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夫人更是惊恐,冲上前一把抱住女儿,连声喊:“君儿,君儿…”
这么一哭一喊,楼上咚咚响起一阵跑动,刘病已跌跌撞撞地从楼梯上蹦跳下来,“平君!平君!”
许夫人在家待了一个下午,竟然不知道刘病已藏在楼上,愕然之余渐渐醒悟,摇着女儿的肩膀,喝道:“你到底去哪了?”
平君呜呜地哭:“我去…母亲你别生气,我去见父亲了…”
许夫人身子晃了晃,一阵目眩,“那是个什么地方,你…你也敢放肆胡来…”
刘病已怕许夫人要打女儿,忙扑上去抱住平君,用背挡住许夫人,叫道:“是我的错!是我出的主意,不关平君的事!”
平君躲在病已怀里,泣不成声,“我…我想父亲…我想他…你总说他忙,可闾里的孩子都说父亲不要我们了…呜呜…”
许夫人听到心酸处,不禁潸然泪下,面色苍白地站在那儿微微发愣,刘病已见机急忙拖着平君上楼。到得楼上的寝室,刘病已点亮灯烛,这才将平君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见她虽然狼狈,好在毫发无伤,才要松口气,忽然瞥见她衣角上的红色血迹,不由失声叫道:“你受伤了?”
平君摇头,慢慢定了神,才将今天在宫里所见所闻说了出来。她不懂分娩之事,所以懵懵懂懂很惊恐地描述:“那个女人肯定是死了。都怪我,要不是我吓得尖叫,她也不会摔跤,她…摔倒后就流好多血,好多…”
刘病已也觉得头皮发麻,但是平君的恐惧更让他感到头疼,于是说:“那也是她有错在先,她要不是一声不吭地站在你们边上,你也不会吓得叫起来。所以…这跟你无关,你就不要自责了。还有,你离开的时候看到她还活着的,你要相信许叔叔,他一定有法子救那女子,所以…哎,你别哭了,我明天等宫门一开便立即进宫探明消息,你别担心。”
两人还在说话间,许夫人端着一盆清水进来,见两人手拉着手挨在一处,脸色愈发难看,“病已,你该去睡觉了。”
刘病已不敢违抗,点了点头,给许夫人道了安,依依不舍地离开。许夫人把盆放下,淡淡地说:“过来洗洗,把衣裳换下来还给病已。”
平君支支吾吾地应声,脱下衣裳,洗过脸,这才小心翼翼地问:“母亲,你不生我的气了?”
许夫人叹道:“你是我的女儿,即便你闯下天大的祸事来,我总也要替你担着的。”抚摸女儿光滑的面颊,不由感慨,“你父亲没有不要我们,他犯了事,怕连累我们母女…他是个好人,一直很疼爱你的,你要相信你的父亲。”
平君想到方才刘病已的话,不由说:“病已哥哥也是这样对我说。”
许夫人一凛:“你…你和病已…感情真是好。”
平君垂下头,“他是我的哥哥呢,兄妹哪用分什么彼此?他待我好,我自然也待他好。”
许夫人松了口气,“我给你做点吃的,吃完早点睡。”
这一晚平君睡得十分不安稳,夜里盗汗,反复梦到那个赭衣女子披头散发地前来索命,嘴里凄厉地叫着。之后她忽然感觉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女的,肚子一阵儿绞痛,汗如雨下,身下流出许多的血来。
她惊得浑身抽搐,从梦中猛然挣醒,只觉得自己身下一片湿濡,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她爬起来点亮床头的灯烛,回头一看,却见雪白的床褥上一摊暗红色的血迹,她吓得失声一叫,扭头一看更是骇得魂飞魄散,自己臀上亦是印着巴掌大一块血迹。
她又是一声尖叫,一时又惊又怕,跳到床上将薄被紧紧罩在自己头上,蒙在被单里瑟瑟发抖。想到自己被那女人索命,那女人肯定是死了,所以用同样的方法来折磨她,要她流血至死,她惧怕得失声痛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窸窣的脚步声靠近,然后有股力道想扯走她头上的被子,她吓得边哭边用力拉被子。
“平君!你怎么了?”被外传来熟悉的呼唤声。
她忽然不动了,被子很快被刘病已扯走,被下蜷缩的女孩儿涕泪纵横,猛地扑到他怀里哭道:“我快要死了,病已哥哥,我活不了了,我要死了…”
病已被她的一惊一乍吓得不轻,加上自己也是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一时还不能适应:“你活得好好的,哪里死了?”
平君指着床上的血迹说:“我流血了,我要死了,呜呜…”手指颤抖,脸蒙在他的怀里,自己却再不敢看那摊血。
病已看到血,猛地打了个冷战,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忙拉住平君打量,“你哪儿流血了?伤在哪儿了?要不要紧?”说着,便要撩她的裙子验伤。
平君羞涩,连连退缩不敢言,只是哭泣。
病已急得跺脚,“到底伤哪儿了?要赶紧包扎啊。”
她摇头,“不是的,不是伤口…反正我活不了了,是那女的来索命了,她流了那么多血…”
病已见她怕得厉害,面色苍白,连嘴唇也似被抽干了血色,不由急得紧紧抱住了她,“不要怕!她要真死了,也是我去填命,是我出的主意,是我让你进宫的。你忘了,你用的是我的门籍,我的名字,她只会来找我,不会找你的,她不认得你的…”
平君越想越心灰,只怕自己一人死了不够,还要连累病已,不由得号啕大哭。病已见她哭得伤心,一时没忍住,竟也淌下泪来,朝天吼道:“不许你欺负平君!有什么事你来找我!我把命给你——”
一点光亮犹如鬼魅般从门外幽幽飘了进来,两个抱作一团的孩子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得齐声尖叫,抖若筛糠。
许夫人手举烛台站在门边,第一眼便看到两个身穿内衣的少年男女跪坐在床上紧紧搂抱在一起,她心里一惊,目光下移,触及女儿裙摆以及床褥上的被单,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被雷劈到,炸裂开来。她大叫一声,手中的烛台跌落在地,她不管不顾,疯也似的冲上前去,扯住病已的头发一把将他从女儿身边拖开。
“你个畜生!你干了什么!畜生——禽兽——”巴掌如雨点般砸下,他的面颊、耳廓、脑后、背脊,无一处没有挨打。
平君想拦住发狂的母亲,却反被许夫人一个耳光掴在脸上,打得她一个趔趄摔在床上。病已扑上去想护住平君,却被许夫人一手揪住耳朵,一手抓住发鬏,他吃痛大叫,只得顺着力道被她拖出门外。
“滚!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我就知道早晚得出事,你…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用力摔上门。
病已跪在地上,膝行至门前,用力拍门,哀求道:“婶婶,你别打她!求求你别打她,你打我吧!”
平君哭得不住打噎,直愣愣地看着一向温柔的母亲突然变得如此粗暴。她苍白的面颊上掌印清晰,许夫人又气又怜,刚才发过一通火后,现在反倒冷静下来。
“你到底和他做了什么蠢事,给我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平君瑟瑟地缩在床角,哽咽地将今天发生的事从头叙述了一遍。从早上进宫见到父亲开始,一直说到自己发现下身血流不止。
许夫人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就只这样?”
平君哭着点头:“我就要死了,母亲若是还生我的气,不如打死我吧,死在母亲手里,总比血流尽而死的好。”
许夫人看着她脸上红彤彤的五指印,心里一阵愧疚,“胡说些什么,不过是女儿家的小事罢了。”将女儿拉到怀里,柔声问她,“肚子疼吗?”
平君摇头,“没有母亲打的疼。”
“傻女子。”嘴唇附到女儿耳边,轻声将女子的癸水缘由一一说出,“这只是初潮而已,说明你是真的长大了。”
平君满面通红,却又心有余悸:“你是说,每个月都要流一次血?那…那个姐姐,也是…”
“她那是十月妊娠,一朝分娩,要生小娃娃了。”
平君打了个哆嗦,“太可怖了,要流那么多的血。”
“又说傻话,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如此?我以前生你也是这样,你以后也要当母亲的。”
平君连连摇头,“我不要!我不要!”
许夫人怜惜地一笑,将女儿脸上的泪痕擦去,“刚才吓坏了吧?”
平君点头,“母亲刚才的样子很吓人,你第一次真的打了我。”
许夫人长长一叹,这时门上砰砰声仍旧不断,刘病已在门外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只剩下低低的呜咽:“婶婶,我错了,求你开开门…平君快要死了…她若是死了,我、我…总也要陪着她…”
门终于打开了,他顺着门扉身子软软地趴在门槛上。门内的许夫人缓缓蹲下身,用手巾轻轻替他拭去眼泪。
“病已,婶婶问你一句话。”
病已抬头看向许夫人。
“你喜欢君儿吗?”她牢牢地盯着少年的眼睛,那双眼眸像是荡漾的水波,清澈见底。
病已毫不迟疑地点头。
“你为什么喜欢她?”
“为什么?”少年露出困惑的眼神,喃喃道,“她是我唯一的妹妹呀!”
许夫人拉他起身,歉疚道:“看来真的是我想错了,是婶婶对不起你。婶婶以后一定待你如亲儿一般…”
病已不解地看着许夫人,许夫人神情温柔地回望着他。而恰在这时,房内本该已经心绪平复的平君忽然再次呜咽地抽泣起来。
04、赦令
恬儿最近有点异样,怀孕时她拼命折腾试图把胎儿堕下,可孩子出生后才短短数日,她却又难舍难分起来。等到十天后孩子被人从暴室抱走,她竟哭得声嘶力竭,自此以后日渐消瘦,形容憔悴。
而许广汉也碰上了令他头疼的事,恬儿分娩翌日一大早,刘病已便到作室来找他,这个一别大半年未见的小子,个子蹿得飞快。刘病已的到来使得许广汉郁闷了半年的心结豁然打开,他的妻子带着女儿一如既往地守在家里,只是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因为没了收入,许夫人每日省吃俭用,靠平日的那点积蓄勉强度日。
许广汉知晓原委后更加深深自责,思虑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写了封书信,托人千里传书回昌邑国。寄出书信后一个多月,就在许广汉等待回音的同时,皇帝忽然下诏书宣布赦天下。
三年鬼薪的刑罚实际只服了一年不到,他的罪名在这道赦天下的诏书下抵消,当张贺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时,他都有些不敢置信。作室内许多刑徒不由得喜极而泣,独独恬儿没有太多激动的表情,一脸的木讷。临走与役友们一一道别,许广汉不知道该对恬儿说些什么宽慰话合适,最后只挤了句:“赦令后,你和孩子都已无罪,你们母子总算又能团聚了。”
恬儿神情冷淡地回了句:“那孩子注定无缘做我的儿子。”
她的话说得古怪,许广汉却没多想,事实上那天他因为太高兴,喝了点酒,心中早被即将回家的喜悦装得满满的。时辰一到,刘病已到作室接他,他兴奋得将刘病已一把抱住,本想像以往那样把他高高举起,却不曾想只托得一托便抱不动了。
“胖了!壮了!”小时候骑在他肩膀上的那个瘦弱男孩现在已是颀身玉立的翩翩少年。
刘病已笑得神采飞扬,“我向彭祖借了马车,我保证用最快的速度把你送回家。”
六月骄阳似火,轺车在街道上飞速奔驰,病已的驾车技术不赖,许广汉连连夸赞。绕过直城门大街,经过武库时,许广汉渐渐少了话语,坐在病已身边神情忐忑。
随着气温的攀高,尚冠里内只几个七八岁的孩子不知酷暑炎热还在毒日下玩着竹马,夏蝉在树梢上叫得歇斯底里。病已将轺车停靠在门前,抢先跳下车,许广汉坐在车上踌躇不决,手心里满满地攥着汗水。
病已叩响院门,没多久门便开了,一个身穿缯衣、年约四十上下的妇人打开门,她只瞟了车上的许广汉一眼,便马上展颜笑道:“原来是主人到了。”说着便敞开了大门,门内小径清幽,桑荫森森,一名青衣少女正手持扫帚在扫地。
许广汉本以为是女儿平君,可下了车走近方知是个陌生的女子,圆脸大眼,头梳双鬟,一脸娇憨之态,见他进门,忙慌张地丢了扫帚肃拜行礼。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见许广汉纳闷,刘病已只吃吃在旁偷笑,这时堂上有道人影急速奔下,高声喊道:“大哥!”
许广汉回头一看,不由得吃一惊,那人二十岁上下,英武魁伟,仪表堂堂。他双手发颤,愣了好半天才喊道:“是延寿?是延寿吗?”
那青年握住他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是我!大哥果然还记得我!”
“延寿!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许广汉喜出望外,“长这么壮实了。我离家之时你还是个总角孩童,一晃十年你居然这么大了!”
许延寿拉着兄长的手,笑道:“收到你的书信后,全家寝食难安,二哥放心不下,便让我亲自走这一趟来看看大哥。前几日才到的,正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见一次哥哥的面,可巧天子为贺圣躬康泰颁下赦令,你我兄弟居然有幸就此团圆!”他越说越激动,许广汉却早已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许夫人站在许延寿的身后,目光痴痴地望着自己的夫君,嘴角微微颤抖,喜极而泣。
刘病已站在一旁,正看得高兴,平君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低低说:“你来。”
两人来到二楼的一间空房,许平君红着脸说:“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什么事?”
“三叔说要把婢女仆妇留在这里,母亲原本不肯,可三叔说我出嫁的时候不能没有陪嫁婢女,许家在昌邑也算是大门大户,女子出嫁不能这么寒酸。”
刘病已哼了声,懒洋洋地说:“那很好啊。”
“可…可是…”
“可是什么?”
“我在家一直是一个人,突然间多了个婢女在身边服侍,好不习惯。”
“你没见王意身边总是婢女仆人围了一大群吗?大户人家的女子本该如此。”
平君为难道:“我不知道该喊她什么,她年纪和我一般大。”
“喊她什么?难不成你还想姐姐妹妹地攀交情不成?婢女而已,你直呼她的名字即可。”
“可她说她没名字,让我给她取一个。”
“怎会没名字?”
平君笑道:“她倒有个贱名儿,可我觉得叫不出口。”
“叫什么?”
“小彘。”
病已正拿了柄羽扇使劲给自己扇风纳凉,听了这话,不但没笑反而皱眉道:“这名字的确不好,还是改了吧。”
平君不察,仍是笑道:“就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怎么有人叫这样的名儿。”
病已难得正经地绷起脸,拿羽扇指着她的鼻尖,“这话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可别到外头去乱说。”
轻软的羽毛擦着她的鼻尖,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为什么?”
“真是笨。”羽扇随即拍在她的头顶,虽然一点都不疼,可她还是恼怒地劈手将扇子夺了过来。病已没跟她争抢,只是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因为我的曾祖父小时候就叫这个名儿。”
平君起初尚未意识到更深层的东西,只是淡淡地“哦”了声,过得片刻,见病已牢牢地逼视着自己,双目炯炯有神,她才恍然大悟,指着他支支吾吾地道:“你…你的曾祖父不就是…”
病已咧嘴一笑,“正是先帝呢。”
平君吐了吐舌头,“怎么真有人取这名儿。”说完,自己忍不住扑哧一笑。
病已道:“别笑,这事很正经,记得我幼时刚学写字,澓先生曾再三叮嘱,哪些字是需要避讳,万万不可随意书写的。”
平君娇嗔:“我又不会写字,管那些做什么?”
病已笑得欢畅,十分起劲地卖弄起自己的学识来:“你不懂我可以教你啊,先帝单名彻,民间逢‘彻’字需避讳‘通’字;现今的天子单名弗,逢‘弗’字即避上讳,改称‘不’字。你切切记得,以后别乱用‘弗’字,这可是重罪。”
光用说还不够,他又取来平时练字用的沙盘,用细竹棍在沙面上写下“彻”字与“弗”字。平君虽没读过书,对文字的悟性倒是极高,因为害怕犯罪入狱,所以将这两个字更加用心地牢牢记住。
两人正聊得起劲,门外婢女很小声地叩门,“姑娘,夫人让公子与姑娘下楼用膳。”
许平君用手肘轻轻撞了病已下,病已沉吟片刻,在沙盘上写下一个字,“诗经有云:‘无言不雠,无德不报。’得人恩惠千年记,既是你叔叔送你的婢女,以后就叫许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