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只看他右臂缠着白布,环绕于脖颈之上时,就已痛的喘不上气。
他面色极沉,眼中似乎已有了血丝,只是静立在沈秋身侧。此时,王元忽然自一侧走上前,低声询问着是否要吃些东西,他摇头,微微地笑了下,没有说话。
我听在耳中,只盯着他,不敢动上分毫。
他刚要返身而回,却突然顿住脚步,缓缓看向了这里。
那双眼,清润依旧,只蒙了层杀戮决绝后的淡然。
我眼眶一酸,险些躲开。太多的过去纷涌而至,从狄仁杰拜相到如今这病危卧床,整整十年,血雨腥风,到如今却只能隔着众人,在这纷扰中静看着对方。
难以靠近,连最平实的话都不能多说。
沈秋正要转身而回,看到他如此样子,才顺着目光看过来,似也是泛起了些苦苦的笑意。我低下头,正要随着众人离开,沈秋却先出了声:“夫人留步。”
我僵了下,回身看他。
他大步走下台阶,先对李隆基行礼,才对我道:“狄相曾说,若是夫人来了尽管入内,他还有些话想对你说。”
我扫过他袖口的点点血迹,默了会儿才道:“狄相如今还没醒来,我留下也没什么用,还是待相爷好转再来探望。”
沈秋紧绷着脸,压低声音:“这几日极为凶险,永安你还是留下的好。”
我心头一紧,认真看他,他又点了点头。
既已如此,即便狄公不再缓醒,我也该留下送他最后一程。我没再多话,征询地看了一眼李隆基,他只笑了笑,说:“我陪你。”说完,先一步走上石阶,对李成器道:“大哥在此已经三日了,是否要回去休息一晚?”
李成器摇头:“今夜正是凶险难测,还是侯在此处安心。”
夜深露重,我裹紧袍帔,紧跟着进了屋子。
内室是狄公的家眷子嗣,我们几个就在外堂相对坐着,唯有沈秋守在床前,每隔半个时辰才出来一趟,喝口水,或是低声和李成器交谈着,看神色似乎始终没有起色。
我捧着茶杯,一口口喝着,想起了很多。
狄仁杰几番大起大落,却均是对李家忠心不二,就连李旦重回洛阳,亦是托了这位相爷的福。不知为什么,脑中竟记起当初李成器被囚于宫中,不惜当众提醒狄仁杰有难的那一日。
那一日讲解琼花的句句都还清晰,他的浅笑注视,狄公的玩笑提点。
那个叹‘县主好眼光’的老者,亦是劝散我二人的人,彼时今时,江山依旧是风雨飘摇,这个始终守护李家的人却终是年迈病衰,怕已要走到最后了。
约莫到了后半夜,里间忽然传来些吵闹,我不禁放下杯,李成器却已经站起身,径直走了进去。过了会儿,沈秋才出来,走到我面前:“你怕是武家最后一个见狄公的人了。”我起身走了两步,才想起李隆基,还未转身他已经先低声开口:“我在外堂等你。”
我顿了下,没有回头,直接走了进去。
内室的家眷都已退了出来,只剩我和沈秋,还有李成器。
灯烛摇曳,拖长了人的影子,我走到床边蹲下,看狄公微微在笑着,不禁湿了眼眶。他缓缓伸出手,我立刻伸手握住了,等着他。
过了很久,他叫了一声:“县主。”
我努力笑:“狄公又玩笑了,永安已不再是什么武家县主,而是临淄郡王的妾室。”
“本相还记得……”他眼中亦是带笑,却不同于我的强装,只是淡淡地,带着老者的了然与释然,“和县主的几次私下交谈。”
我点头:“永安也记得。”
他看了一眼李成器,笑着摇头:“至今本相仍旧认为,县主眼光极好。”
我心头阵阵酸痛,不敢回头去看他,也不敢看狄公的眼睛。
他休息了会儿,又笑着补了一句:“还有句话,本相始终未曾说,在李家的这些皇子皇孙里,寿春郡王的眼光也算是最好的了。”
我没想到,他特地要我见我只是为了说这些。不知怎么地,脸就已经被眼泪打湿,眼前模糊成了一片,忙用袖口擦了一下。
狄仁杰笑着摇头,示意我靠近些,我忙又凑近。
他的声音很轻,也有些费力:“武家与李家的争斗,李家男人与女人的争斗,尚会有许多变数,县主切记,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应对。”我点头,他才笑着松开我的手,对李成器道:“当初县主为我二人讲过琼花之法,老朽至今仍旧记得清楚,郡王可还记得。”
这话,唯有我三人听得懂。
不论这话是提点李成器记得我当日相助,亦或是别的什么,这为天下为李家耗尽一生的贤相,此时只不过是个看着我二人自幼成长,到如今感慨万千的老者而已。
心头一时亦苦亦酸,我终是回头看他。
他只静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对狄仁杰道:“本王不会忘,亦不敢忘。”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泪止不住地掉,一年前笑着相对的勇气尽数打碎,只余心酸。他金戈铁马的那些日子,我从未有一日安枕,却不能问任何人他的消息,今时今日,他安然回返,立在我面前,我亦不敢走上前一步,看一眼他的伤口……
狄公咳了两声,沈秋忙上前探看。
他笑着摆手,对我道:“夜深露重,县主早些回去休息吧,日后若不嫌就多来本相府上走一走,陪我这老人家弈棋品茶,也不枉忘年相交的情谊。”
我含泪点头,笑着说:“永安告退了。”
而这句话,也成了我和狄公的最后一句话。
久视元年,狄仁杰病故,举国同悲。连皇祖母亦是拒朝数日,连连悲叹狄公一去,朝堂空也。
第50章 四十九 暗潮(2)
近初夏时,临淄王府终于迎来一桩大喜事,李隆基长子降世,赐名嗣直。刘氏小产始终郁郁,自从再怀上孩子后就整日不出院子,直到嗣直出世才算是喜笑颜开,松了口气。
我也终于松了口气,善妒的名声好歹淡化了些。
满月酒办的热闹,唯独太原王氏一族未有人露面,李隆基也算是会处事,立刻将嗣直送入王妃的院子,由她亲自抚养。冬阳絮絮叨叨,每日都说此事,直说得我头昏脑胀写不下字,才放笔看她:“去要些茶点来。”
她啊了声:“不说我都忘了,该吃些东西了。”
我挑眉看她:“不是我吃,是我要去送给郡王吃。”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夏至捅了她一下,才算是回过神,忙不迭出去拿了不少精细的点心,泡了壶上好的茶。我看着足够三四人吃的满满几碟子点心,真是哭笑不得,只吩咐她跟我去,让夏至留下收拾笔墨。
进书房时,李隆基正靠在椅子上,两只脚翘在桌上,定定出神。
“郡王。”我站在门口叫了他一声,他这才回过头,似是迷惑了一下,旋即站起身,大步走来:“怎么,出什么事了?”我哑然看他,抿唇不说话,他立刻攥了我的腕子,急道:“到底怎么了?”
“我饿了,”我叹了口气,“猜着你也饿了,就想凑在一处吃些东西。”
他暮地愣住,眼中似惑,似惊,到最后不过都化在那一双潋滟的眼中,不笑不语。
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他依旧是不说话,只是攥着我腕间的手一路滑下来,用手分开我的五指,交叉着握在了一起。想是一直在窗口吹风,手指都冰凉凉的,冻得我想抽手,他却执拗地这么握着,眼睛定定看着我。
我无奈,只能随他站在门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犹豫道:“永安,你是要走了吗?”没想到等了半天,竟蹦出这么句话,我低头笑,亦苦亦是心疼,到最后竟是笑出了满眼的泪。
究竟是如何情意,才能至今如此相待……
待笑够了,我才抹了下笑出的眼泪:“你要我走到哪儿去?”
他愕然看我,过了很久才喃喃道:“那你”两个字就卡住,似乎也不知道想问什么。
我抽出手,从一旁冬阳手里接过茶点:“你不是说,我每日所食之物均是由你亲自验过,唯恐有任何差错,唯恐有人暗中做下手脚?如此麻烦,倒不如一起吃的好。”
他这才如梦惊醒,忙一手接过我手中的东西,一手仍旧五指纠缠着不肯松开,直到把我拉到桌旁坐下,依旧是老样子,怔怔地看着我。
我又抽手,这次倒是很轻松,轻易就放了手。
倒茶,吃点心,直到吃得七八分饱了,我才放下筷子看他:“不吃吗?”他摇头,笑得晃眼:“我看你吃。”我笑:“不怕有人暗中下手脚?”他愣了下,扬起一抹笑来,也不说话,只伸手把面前的点心都拿起来。
每一块都轻咬小半口,然后码放在玉碟里,拿起下一块,不一会儿就堆了小半盘。
他伸手,把那玉碟推到我面前,又亲自替我添了杯茶。
一切行云流水,毫不做作。
我只默看着,不发一言。狄相弥留之际所说的话在心中盘旋月余,他仍是放心不下李家,仍是顾虑我的身份为李显这一脉子嗣带来弊端,所以才说出那番轻描淡写的话,让李成器记住的是我的恩,而非我的情。
只是他让我置身事外的话,我又如何做得到,自我踏入临淄王府起,便已注定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更何况还有我的妹妹永惠,还有他的兄弟手足。
今日做的,也不过是一年前便已应下的,好好留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