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这小子嘴臭,替他洗洗。”

“好主意!”

病已刚想挣扎,太阳穴上便被人重重击了一拳,正眼冒金星时,他被人扛了起来,然后隐隐约约好像听人说了句:“小心点,别真打死了。”

“放心,我下手自有分寸。”

嘴里的草被拔了出来,耳边充斥着哄笑声,病已被人抓着束发的发髻,然后猛地摁倒头颅。他刚想睁开眼,突然轰的一声,耳蜗内冲入一阵轰鸣,他被人丢进了水里,一时间水没头顶,他呛咽了两口,那水又咸又涩,他气喘不上来,那个瞬间只觉得生不如死。

水声轰鸣,他在水中扑腾,岸上的影子重重叠叠在晃动,他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一片嘈杂声中,脑海中异常清晰地印刻着的身影只有那抹瘦削的粉色。

07、通灵

甘泉山在长安城以南三百里,山势连绵,群峰重峦。甘泉宫建于崇山峻岭之巅,隐于林木雾海之间,时值盛夏,山下烈日炎炎,山中却凉风习习。

许平君醒来时身上已换上蚕丝衣,外罩轻柔的袿衣,裙裾长可曳地,站在通风的廊圜之地,凉风托起袿衣,飘飘然犹如仙人飞天。屋内垂挂着无数道珠玉玳瑁穿成的帘子,风一吹,整间殿阁一齐发出叮咚碎玉般的悦耳声响。有生以来平君从未见过这等华美的景色,一时恍惚,怀疑自己已坠入仙境之中。

风止,琴起。

她茫然地循着琴音走去。

重重帷幕之后,她看到了他。

庄重的玄色深衣衬得那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他的手指随意地拨弄着琴弦,乍一看在弹琴,可眉尖深锁,却另有一番心思在纠结,使得琴音时断时续,如果不是偶尔风止,屋外的人根本无法听到这样细碎的琴音。

平君无力地扶住门框,“你…你是神仙吧?”

刘弗回过神,扭头,看到许平君的一霎那又把头转了回去,十分不耐烦地说:“出去!”

平君的身子软软地滑到地上。

刘弗见她没要走的意思,更加恼火起来,“不管是谁叫你来的,都给朕滚出去!任何人都不许再踏上通灵台一步!”

“我…我…”平君浑浑噩噩地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她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这里,如果有可能,她比任何人都渴望回去。

砰的一声,琴被掀翻在地,平君吓得缩到门后。

刘弗渐渐靠近,走到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终于停住,眼前的女子唯唯诺诺的表情与那些见他就躲的宫女并无太大分别。触及伤痛,他心中的厌恶之情更甚,刚想喝令她滚出去时,那女子居然仰起脸来,讨好似的冲他一笑,“能否请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回去?”

刘弗愣住,“是你?”

她困惑地眨眼。

“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平君不解地看着他,“我走累了,口很渴,病已又不理我,我很伤心就蹲在路边哭…后来大概是热晕了吧。”

他终于能确定她是谁了,虽然她说的话很没条理。

“你是许平君?”

“你真是神仙?”太神奇了,连她的名字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传闻海外有蓬莱仙山,难道自己真的来到了仙境?

他好气又好笑地拉她起来,“不记得我了?”摸摸她的头顶,已经到自己肩膀的高度了,“三年未见,你长高了不少。”

平君退后一步,惊讶地盯着他,“你…金、金公子?”

三年前她叫他金大哥,三年后再见,她称他为金公子。

刘弗涩然一笑,脸上的欢喜热切之情明显退却下去,“嗯,是我。”以他的聪颖,不可能猜不到许平君会突然出现在甘泉宫的缘由,于是他顺口替金赏他们的所作所为圆了个谎,“这里是我家,你昏倒在路边正巧被我家下人们看到…”

不是没说过谎,平时戴着面具和不同的人说着不同的违心之论,这是他十年来每天重复的生活状态,可不知道为什么,与那双纯真无邪的眼眸对视,他忽然有种颓然的疲惫。

每天、每天都戴着面具…累己累人。

他抚着额哂然一笑。

许平君道:“你瘦了很多。”

“是么?”语气淡淡的。

“是啊。”以前看他只是清瘦挺拔的一位少年,现在再看,气质虽然成熟了许多,但精神状态似乎很不好,清瘦得近乎憔悴颓废,但这些许平君是不敢随意说出口的,她和他的关系还没熟悉到能无话不说。

但刘弗何等精明,许平君虽然没说,也能从她脸上看出八九分她的心思来,不由笑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一点都没变。”仍是那个心思单纯的女子,心里想什么便完完全全地摆在了脸上,毫无保留。

“你的家真大…”气氛有点尴尬,平君只好没话找话说。和记忆中那个温柔的少年相比最明显的区别就是现在的他更加寡言,变得沉闷了许多。

刘弗环顾四周,通灵台上的殿阁是他父皇驾崩前赶造出来的,经过这么些年,年年增修,殿宇内的布置虽不说极尽奢侈,也已超越未央宫的任何一间殿阁。

他凝神望向房外,极目穷尽处是一片云渺霭深。

屋内再度寂静下来,平君窘迫地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面,这时刘弗忽然幽幽启口:“这是先父为了缅怀先母所建的高台。都说人死后灵魂不灭,母亲在这里故世,也许会流连故地。只是我年年到此,却从未见过母亲一面…”

平君听出他话语中的极度悲伤,心中一酸,忍不住劝道:“你父亲生前待你母亲用情如此之深,如今二老都已故去,也许他们此刻正在一处,犹如生前般欢乐。”

砰的一声,刘弗突然一掌拍在她身边的门框上,脸色阴沉得骇人。

平君吓得往后一退,背撞在门上,连气都不喘一声。

刘弗冷道:“他们不会在一处!”想到如今母亲的尸骨只能葬在云陵,而自己的父皇却与李夫人同葬茂陵。他这辈子做这个皇帝果然已经窝囊到无可辩述,连替生母争取一个合理的名分都办不到。

低头发现平君吓得脸色都变了,一副快要哭出来的可怜表情,他不由软化下来,黯然道:“以前我曾给你讲过一个故事,你还记得么?”

以平君的记性,当初的一面之缘在她记忆中所遗留下来的只有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再细一些的细节早已记得模模糊糊,但她看刘弗神情落寂,病容满面,不忍说出实情,只好点了点头。

刘弗说:“那女子生下一个儿子,从此以后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她的夫君有无穷尽的财富,可那些都轮不到这个庶出的小儿子染指分毫,于是她用尽心机…”说到这里,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吐纳喘息声越来越急,最终化作一声哽咽。刘弗猛地转过身去,“最终,她的儿子继承了庞大的家业,而她…却死在了自己夫君的手里。”

脑海里浮现出七岁那年残存的记忆,母亲脱钗散发,歇斯底里地哭喊着他的名字,最终从这里被强行拖了出去。他很害怕,那时候他只知道哭泣,幼小无知的他只知道母亲犯了错惹得父亲不快,父亲将母亲关在甘泉宫掖庭狱中。他为母亲向父亲求情,可他最后得到的结果却是母亲死在了狱中,尸首被带到了山下的云阳县草草掩埋。

没人告诉他其中的真实缘由,那时候天真的他当真以为母亲是一时赌气想不开自尽身亡。

肩上落下一只纤小的手掌,虽然是没头没尾的几句话,但平君却已听明白那个所谓的“女子”指的正是他的母亲。

“你的母亲很爱你。”她轻轻叙说着一个事实,“所以你拥有了现在的一切,这是用你母亲的性命换来的,你更要珍惜。你如此伤心难过,你的母亲在天之灵也不会开心。”

刘弗伸手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平君浑身僵硬。

他抱住她,低头把脸埋在她的肩窝,哽声:“可我令所有人失望了,其实我是个无能之辈…”他对不起母亲,愧对母亲用性命换来的这个帝位。为帝十年,他虽已成人,却仍是一事无成,不得不事事由人摆布,朝政上如此,后宫亦是如此。

这个傀儡皇帝他早就当得腻了,如果自己能糊涂一点该多好,不要那么事事通透明了该多好,那样便可以学着历朝历代的昏庸之主,纵情于声色犬马,不问世事。

“金公子!”平君想不到这个已经及冠的大男人居然当着她的面哭,这个举动令她手足无措、满面通红的同时又不忍将他推开,只能尴尬地任他抱着。

“啾啾!”一只青鸟收起羽翼,停落在朱红色的栏杆上,一面发出啾啾的叫声,一面抖动着头顶的翎羽,似乎正看着他们两个。

“金公子,你看…”她轻轻推了推他,指着栏杆上的青鸟说,“鸟雀通灵,这也许正是你的母亲魂魄幻化来与你相见的!”

刘弗猛然一震,抬起头来,他双目发红,盯着青鸟看时目光却炯炯有神,全身上下也似乎一下子兴奋起来,颓废之气一扫而空。

他年年巡幸甘泉宫避暑,每次都会登上通灵台祈祷祝福,因为供奉着祭品,通灵台上这种青鸟飞来飞去并不算罕见,特别是每年入秋时分,通灵台上青鸟成群结队,鸣声不断,成为甘泉宫一景。

那只青鸟只停留了片刻,随即振翅飞向高空,消失在云雾缭绕的崇山峻岭之中。

刘弗露出难得的笑容,“平君,你真是块稀世珍宝啊。”金赏果然有眼光,不愧是从小跟他一块儿长大的玩伴,最懂得他需要什么。

平君赧然一笑,“谬赞了,我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小女子只会让公子你见笑罢了。”想到刘病已时常取笑她的话语,不由黯然失神。

08、心意

王意坐在树下打柳绦子,长长的柳叶枝条在她手里灵巧地甩动,一点点地缵成花篮的样子。张彭祖凑过头看得目不转睛,口中不时啧啧称奇。

“好了。”她笑着扬了扬手里的小藤篮,“一会儿你去采些花来装饰一下,就成了一只漂亮的花篮了,平君肯定会喜欢。”

“送给我吧,我也很喜欢。”张彭祖说着便要伸手去拿。

王意拍开他的手掌,嗔道:“这是女子喜欢的东西,你要去能做什么?”

天气炎热,那张娇美的面庞红润如霞,肌肤吹弹欲破,挨得近了能隐隐闻到她身上的馨香,张彭祖一阵恍惚,完全没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只觉得那副似嗔似笑的模样分外动人。

“我…我…”他情不自禁地再靠近了些,突然握住她的手。

王意怒道:“说了是给平君的,你抢什么抢?”护着花篮便要争抢。

张彭祖急道:“我不要这篮子,我只要你…我、我只要你…”他说得很小声,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如雨般淌下。

王意秀目斜视,“你想得美,还指望我给你编一筐不成?”

“不是…不是的,我是说…”

王意霍然站起,平静地掸净裙上沾的草屑,“我将及笄,年初父亲和我说,我的命格请方士算过,凡人不能配偶,所以打算趁着八月宫里采女,把我送进宫去。”她转过身来,仪态从容地平视张彭祖,热辣辣的风迎面吹在他的脸上,他只觉得浑身发烫,烫得他的眼睛里似乎有股热流要烧出来。

他胸口起伏,呼吸急促,就在他要喊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时,她淡淡地加了句,“我的确很喜欢你,也很喜欢刘病已。就像待自己的弟弟一样,我对你从未有其他感觉!”

“我…我…”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只觉得从里到外似乎都被王意看得透透的,毫无遮拦。少年脸皮薄,受不了这样的屈辱,一时羞愤,口没遮拦地吼了起来,“你少自作多情了,谁…谁说我喜欢你,谁说我对你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没有最好。”王意波澜不惊,既不着恼,也不见怪,反应冷淡得让张彭祖连一点点恼恨的情绪都宣泄不出来。

王意手指勾着篮子,自顾自地走到远处采摘花卉,丢下他一个人呆呆地留在树下。蝉在树梢上吱吱地叫着,耀眼的光斑透过树叶的缝隙投在他的头顶、肩膀,张彭祖只觉得胸口像是翻江倒海般难受,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心里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没什么…可那压制不住涌出来的酸楚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烦躁不堪地一脚踹在树干上,树梢一阵摇晃,树叶发出沙沙声响,几片叶子袅袅飘落。

王意连头也没回一下,把各色的花采摘到篮子里。太阳徐徐下沉,可地面的温度仍然炙热,她取出手巾擦汗,顺势抬起头,然后意外地看到接近地平线的远处携手扶肩地走来两个步履蹒跚的人。

花篮跌落,她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一向镇定的面庞已然变色。

“啊嚏!”平君左手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手肘不小心碰掉了书案上的石墨,石墨不偏不倚地掉在了白色的裳裾上。

“哎呀!”刘弗还没吭声,她却已经失声叫唤起来,慌张地捡起石墨,然后痛惜地望着裳裾上那摊黑色墨迹。

“不要紧。”他淡淡地一笑,似乎根本没看到自己被污浊的衣裳,仍是神态自若地握住平君的右手,扶着她的手转动手腕。

平君手指间紧握的笔在他的腕力带动下,运笔有力地将一个字写完整。

笔是上等的兔毫,帛是上等的白帛,墨沾在帛上,字迹清晰,一点晕染的痕迹都没有。刘弗的身体紧贴在她背后,凑过头轻轻地对着白帛吹气。

平君一阵尴尬,红着脸说:“这字我认得。”左手食指凌空点在那个字的笔画上,“卯、金、刀…这是个刘字。”

“你识字?”他颇为惊讶。

她垂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又用力摇了摇头。

她的确识得刘字,只因为这是刘病已的刘字。

刘弗沉吟片刻,等那帛上的字迹干透,继续握着她的手,写下一个字。

平君瞪着帛上的字,冥思良久突然“噫”地低呼一声:“这字可写不得。”忙搁了笔,伸手要把案上的帛揉成团。

刘弗抓住她的手,笑道:“我看你不仅识字,还是个懂礼的聪明女子。”

平君急道:“这字真写不得,这是天子的名讳!”挣扎着抓起白帛,“快烧了去…”

“不急。”他笑得十分爽朗,见她当真急出汗来,便松开她的手,顺势抽走那块写着“刘弗”二字的帛。

平君扭头,额头贴着他的唇擦了过去,异样的触觉吓得她僵在了那里。

刘弗微微眯起眼睑,怀中的小女子娇羞中带着一丝惧意,正是那丝惧意令他刚刚升起的欲望再度冷了下去。在那个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如意,想起那个循规蹈矩的如意,那个哪怕他狰狞欺辱她到极致时,却仍是默默淌着眼泪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注视他的上官如意。

刘弗推开平君,快速站了起来,背转过身,手中紧紧攥着那块帛。

“你知不知道,其实天子的名讳叫做——刘弗陵…”他的声音冷幽幽地在房间里回荡。

“不是叫刘弗吗?”回想当初病已教她时的情景,怎么也想不起还有个“陵”字。

“原本…”

原本,他叫做刘弗陵!

如果可以,他真想写下“刘弗陵”三个字,告诉全天下的人这才是母亲给他取的名字,是母亲寄予儿子的全部美好期望。

但他现在只是叫做刘弗!

霍光为首的辅政大臣们在他即位后便开始了喋喋不休的训导和谏言,就在他尚处于懵懂无知之时,他已然从刘弗陵变成了刘弗。幼时也曾经很天真地跑去询问姐姐,问为什么非要改去名字,当时代替死去的母亲照拂他日常起居的长公主却只是很冷淡地告诉他,因为他成为了皇帝,因为他的名字全天下的人都需要避讳,没有人再能随随便便地称呼,为了天下百姓的便利福祉着想,他必须得改掉双名。

帛书攥在手心,汗湿的手心微微发烫。

从刘弗陵到刘弗,代表着他在一夕之间从无忧无虑的孩童变身成为了一代天子,代表着他从此失去了母亲,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一切骄傲幸福的回忆。

从此,刘弗陵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受人摆布的皇帝刘弗。

“金大哥…”平君发觉他在发呆,居然背对着自己站了半天一句话都没有。

刘弗长长舒了口气,“弗陵…”那一声叹,似乎是从他喉咙深处吼出来般,只可惜吐出口时却只有他一人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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