而无心向内一望,就见半空中吊着个昏黄的小灯泡。灯泡之下有限的一圈光明中,摆着一炕桌简单酒菜。小丁猫在桌后席地而坐,一手夹着香烟,一手端着酒杯,笑吟吟的对着他一点头。
无心不等人让,自动的绕过青年走到了桌前。小丁猫放下酒杯,歪着脑袋吸了一口烟,然后喷云吐雾的抬手做了个下压动作:“坐。”然后他端起酒杯,津津有味的又咂了一口。
无心看了他这个连抽带喝的劲儿,忽然有点不知从何说起。弯腰在水泥地上盘腿坐了,无心思索着问道:“你……还好?”
小丁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的呼了出来:“我是还好。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你看我从不从容?”
无心扫了桌面一眼:“从不从容我不知道,不过我看你饭量倒是见长。”
小丁猫笑了,从桌角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续到嘴上:“听说马秀红死了?”
无心点了点头,随即抬眼望向了他:“小丁猫,你到底是谁?”
小丁猫夹了一筷子凉菜送到嘴里,边嚼边答:“我是小丁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