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厅这人向来对事不对人,批评完了,看小姑娘委屈的模样,气倒也消了大半,对季白说:“我没有意见了,散会吧。”
季白抬眸看着她,沉声说:“我不同意给予姚檬处分。”
众人安安静静,唯有窗外雨声大作。
姚檬恍恍惚惚抬头,泪眼朦胧看着季白。他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背后是窗外昏暗的天色,而他的脸是那样平静而坚定。
刘厅沉着脸不说话。季白跟没看到似的,继续平平稳稳的说:“这件事,姚檬的确有疏忽。但她毕竟是见习警察,缺少实战经验。综合她在本次行动中的全部表现,我认为她的表现基本是优秀的。”
屋内更加安静了,许多年轻刑警大气也不敢出。老刑警则个个面不改色,仿佛感觉不到现场气氛的紧绷。
这时,大胡轻咳一声,嘀咕:“我同意季队的看法。”许诩点头:“我也同意。”她的声音比大胡更清脆。
姚檬坐在两人中间,把头埋得低低的。
刘厅扫一眼他们,又盯着季白:“按你这么说,让‘噜哥’逃走的责任,就这么算了?”
季白:“我是行动总指挥,如果要追究责任,我来承担。”
刘厅“啪”就摔了手里的本子:“季白!你真以为我不能处分你?”
季白神色淡淡的沉默着。其他人也都不做声,办公室里气氛瞬间僵到了极点。
忽然,姚檬哽咽抬头:“是我的责任,要处分就处分我,跟他…跟头儿没关系。”
屋内愈发沉寂,只有姚檬极低的啜泣声。
这时,另一位来自省厅的干部笑了:“看把小姑娘吓的,别哭了…季白,刘厅也是为了提高你们霖市队伍素质,才严格要求。在省厅,平时夸你夸得最凶的就是刘厅,怎么会真的处分小师弟?”季白和刘厅都是公安大学刑侦系毕业,也算有同门之谊。
他又看向刘厅:“我看季白说的也有点道理,要不回去再商量商量?”
季白点头:“您说得对,是我讲话太冲,不注意方式。刘厅,你消消火。”
刘厅刚才也是在气头上,现在触到季白坦然的目光,火倒也有点发不出来了,只绷着脸说:“散会!”
…
刘厅当天下午就乘车返回省里,季白亲自送了一段。刘厅一路都没给他好脸色,到最后还是笑了:“好,我接受你的意见,不提处分。但这件事,你自己去一趟省厅汇报。”
“没问题,都听您的。一回霖市,我就去省厅请罪。”
“你小子…告诉姚檬,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今天语气是重了点,让她不要有包袱。”
…
省领导一走,余下的人气氛立刻轻松不少。苏穆提出,中午由他们做东,请季白等人吃一顿当地特色菜。休整一晚后,明天一早再派车送他们回霖市。
地点定在江边的一家饭馆,离派出所很近。
雨依然没停,姚檬到的时候,只有苏穆、季白、大胡和另外两名刑警坐在窗边,其他人还没到。
今天姚檬被批评后,熟一点的人都来安慰她。不熟的刑警,目光中也大多流露出温和的安慰。不过这对她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季白。虽然难过,一想到他今天的态度,难过也变得甘甜了。
响川警察做东,霖市的人都上座。季白右手边的椅子还空着,姚檬心跳加速,绕过大胡走过去。谁知刚走大胡背后,就被他伸手拉到自己边上:“哎哎,那位子有人坐了,你坐这边。”
姚檬还没反应过来,其他几个男人都笑了,心照不宣的样子。季白淡笑不语,但也没否认什么。
姚檬的脑子有点懵,太阳穴一跳一跳有点抑不住的疼。
过了一会儿,许诩来了,一脸淡定,很自然的坐到季白身边。因为有过大胡“不能起哄”的嘱咐,大伙儿这时都不笑了,都假装没看到。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期间有年轻刑警喝多了忘形,大着舌头对许诩说:“嫂子,敬、敬你!”
许诩要解释,季白淡淡将她袖子一拉:“都喝多了,随他们去,反正明天就回去了。”
姚檬听不见他俩的对话,这顿饭她就没怎么吃,也没怎么说话,但脸上一直挂着笑。
…
下午的时候,雨更大了,天黑得就像晚上。
这次他们住在县里一家宾馆,每人一间房。一帮刑警找了个房间打牌,一直吵吵闹闹。许诩七七八八加起来也喝了一杯白酒,一回房间,倒头就睡。
姚檬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前,望着大雨,听着隔壁季白的房间,安安静静。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出门。
…
季白打开门,看到姚檬,微微一怔。
她穿得很单薄,薄薄的白衬衣,简单的长裤。似乎淋了雨,湿漉漉的长发披落肩头,脸色发白。望着他,眼中满满的全是沉默而涌动的情绪。
“季白。”她轻声的喊。
雨声淅淅沥沥,小县城的警察大院,在大雨中显得愈加空旷沉寂。
季白盯着她的眼睛,开口:“姚檬,你是个能力非常全面的优秀人才。身为上级和同事,今后我也会不遗余力的帮助你,在工作上取得更大的成就。除此之外,我对你没有别的想法。”
姚檬恍惚的看着他,觉得有些耻辱。可她却明知故问,问出更加令自己耻辱的问题:“你心里…有人了?”
“有。”
…
关上房门,季白走进屋子里。
大胡一直在他房间一起看球赛,把门口动静听了个七七八八,也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姚檬这个姑娘其他挺好,就是想法太多,弯弯绕太多,其实没必要。”
季白点头,说:“刚才的事不要跟人提。”
“知道。”大胡明白季白是要照顾女孩子的脸面。
两人又看了会儿球赛,大胡忽然粗声粗气哼起了歌:“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她,你要相信我的真心并不假…”
季白倏地失笑。
…
暮色~降临时分,大家在院中集合,去逛夜晚的响川城。大胡去敲了姚檬的房门,她答累了不想去。
雨后空气清新,虽然地面还湿漉漉的,街上行人越来越多。一帮精神抖擞、挺拔结实的爷们儿,簇拥着许诩和季白,引来不少路人注目。季白一脸淡然。许诩微窘,低头安静走路,慢慢就没什么存在感了。
走了快十分钟,大伙儿热热闹闹,季白却跟许诩一句话还没说上。瞥她一眼,停步:“我打算去买点土特产给朋友,你去不去?”
许诩心想是要买点:“去。”
季白又抬头问众人:“我要和许诩去买土特产。你们呢?”他的目光一个个环顾过去。大家触到他的眼神,纷纷摇头。
“不去不去。你们去。”
“买土特产有什么意思。”
苏穆:“季队,我推荐一家店给你,东西很好,就是稍微远了点。”
…
岂止是远了一点,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
不过两人心中,暗暗都对苏穆的推荐很满意:再跟他(她)这么安静的、无人打扰的走上一夜,也是可以的。
从特产店出来,两人都默了一会儿。季白目光快速环顾一周,最后选定江边:“去那边转转。”
小城碧江环绕,近年来新修筑的沿江大堤宛如一条灰白的玉带,在夜色水光中延展。两人走了一会儿,前方传来热闹的音乐声,河堤尽头,出现了一片开阔的广场。
下雨的原因,一路上人都不多。但雨天并不能浇熄小城人民热爱生活的激情。“夏天夏天悄悄离去留下甜蜜蜜…”的歌声,回荡在河堤上空。好几十对男男女女,大多中老年,正在灯光下翩翩起舞。
这一幕在许诩这种年轻人看来,是温馨可爱的,但也是有那么一点点挫的。
季白也认为,在大庭广众下的跟一帮中年大哥大姐跳集体舞,是挺挫的。但是他静默了几秒钟,转头看着许诩:“要不要跳舞?”
许诩:“…随便。”
季白随手就把刚买的土特产扔在地上,直到离开时,也没想起来。
…
许诩只在家里跟许隽跳过舞,一只手交给季白,一只手搭到他肩上,就低下了头,脸开始默默升温。
季白抓紧她浸出些汗水的小手,另一只手终于握住,用目光临摹过许多次的纤腰。
入手瞬间,他的心头迸出阵阵沉静而愉悦的激荡,许诩的身体亦微微一颤。他感觉到了,却无声的将大手又收紧了些,令她的身体,更近的贴上自己。
音乐声就在耳边,却像隔得很远。周围人影攒动,却跟夜色一样,统统成为无关紧要的背景。许诩整个人都在他的怀抱臂弯里,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微的晕眩。
她想,这就是意乱情迷。我有点意乱情迷。
两人其实都不擅长跳舞,舞步也谈不上默契。许诩虽不至于踩上他的皮鞋,但时不时就往与他相反的方向移动和用力。每当这个时候,总能感觉到季白手中力道一收,令她又回到怀中,距离半点没有拉远。这样的他,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无声的强势。许诩抬头看着他在夜色里沉黑安静的双眼,想要直视他的心。可她明明只有一点点头晕,竟不能清晰冷静的思考。
一曲,又一曲。
从《粉红色的回忆》跳到《最炫民族风》,再到《2002年的第一场雪》。
当刀郎唱着“你象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时,许诩忽然感觉到,季白将她的腰搂得更紧了些,温热的气息,似有似无逼近她头顶的短发。
…
“下雨了!”
“又下雨了!回家咯!”
音乐嘎然而至,广场上的舞伴们纷纷四散。季白缓缓松开许诩,四目凝视。
雨水滴滴答答,落在脚边,也落在两人头顶。
“头儿!你们在这儿呢!”大胡爽朗的声音,从背后雨帘中传来,“快上车,一会儿说是又有暴雨。”
转瞬之间,雨势渐大。
季白看一眼许诩:“先上车。”
…
原来是苏穆取了车,带大伙儿沿着河堤兜风,正巧撞上他们。
一行人热热闹闹回到警察大院,季白站在门廊下,被几个年轻刑警围住,表达离别前的敬仰。许诩走到房间门口,隔着人群,看他一眼。他像是立刻察觉到了,抬眸看她一眼,目光静而深。
洗了澡,许诩盘腿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淅沥的大雨。
刚刚舞跳到最后时,她感觉到季白低下了头,然后她的头顶轻轻被碰了一下。
那到底是季白吻了吻她的短发,还是第一滴落在头顶的雨水呢?
想到这里,她心跳又快了,果断推开窗,立刻就有雨滴飘进来,三三两两落在头顶。
不知体会比较了多久,头发都被淋了个半湿,她才把脑袋缩回来。单手托着下巴,笑了。
郁闷啊,没经验,死活分辨不出来。
35
中缅边境。
湄公河水面湍急,大片碧绿的密林两岸掩映。
盘山公路上,一辆军用越野车猛的停住,数名武装士兵跳下车冲入林中。片刻后,他们包围了一片山坡。
树枝晃动,一个女人双手抱头,跌跌撞撞从林间走出来。多日的逃亡令她衣衫褴褛、面无人色。一名士兵抓住她的长发,另一名士兵狠狠一枪托击在她腰上。女人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通知中国警方。”一名军官用缅语说,“‘噜哥’抓到了,请他们…”
“砰。”微弱而清晰的破空声。
军官的话戛然而止,他黝黑的眉心出现了一个子弹的血洞,表情瞬间凝滞。周围士兵惊惧的看着他仰面倒下。
“有埋伏!小心!”士兵们的惊呼此起彼伏。
回应他们的,是林外传来的一阵“突突突”的机枪扫射声。片刻后,林中尘土落叶漫天飞扬,士兵们血肉模糊倒了一地。
噜哥全身低伏在地上,身体在枪声中抖得像筛子。直到一切重新恢复沉寂,她才惶然抬头望去。只见林外炽亮的日光下,几辆越野车停在公路旁。数名男人扛着枪站在车顶,脸上都挂着淡漠麻木的笑容。其中一辆车的车门,正徐徐朝她打开。
噜哥从地上站起来,嘴角慢慢浮现笑容。
…
全副武装的车队,在林间公路高速飞驰。车头上,缅北克坎独立军的旗帜,在风中呼呼飘扬。
噜哥跪在中间那辆车里,低头亲吻了一下男人的鞋面。
这是个非常高大强壮的男人,穿深灰色迷彩军装。古铜色的脸上,有鹰一般凶戾的双眼,和暗红纠结的疤痕。他抓起噜哥,抱进怀里,盯着她,用缅语低声说:“你是我的女人,没人可以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