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卧在衡文身边的椅子上,陪他批了段时间的公文。又在他膝盖上,卧了两杯闲茶的工夫。衡文拍了拍我脊背道:"可惜府里没你爱吃的东西。我拿些琼露,你喝么?"将一碟琼露放在我爪子前,我低头喝了,再厚颜无耻地甩尾巴。衡文笑得挺高兴。就寝时,衡文在床边的椅子上给我搁了个垫子。我蹲在垫子上看他上床躺下,跳到床前,纵身一跃跃到床上。
衡文道:"你竟要在床上睡么?"
我讨好地瞧他。
衡文轻叹道:"也罢。"拍了拍身边的空闲,我在他身边卧下。
我盘起身子,隔着被子贴着衡文合上眼。我觉得挺圆满,怪道狐狸每每想爬上衡文的床。其实就算做一头畜生,那么陪着他,我也愿意。
衡文像是睡得沉了,我爬起身,抖了抖毛,蹲在枕头边看他。
衡文衡文,你不晓得,几千年前我初上天庭时看见你,你刚从微垣宫中出来,我虽然只远远地瞧了个背影,但从那个时候,我就起了攀附的心。那时你高高在上,我也只能远远地望。后来在莲池边再见,你又到我府中,再以后的几千年,你与我相交,但我总觉得,你虽近在身边,却又十分遥远,我依然不能触及。
在凡间时瑶湘说的可能很是,我其实那些年,并没有悟得什么才是情。等我上了天庭后,我晓得了这个字,这个字我又不能用。
在凡间的一场,我已赚得足了。我觉得我这几千年,十分够本。就算我只是根搭路的桥,这桥我也做得很划算。
我一心想做个本分的神仙,一心想呆在天庭,因为神仙的日子长远没有尽头,就算不能碰,能那么长久地守下去,我便知足了。
眼下我这么瞧着你,我不欠人什么,你也不欠人什么,我连在你身边的缘份都没有,但此时我能这么瞧着你,能碰碰你,已是很深的缘。
我低头舔了舔衡文的唇,又瞧了他一眼,跳下地。穿出房去。
天庭中一片寂寂,不晓得狐狸扮成本仙君逛去了哪里。随他罢,反正已交代过他明日钻回碧华灵君府。我还成原形,路上遭遇几个天兵,但可能玉帝已吩咐过我在天庭可以随意走动,天兵见我也没怎么样。
我到了太白星君府前,已经没能耐翻墙过,老老实实让仙使通报。
金星已经睡了,胡子凌乱睡眼惺忪地迎出来,道:"宋珧元君,你来找我何事?"
我赔笑道:"我想偷偷出天庭避避风头,求您老想办法让我混出天庭去。"
金星的胡子顿时蓬起来:"你想逃到凡间?那天枢星君怎么办,衡文清君怎么办。你连累了这二位仙君就自己逃之夭夭?"
我道:"我也是不得以,您想,我在天庭,玉帝一定要公事公办,在灵霄殿上众仙面前公审。就算我揽下所有罪名,天枢星君和衡文清君一定捎带着也要判罚。倒不如我逃到凡间去,我能避避风头,所有的罪名一定都在我身上。天枢和衡文可以无事。"
金星瞅着我道:"你的算盘倒响亮。"用手捋了捋须子,"也罢,看我今天能不能带你混出天庭罢。"
我大喜:"多谢星君。"
太白星君道:"别客套了,但你到凡间去藏的不好又被拿上来可不能怪本君。"
我拱手道:"那个自然。"
太白星君拿金罩将我罩在袖内,整衣出府。我在袖口缝隙处看着隐约到了南天门,把门的天兵道:"星君何处去?"
太白金星道:"奉玉帝旨意,到地上看看世间现情。"
交了门符,天兵放行。太白金星带着我降到世间,把我从金罩内放出。我看四周,却是个山头。
太白金星道:"你潜逃下界,潜藏到世间何处,本君都不晓得。"
我道当然当然。
太白星君纵起云头,回天庭去了。
我从山顶挣扎到了半山坡,我的仙力已尽,方才为了不让太白星君瞧出来又多耗损了些仙法,现在已快支持不住。
我在山腰处的灌木丛中寻到了一个山洞,钻了进去。
洞里倒挺干净,地面的土很松软,也很平整。洞口向东,这么躺着正好能看见晨曦的薄雾与一抹日光。
天庭的众仙看到天枢后,应该能明白个七七八八,再瞧见狐狸,就能明白十成了。如此结果最好。我本是个凡人,灰飞烟灭也该回到凡间来。衡文他见不着,就能少些伤心,也能缓过来快些。
我此时要灰飞烟灭固然觉得自己挺伤情的,更想着,要是能留下一缕魂儿就算做个草虫也好。但被一抹晨光照着,忽然的就想通了。
永世孤鸾也罢,打鸳鸯的棒也罢,过河的桥也罢,都是一种看法罢了。如果反过来想一想,我和衡文在天上这许多年,乃是凡人们求几世都求不来的。朝朝暮暮我都有了。我此时要灰飞烟灭,我于世间全无,世间于我全无。我和衡文相守到我灰飞烟灭,已经是生生世世,天长地久。
我豁然释怀,全身的仙气已殆尽,觉得空空无物,看东西也开始不分明。原来灰飞烟灭就是这样。其实也没什么。
浑浑噩噩中,似乎看见衡文站在我身边。凡人死的时候似乎会有幻觉,原来灰飞烟灭前也有幻觉。
能再这样看一眼,就算是幻觉,也不错。
第七十五章 番外·活神仙
活神仙是个普通的骗子。
天下算命的多骗子,活神仙只是其中极其寻常的一位。
算命这个事儿,用活神仙曾与同行们感慨的话来说,哪有准的。真能算的出来,还能转运,老夫一早给自己转个大运,做他娘的宰相去了!
活神仙原本住在一个鱼米丰富的小城镇中,在镇上的月老祠里长年摆摊。大姑娘老婆子们来给自己或子女到祠中求姻缘,常到摊上算一卦。小城镇地方小,谁家的姑娘看上了谁家的小子,谁家的女儿正待嫁人,满城都知道。所以活神仙算卦十算十准,城中人就将"活神仙"三个字送他做绰号,娶媳妇嫁女儿时还常常请他去喝杯酒。
但是,某年某月某日,城里又来了一个算命的。这位算命的先生不但能合生辰,解八字,卜课解卦签,还能摸骨称重,请神扶乩,捉妖拿怪,安家宅转风水。活神仙会的把戏不如他多,很快败下阵来。生意一天比一天冷清,眼看要没得糊口。活神仙决定到江湖上去跑一跑,既能多接些生意,又能锻炼足手段。
活神仙便扛上一面上书铁口直断的旗帘,背着行李踏上了茫茫江湖路。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他到了京城。
京城果然遍地黄金,活神仙刚到一座道观内,赁了一间厢房安顿下行李,走到院中看看风景,抬眼便看见一个人牵着一个小儿在院中踱步。
活神仙打眼看过去,见那人的面白微须,三旬左右,乍一看去衣衫简朴,但细细一瞧却用的是上好的布料,那个小儿走路还有些蹒跚,小衣裳小鞋子都很精致,脖子上还有块金光闪闪的如意锁。
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肥羊。
活神仙慢悠悠走上前去,掂须一笑:"这位小少爷相貌清奇,真是位有福之人。"
那牵孩子的大老爷抬眼瞧了瞧活神仙,道:"哦,先生如何看得出来?"
活神仙道:"这位员外您气度不凡,小少爷也满面贵气,明眼人一望既知二位是贵人。在下要说是我算出来的,就是诓您了。"
拱了拱手,低头瞧了一眼那小儿,似不经意地锁了锁眉,转身向另一方行去。
活神仙负手佯望天际,悠悠而行,在心里数着:一步、两步、三步…
第六步迈出,听见身后道:"先生且请留步。"
活神仙转身道:"员外有何事?"
大老爷道:"方才先生看到小儿,神色似有些忧虑,但问为何。"
活神仙慢吞吞地行过去,在心里想,老夫诓他什么好。命中有大劫,似有短命之相,不利于水火…
命里有劫,这个名堂用的太多;咒人短命似乎有损阴德…活神仙是个有良心的骗子。他走到那大老爷身边,低头看了看小儿,道:"敢问小少爷可是甲子年生?"
小儿的脖子上挂的如意锁下露出了个花荷包的角儿,似乎绣着个老鼠滚钱的图案,活神仙大胆如此猜测。
大老爷肃然起敬:"不错,小儿生在甲子年七月初一。"
活神仙拈了拈须子,掐一掐指头,道:"小少爷出生即富贵,注定一生平顺,将来能享到他人都享不到之难得福分。只是,在姻缘上,恐怕有些…"
活神仙盘算,改命盘、渡灾厄自己不算拿手,而且京城的同行们一定都会,索性就扯一项自己最得意的能耐,大捞他娘的一把。
大老爷道:"姻缘怎了?"
活神仙道:"方才在下远远望去,只见小少爷周身阳气昭昭,只有阳年阳月阳日生者,才有这般气象。"
大老爷自然问:"怎么叫做阳年阳月阳日?"
活神仙道:"甲子年,甲为阳乙为阴,子为阳女为阴,甲子年又是干支岁循之首,更是阳上加阳,月与日按阴阳分,单为阳者双为阴。甲子年七月初一,正是阳上加阳。而且七月生者,夏正十分,姻缘本有碍。诗曰燥燥伏天烈,孤雁单飞时,阳年阳月阳日生的人--"
活神仙叹息摇头,"乃是永世孤鸾之命。"
大老爷神色惊怔,瞧向手中的小儿:"永世孤鸾…竟~~先生,可有法解么?"
活神仙等的就是这一句,深锁眉头道:"唉,永世孤鸾之命,本无法可解…"
活神仙在无法可解后面拉了个长音,准备拉完之后加上"不过"二字。
音刚拉了一半,大老爷踉跄后退一步,"竟无法可解!"转头望向长天颓然而叹。
活神仙急忙跨前一步:"不过…"
话未落音,脚下一空。
原来,活神仙和那位大老爷一直站在一口枯井边,只是近日有位王妃要来观中打蘸,观中修整地面,抬土用的布被仍在井口上,忘了收,布上面满是泥土,除了略微鼓些,和寻常地面没有两样,活神仙一脚踏上,顿时咕咚掉了进去,直接掉进井底,后脑在井壁上撞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喊疼,就撞晕了过去。
大老爷长叹完,回身,四周空空,方才的算命先生无影无踪。
从此后京城里又多了一项高人曾经现身的传说。
活神仙跌到井底,摔折了一条胳膊,在道观里养了一个多月才好转过来。京城的花销大,多年的积蓄几乎用个精光。活神仙觉得自己可能和京城有些犯冲,这一跌是个买卖不成倒赔钱的兆头。胳膊一养好,活神仙立刻离开京城,再次踏上江湖路。
漂泊了近二十年后,活神仙又一次踏进京城。
活神仙这时候已经七十多岁,漂泊不动了,想找个地方细水长流地做生意,富足养老。
活神仙还是很向往京城,觉得京城热闹,生意多,所谓大隐隐于市,京城的集市是最繁华的集市,最适合他这种归隐的老人家。
隔了近二十年,那间道观竟然还挺繁华,观主也已近古稀,见到活神仙十分亲切。活神仙在京城的小巷中买了两间旧屋,白天就去这个道观中摆个摊儿。
活神仙安顿下之后,照例先打听京城中的稀罕事。
京城中的稀罕事多的数不清,但是有一件事情,活神仙觉得最稀罕。
当朝宋丞相的大公子,是个永世孤鸾的命。
传说宋丞相曾经遇到一位高人,给大公子算过一命,说他阳年阳月阳日生,注定永世孤鸾不得翻身。高人批的命果然分毫不差,宋丞相家的大公子已经是全京城的笑话,提给他的小姐,一定和别人跑了,他看上的姑娘,一定和别人好了。这位宋公子新近又看上了一位楼子里的姑娘。除了他,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那个姐儿有个相好的书生住在破庙里。
活神仙听的挺惊奇,没想到天下还真有永世孤鸾的命,要是老夫当年碰上的是这一位就好了。
某一天,活神仙在庙中的摊后坐,一位年轻的公子哥儿蔫头搭脑地走了进来。
活神仙看他步履虚浮,周身落寞,神情颓然,两眼直勾勾地,用活神仙的老眼一看就知道是情伤。
活神仙觉得,既然永世孤鸾这个词有高人说过,也有贵人验证过,应当时常拿来用用。于是唤了一声:"这位公子。"
公子哥儿匀回一丝神回过身来,活神仙摸了摸雪白的胡子,眯起老眼道:"这位公子,老夫看你头顶黑气,红鸾星黯淡,可是为情所伤?"
公子哥儿便晃晃荡荡地走到摊前坐了,二话不说,伸出手掌。"既然你瞧得出来,就给我看个手相,我问姻缘。"
活神仙道:"老夫不长于手相,公子可要测字?"
那公子哥儿道:"罢了,那就测个字罢。"提笔写了个"双"字。
活神仙半闭双目道:"这个双字拆开,是一个又字从着另一个又字,又重着又,有轮还往复,不得逃脱之意。公子你问姻缘,恕老夫直言一句,公子你,恐怕是永世孤鸾之命…"
那公子哥儿双眼发直,呆呆坐着。活神仙正准备说:"不过…"公子哥儿忽然凄然地哈哈笑了两声,喃喃道:"果然,果然,无论何时算,都是这个破命!"又哈哈笑了两声,踉踉跄跄直奔出门去。
活神仙一叠声高喊:"公子,公子,你卦钱还未给!"追到门外,早见不到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