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我只好暂时装傻,想等画展结束,再找个机会和Julie说清楚。

  但是人们期望的,总是和真实遭遇的背道而驰。中国人总结得最为精辟,这叫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久之后,我在法国的生活因为一件事被彻底改变。

  那是四月的一个早晨,我和经纪人Enzo与画廊谈完画展的细节,他送我回画室。从美术街出来,走不多远,我就发觉街道上的气氛有点异常,无数面熟悉的红色旗帜,全在朝着一个方向快速移动。

  我摇下车窗观察一会儿,不解地问:“今天是谁来访问?胡?温?”

  Enzo无言地望着我,然后摇摇头:“可怜的孩子,看来是我把你逼得太紧,这段日子你过于用功,完全和外面的世界脱节……难道你忘了,今天是奥运圣火在巴黎传递的日子?”

  啊,是,我当然想起来了。盼了七年的日子,居然无声无息做梦一样逼近了。

  我兴奋地敲着司机的座椅:“请跟上他们,谢谢!”

  车转过一个街口,前面就是巴黎市政厅。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一片嘈杂。除了五星红旗,另有一种蓝红两色的旗帜在人群上方飘动,其间竟然晃动着无数防暴警察的身影,显然出了什么事。

  我还在伸着脖子诧异,前方蓦然传来一阵欢呼声和掌声。我循声望过去,这一刹那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巴黎市政厅的某个窗口,居然挑出一面雪山狮子旗,那些欢呼声最大的地方,就聚集着数面同样的旗帜。

  忽然间我明白了一切。

  Enzo叹口气,小心征询我的意见:“培,我们还是走吧,都是些政客的无聊游戏,和你无关。”

  我垂下头,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和堵心。

  “看那边。”司机指点着艾菲尔铁塔的方向。

  警察正在设法取掉塔身上悬挂的旗子和标语。我瞪着那座著名的铁塔,心头有股邪火开始熊熊燃烧。

  “哦,基督啊……”Enzo在一旁惊叫,“她以为她是德拉克拉瓦的自由女神吗?”

  他说的是一个扛着旗帜爬到树上去的法国女人。

  我的忍耐瞬间到了极限,气冲冲跳下车,用力关上车门,朝着人群密集的方向跑过去。

  Enzo隔着车窗喊:“你要去哪里?别忘了下午和电视台的约会。”

  “滚你妈的法国佬!都他妈的欠揍!”显然明白自己是在迁怒,我下意识换了中文大声骂出来。

  晚上回到画室,我对着画架上的半成品发了半天呆。

  那是一副已经完成大半的油画,是我第一次尝试用中国水墨画的写意技法,勾勒出法国南部的乡村风光,Enzo对这幅画出奇制胜的效果寄予了厚望。我盯着凝聚了将近一个月的心血,耳边依然回响着白天街道上刺耳的声音,忍了一天的怒气突然爆发,我把手中的颜料一次又一次狠狠拍在画布上。

  Julie来的时候,我正蹲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设法安慰被吓得瑟瑟不止的小蝴蝶。

  看到她进来,小蝴蝶立刻从我怀里挣出来,怏怏躲到其他房间去了。这家伙从小就有个毛病,除了谭斌,它对其他人类女性,似乎总抱着莫名的敌意。

  面对满地飞溅的颜料,Julie波澜不惊,眉毛都没有抬一下,只是从洗手间找出一块旧毛巾,跪着一点点抹去地上的痕迹。

  我站在一边看一会儿,实在过意不去,也拿了块毛巾,和她一起清理颇似炸弹爆炸后的现场。

  Julie问我,“我听Enzo说,你执意要取消画展,回中国去?”

  “嗯。”我心情不好,不想多说一个字。

  “为什么?Enzo说,开完这个画展,他有把握,可以让你的单幅作品拍卖价超过三十万美金。”

  “我只懂画画。”我有些不耐烦,“至于卖多少钱,那是有钱人倒来倒去的游戏,和我没关系。”

  “那你为什么来法国?”

  我扭过头没有回答。为什么?因为巴黎是最适合艺术交流的地方,也是最能展露艺术才华的地方,对它的向往和渴望,曾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Julie停下手,认真地看着我:“我知道你今天不太高兴,可是培,艺术是没有国界的。你如今正在创作高产期,巴黎有你需要的一切资源,为什么要中途放弃?”

  “对,艺术没有国界,可是我有。”我已经熄灭的怒火又被重新点燃,扔下毛巾站起来,声色俱厉,“我有自己的国籍,也有无法丧失的尊严。我不能在一个侮辱我的祖国的地方举办画展!”

  Julie也站起身,“我觉得你从小在中国长大,对某些问题的认知过于狭隘。”

  “放屁!”我头一次对一个女士出言不逊,“你们法国人,写过一本《人权宣言》,就以为自己有资格对其他国家的内政指手画脚,其实你们懂个屁!问问那些凑热闹的白痴法国人,他们之中有几个真正去过中国去过西藏,真的了解中国和西藏?”

  “培……你怎么能这样说话?”Julie睁大眼睛看着我,似乎不能相信如此粗俗的语言竟出自我的口中。

  “这么说说你就受不了?那你知道我今天是什么心情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在异乡被人羞辱,我却无能为力,心如心割你明白吗?”我大力扯下污损的画布,用力冷笑,“是不是只有未经开化的蛮荒西藏,才是你们心中的香格里拉?你也和那些人一样,无知,愚昧,自大……”

  我只顾自己慷慨激昂地痛快发泄,却没有留意Julie的反应。直到我意识到彼此间过久的沉默,才转过身。

  Julie正怔怔地望着我,一颗又一颗的眼泪无声而汹涌地流过她的面颊。

  我的心头蓦然一阵酸楚,想起和谭斌分手的那一天,她也是这样定定看着我,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眼泪肆意滂沱。记忆中她的每一个表情都鲜活而生动,仿佛发生在昨日,历历在目,清晰得让我几乎心碎。

  我心软了,前一秒还在支撑的怒气,在Julie的泪水中顷刻溃不成军。

  我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发,“Julie,对不起……”

  Julie推开我的手,迅速抹去眼泪,轻声说:“不要说对不起,也许我们都需要冷静。”

  她轻轻关上门离开了,我颓然坐倒在地板上,浑身上下酸痛不已。小蝴蝶蹭过来,犹犹豫豫地舔着我的手。我揪一揪它的大耳朵,苦笑着问:“我们回中国去你愿意吗?”

  小蝴蝶跳上我的膝盖,把前爪搭在我肩膀上,喉咙里呜咽几声,似乎颇不情愿,因为它对两年前那趟赴法旅程,相当不满意。

  夜深了,室外又开始下雨。巴黎今春的雨水好像特别多,淅淅沥沥的雨声在静夜中听起来非常阴郁。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记起还在美院上学的时候,曾在暑假跟着几个师兄跑到西藏阿里,在古格王国的岩洞里,临摹了一个月的壁画。那段日子充满未知的恐惧和刺激,多年之后回忆,却能感觉到内心异样的宁静。

  想来想去思绪混乱,我干脆起身回画室,在画架上绷起新的画布,打算凭着记忆重新描绘阿里迷人的蓝天碧水和雪山。

  我的人在忙碌,不知为什么却感觉慌乱局促,象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最终我停下笔,侧耳细听着门外的动静,然后光着脚走过前廊,猛地拉开了大门。

  门开的瞬间我看到了Julie,她就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浑身上下被浇得透湿。

  我吃惊地瞪着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只是这个梦让人崩溃,我心口有处地方象被人生生刺了一刀。

  “Julie,你在做什么?”我痛心地问。

  “我一直不敢离开。”她缓缓回头,雨夜中灯光惨淡,照着她的眼神毫无焦点,“培,我觉得如果这样走了,我们之间就永远结束了,我再也见不到你。”

  我上前一把抱起她,把雨水冰冷的腥气彻底关在室外。她的脸软软地贴在我的肩头,肌肤凉得没有一点生气,就像画室中的石膏像。

  我抱着她进浴室,一边往浴缸里放水,一边为她脱去湿透的外衣。当我解开她的衬衣纽扣时,Julie似乎瑟缩了一下。

  我柔声说:“没事的,Julie,不脱掉湿衣服,明天或许你会染上重感冒。”

  浴室中很快蒸汽弥漫,冰凉的空气渐渐温暖起来。Julie青紫的嘴唇逐渐恢复了红润,光洁的身体呈现出惊人的美丽,令人无法逼视。

  我挪开目光,尽量不去看她的身体,勉强克制着自己的欲望,把她抱出浴缸,用浴巾裹着放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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