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朕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样的卑贱身份,但你曾是昌邑王的郎,所以,给朕挺直了脊梁回话!”
许广汉微微一震,刘贺的话令他卑微了十数年的心重新活跃的跳动起来。他吸了口气,果然如这位年轻的新主所言,挺直了脊背直颜面对。
刘贺满意的笑了起来,可许广汉却没感受到他的笑意,刘贺的笑容只浅浅的浮在表面,乍看有点玩世不恭。他招招手,一名中黄门立即快步走过来,手里捧着一只竹笥。
刘贺掀开笥盖,笥内垒着十几册竹简,他随手取了一册,在掌心里掂着玩儿:“天禄阁里据说收录着整卷的《太史公书》,可朕翻遍了整卷书册,只在这几册内寻到些有关外戚李氏的记录,全都是无关痛痒的事情。”
外戚世家的篇章并不多,仅仅记录了倡伎出身的李夫人蒙受帝宠,连带兄长李延年、李广利也蒙受眷隆。李夫人生子刘髆后早亡,孝武帝刘彻却仍是重用李广利,任命其为贰师将军征讨大宛国。
孝武帝晚年迷信长生不老,憎恶巫蛊,奸佞当道得宠,以至于卫太子刘据受到巫蛊之祸的波及,被逼造反。刘据死后,对于新一任的太子人选尚未选定,李广利在出征匈奴前私下与自己的儿女亲家——丞相刘屈髦商议推举刘髆为太子。谁曾想李广利前脚刚出长安,后脚刘屈髦的夫人便被人告发施行巫蛊之术,于是比瘟疫更恐怖有效的巫蛊阴影在吞噬掉外戚卫氏一族后再次吞噬了李氏。刘屈髦全家被诛,李广利的妻儿也被抓,李广利在匈奴战场上闻得此噩耗,想戴罪立功却已力不从心,惨败后投降,最终死在了匈奴。
但这些种种事迹《太史公书》上一无记载,更别说有关昌邑哀王刘髆在李广利死后的第二年正月到长安朝拜,莫名其妙死在了长安等等诸事的记录,早已找寻不到一丝一毫的线索。
父亲死时,刘贺虽然年幼,但他却将这桩疑案记在了心里十多年。
“司马迁身为孝武朝太史令,也许可能不会记录过多的外戚详情,但总不至于连《孝武本纪》都忘了记载下来吧?”刘贺冷笑,“素闻司马迁为人耿直,身受宫刑罹难,却仍能不屈于淫威胡乱改写笔下史实。他穷尽一生心血写下了这卷《太史公书》,上下承载三千年史河,述尽历代君主帝王功过,可谓国之瑰宝。可朝廷却将它藏匿于天禄阁内,不敢示人…”他愤恨的攥紧手指,书简在他掌中发出嘎吱的声响,犹如垂死的人发出痛苦的呻吟,“刘弗以为将《孝武本纪》从《太史公书》中销毁剔除,便能掩盖他踩踏多少无辜之人鲜血坐上帝位的事实么?”
许广汉曾听自己的三弟许延寿描述过少年昌邑王的种种顽劣行径,万万没想到如今真人相见,眼前的少年天子却有如此一副雷厉风行的韧劲。刘贺的言行,令他不自觉的想起世人对刘彻政绩的种种描述,他在心里赞叹了句,果然不愧是武帝的孙子。
“臣死罪!”他心悦诚服的拜下稽首,声音微颤,但身体已经不再抖颤,刘贺的果断敢为,令他莫名的感到了一股振奋。这就是刘髆的儿子啊!比刘髆更优秀出色的儿子!
04、易节
“陛下诏令将自己的从官、驺宰、官奴从昌邑国调至京城,约有两百余人,授以金钱刀剑玉器采缯。若仅仅如此倒还罢了,但陛下还将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的绶带赐于那些昌邑的郎官。昌邑国侍从两百余人皆可自由出入未央宫。”
霍光沉思,良久才喊了声:“明友。”
范明友明白丈人要问什么,随即回话:“不是我等敢任意放行,只是那些人进出宫门都持有符节,我这个未央卫尉根本无法拦阻。”
霍光一直半垂的眼睑猛的睁大:“符节?他们哪来的符节?”
众人大气不敢喘上一声,张安世道:“去传符节令来!”
等了小半个时辰,符节令才领着两名尚符玺郎匆匆赶到承明殿。在此之前,那些中朝官吏们凑在一块儿七嘴八舌的不断数落刘贺的不是,更多的抱怨是他们认为新帝即位,这些辅政有功的臣公尚未得到褒奖,却反升迁那些昌邑国来的小辈。
霍光向符节令质问符节之事,符节令惶恐的辩解:“非臣等渎职,实乃陛下亲自至符节台向臣索取,非但未曾将行玺、信玺之印交授符节台封存,还一并取走了十六根符节。”
这样的回答不啻于晴天霹雳,震得在场诸人目瞪口呆得绝了声响。承明殿内一片死寂,霍光终于变了脸色,须眉皆颤的厉声喝道:“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不及早禀奏?”
符节令无可奈何的说:“这是陛下吩咐过的,不是臣不上禀…”
霍光的面色铁青,其中一名尚符玺郎虽不太明了这其中的微妙关联,却甚懂得察言观色,随即抢着汇报:“除取走的十六根符节外,陛下还下令将符节上缀的黄旄改为赤色。”
变易符节旄色,在整个皇汉历史上也仅仅发生过一次,而那一次恰是卫太子刘据所为。当时刘据受巫蛊祸及被逼造反,为了抢夺调集兵权的先机,他下令原本赤旄的符节作废,旄色改易成了黄色。没想到事隔十七年,这样非常时期才会发生的易节事件居然再次发生在长安城内。
刘贺究竟想要做什么,或者说,他正在做些什么,为了何种的目的,答案早已昭然若揭。在场的人都是官场上摸爬滚打的老手,这种涉及权力争夺的政治手腕,使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伎俩他们尚能寻出一二分蛛丝马迹来,更何况刘贺现在根本就没打算有所遮掩,他做的每件事情就和他的平素的为人一样,狂妄嚣张,桀骜不驯。
霍光环顾四周,发现同僚们皆是一副惶惶不安的神情,求助似的看着他,希望他能拿出个对策来。刘贺面上看来荒诞,但照此雷霆之势发展下来,他们这群人很快就会从政治顶峰上被人踢下去。
霍光狠狠的吸了口气,不知为何,他没来由的又一次想起了刘弗临终那抹嘲弄般的笑意,从来没有这一刻他有如此悔意——若能早知今日,则使刘弗尽早有个子嗣,无论嫡庶,奉立一个幼子为帝,总比现在搞出个飞扬雷厉的刘贺强出百倍。
正思绪纷乱,有侍卫悄悄过来附耳说了两句,霍光面色大变,匆匆起身借口更衣便往殿外走。才走出承明殿,便见中央官署门前站着四五个人,为首的那位正毫不理会门前郎官的劝阻,一面大声呵斥着一面要往里闯。
“霍…霍将军!”郎官见到霍光出来,顿时如释重负。
霍光难堪的绷紧着脸,霍夫人正一脸怒气,忿忿的指着那郎官叱责:“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够了。”霍光一把拽过妻子,将她拖得远些,“你胡闹什么?这里也是你来得的地方?”
霍夫人再骄横,也不敢在自己夫君面前随意忤逆骄横,但她并不急着辩解,只是咬着自己的嘴唇,眼眸里隐隐含着一丝泪光。霍光被她那楚楚可怜的目光瞅得不忍再指责,于是放软了语调,平缓的说:“皇太后不住未央宫了,你以后带着女儿别没事就到未央宫里乱逛…”
霍夫人眼睫微微一颤,一滴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滑至下颚,她也不去拭泪,仍是咬着唇瓣抽噎:“妾…妾并非有意要使君侯为难,只是…只是…”
随着哽噎的抽泣声,她的双肩微微发颤,看起来柔弱无助到了极点。
霍光胸中的怒气尽消,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回头看了眼中央官署的大门:“回去吧,我今晚抽空回家一趟,有事等我回家再说,好不好?”
霍夫人不语,眼神凄楚的凝望着他。这时霍夫人身后蹿出来一个人,拉住霍光的手摇晃:“父亲大人!母亲是你的妻子,她被人欺辱,是否也就是你被人欺辱?”
霍光看着拉住他的手,满脸娇憨之态的小女儿,忍不住笑道:“有我们成君陪着,还有何人胆敢欺辱你母亲不成?”
霍成君一扬眉,她的容貌七分像母亲,三分像父亲,比起霍夫人无双的姿容少了几分媚态,添了几分霍光的秀气端正,气若兰芝的神韵。拜父母的优点相融合所赐,使得她从小到大都拥有足够讨人喜欢的一切资本。
“父亲有所不知,母亲和我才从长乐宫回来。”霍成君口齿伶俐,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挽过委屈得双眸含泪的母亲,“以往别说长乐宫,便是这座未央宫我们哪天不是进出自如,来去随意?可就在刚才,母亲和我同去长乐宫拜谒皇太后,却被卫尉挡在了宫门前,说什么都不让我们进去。我报了父亲的官讳,对方仍是毫无反应,执意不肯放行。我们母女当众丢这么大脸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连父亲的脸面也一块儿丢进去了,这怎不让人气恼?父亲这个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难道是徒有虚名不成?”
霍光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倒不是为自己的妻女被阻挡在长乐宫门前生气,而是为突然听到长乐宫增设了卫尉而感到诧异郁愤。
“长乐卫尉?”
霍成君点了下头,很肯定的表示自己并没有说假话。霍夫人在背后推了女儿一把,霍成君恍然,马上补充:“我叫人打听清楚了,那人姓安名乐,原是昌邑国丞相。”
“安乐…”霍光稍稍平复的肝火再次升了起来。
霍成君察看父亲的脸色,然后向母亲递了个眼色,俏皮得意的一笑。
“你们母女先回去,我这几天都会很忙,怕是没空回家了。”他冲女儿挥挥手,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和颜悦色的说,“你在家要听母亲和兄长的话。”
霍成君不屑道:“哥哥比父亲还忙呢,我都好几天没见他人影了。”
霍光更觉烦闷:“他又上哪去了?”
“霍山在尚冠里新买了座宅第,说是给霍云住。为了庆贺,估计这几天他们的人全都去尚冠里了。”
“先帝丧服未除,胡闹个什么?”他转向霍夫人,颇为不满的说,“你身为嫡母,如何不约束管教好儿子?”
霍夫人心想,那也得是亲生儿子才好管教,霍禹是家中独子,自幼骄横,况且如今又已成人,又岂会受她这个卑微出身的嫡母管教?
霍光也知道想让妻子管住儿子那是不太可能的事实,但他现在心头烦乱,哪里还顾及得了家中琐事,气到极处,只得一跺脚,拂袖而去。
霍成君目送父亲进了官署大门,笑逐颜开的拉着母亲的胳膊说:“那个安乐肯定会不得好死。”
出乎意料,霍夫人却显得少有的沉默,并不如预想中开心。在回家的车上,好动的霍成君终于忍不住问母亲:“你还在为今天的事生气吗?父亲一定会让那个安乐后悔的,你以前不常跟我说,敢拂逆父亲之意和霍家作对的人都没好下场吗?”她掰着手指数,“你看仅是廷尉就死了两个,还有左冯翊、京兆尹…对了对了,就连那个车丞相的女婿不也死了吗?”
“君儿啊。”一直没开口的霍夫人忽然打断女儿的话。
霍成君“嗯”了声很自然的转过头去,却意外的发现母亲的眼眸发亮,似乎想起了什么好事,兴奋得双靥都染红了。
“君儿。”霍夫人握住女儿的双手,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我刚才突然有了个好主意。”
“什么?”
“如意虽然做了太后,终究姓的是上官的姓氏。如果…我们霍家能再出个皇后,从今往后还有谁敢在我们母女面前放肆?”
霍成君倒也不笨,脑子转得很快,她张了张嘴,见母亲的眼神无比热切在自己身上打转,不禁羞愤的摔开手:“母亲,我才十三岁。”
霍夫人扳正她的肩膀,“十三岁可不小了,如意进宫时那才几岁?如今新帝即位,后宫之主未立,此时正是你的大好时机啊。你不想想,一旦你做了皇后,你就是母仪天下的女主,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比皇帝更有权势?你将来挑千万个夫婿也不及皇帝的万一啊!”
“可我连天子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先帝的相貌品性倒是不错,谁知道现在的皇帝是个什么德行,万一是个丑陋粗鄙之人,难道也要我赔上终身不成?”
霍夫人大乐:“这你放心,母亲绝不会让你有半点委屈。”想起那位踌躇满志的昌邑王后严罗紨,她不由笑得更为得意。
这偌大的后宫之主究竟花落谁家,还得先问问姓霍的答应不答应。
05、染指
“三哥!”金安上拉住欲走的金建,左右看了下四处无人,方才压低声音问:“最近宫里都在传,说陛下写书信回昌邑,赐了一千金给侍中君卿…”
金建无精打采,对这些升迁封赏丝毫提不起兴趣。自从刘弗崩逝后,他早已厌倦了每天到宣室殿来应卯值勤。
“你别走啊,我还听说陛下用符节从长安厨征来三副太牢,在宫内大搞祭祀…”
“哦?他倒还算不错。”金建赞许的点了下头。
“不是啊。宫里人传言说他是替自己祈求淫乐,整日和那些从昌邑来的侍从在宫里胡天胡地。”金安上忧心忡忡地说,“也有人说…看到宫里太牢祭祀的其实是昌邑哀王。”
金建面现怒色:“陛下身为孝昭皇帝的嗣子,那就表明是奉孝昭皇帝为父,如今先帝坟墓未干,尸骨未寒,他在宫里这等胡闹,岂有半点人子之礼?”
金安上急道:“哥你小声点。现在宫里到处都是昌邑小辈的耳目,已不是先帝在时可比。最近人心惶惶,还有更不堪的流言在宫里传——说是哀王刘髆是被钩弋赵太后害死的。说什么假如当年刘髆不死,也轮不到先帝即位…”
“够了!”金建怒不可遏,猛地将从弟一把推开,指着他鼻尖痛骂,“这样的胡话以后别再让我听到!”
“哥,三哥…”
金建不顾兄弟在身后喊他,气呼呼的出了正殿。
离开正殿后,他越想越气闷,索性连值也不当了,直接出宫。说是出宫却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离开,所以他绕路走作室门,经过少府官署附近时,却看到张贺匆匆忙忙的从掖庭跑了出来,那副狼狈的模样像是活见了鬼似的,张贺甚至顾不得看清路面,一跤跌倒在了地上。
“张令!”张贺就摔在自己眼前,金建想躲开都不行,只能赶上几步将他扶了起来。
张贺惊魂未定,金建伸手去扶他时,他甚至吓得身子弹跳了起来,连声叫道:“不…不…”
金建错愕,好在张贺也很快意识到了金建的存在,涣散的眼神慢慢回复清晰。
“驸马都尉…”张贺的声音十分疲惫,倒像是紧绷的弦突然松懈下来后,有种说不出的倦怠。
“你还好吧?”金建担忧的望着他,眼前的这位老人虽然只是名宦臣,但他却是车骑将军张安世的兄长,所以在宫里也没人敢轻易小瞧了他。
张贺虽然已经恢复如常,但金建却心细的发觉他的手指仍掩饰不住的在颤抖。
“没事,只是不小心跌了一跤。”张贺客气的冲他一笑,“多谢你。”
“举手之劳罢了。”
两人并没有说上几句话,便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金建遥望阳光下的掖庭,不禁纳闷那重重殿阁内到底有什么能惊吓到这位久经风霜的掖庭令?
张贺回到少府官署后便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到了快太黑时,有中黄门过来敲门请他用膳。他恍恍惚惚的叹了口气,这才用水洗了把脸,开门走了出去。用膳用到一半,突然有黄门惊慌失措的跑了来,叫道:“出了事了,陛下受伤了——宣室殿叫传太医呢!”
本来在用膳的人群一下就如沸水滴油般炸了起来,少府史乐成不在官署,太医令晚上不当值,少府官署内只有太医丞和一名太医值宿,当下慌慌张张的拿了药箱出去。
他们前脚刚走,马上有人拉住了那黄门问长问短,那黄门吹嘘得唾沫横飞,犹如亲见:“驸马都尉和陛下切磋剑术,真想不到陛下的剑术那么厉害,驸马都尉也很是了得,只是下手未免不知轻重了些…”
“讲重点。”有人不耐烦的插嘴。
黄门噎住,悻悻的摸了摸鼻子,说:“驸马都尉不小心把陛下的胳膊伤了。”
张贺心中一凛,低着头继续吃饭,这时姗姗来迟的许广汉走了进来,笑呵呵的坐到张贺边上,不知情由的问:“什么事这么热闹?”
张贺踌躇不决,放下木箸,小声问道:“你怎么看待今上?”
许广汉笑道:“和昌邑哀王很不一样。”顿了顿,努力寻找能用来形容刘贺性格的词汇,“如果非要定论,我觉得他有孝武风范。陛下的行为看似荒诞,但骨子里很像他的祖父。”
“哪方面?”
许广汉一愣,奇怪于张贺的问题怎么问得如此之怪,“各方面。”
张贺苦笑:“也包括孝武帝的贪恋美色,喜怒无常?”
若说之前许广汉只是有些感到奇怪,等张贺这句话说出口时,他整个人几乎惊呆了。他错愕的回望张贺,想不明白想来谨慎的张贺怎会冒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张…张令,你是否哪里不适?”
张贺摇了摇头,继续用饭。许广汉瞧他神色黯然,几次想再开口询问详情,又不知道该不该问,思虑再三终是作罢。
金建无心伤了刘贺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张贺自身沉甸甸的压着心事,并没有空暇再去分心想其他。
翌日一大早他便去了掖庭,他没让掖庭丞跟着,只是叫了个黄门去传话,等了近一个时辰,那黄门才讪讪的回来,说:“好大的谱儿,居然放话说有事让张公你自己去见她,她没空前来。”
张贺不以为忤,佝偻着腰背点点头,“没关系,没关系。”
一夜之间,他像是老了近十岁,走路都显得没太多精神。到了门口,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门内已有侍女含笑相迎:“张公,美人一大早就说有客来,真没想到竟会是你。”
侍女热情的招呼他进门。这是一间并不算太宽绰的房舍,属于披香殿中的一间配殿,殿内原先的布置清雅朴素,如今添了许多奢华的饰物,倒使得这间原本不大的房舍显得有些逼仄。
张贺站在堂屋里,正环顾四周,身后有个慵懒的声音说:“真是稀客呢。”
“老臣见过周阳美人!”
周阳蒙一身素衣,虽然头上钗簪全无,但仔细分辨仍能看出她曾精心描画过眉黛樱唇。她神情懒懒的,嘴角挂着一抹不在意的笑容:“张令,我怕热,你有什么事便直说了吧,免得多耽误工夫。”
也不知是不是天太热的关系,张贺站在密不透风的堂上,听着后院喳喳喧闹的知了叫声,额上的汗滴如水珠般直往脖子里灌。
“那个…”一开口,他发觉自己嗓子又干又燥,如火在烤,说出的声音都似乎被热气黏在了一块儿了,“奉太后诏令,先帝宫人一并迁往平陵奉守。老臣今日来此是想问一声,周阳美人准备何时离宫前往平陵?”
周阳蒙倚着柱子冷笑,那笑容挂在那张敷满铅华的脸上显得格外叫人心寒,“你老人家好像昨天就已经来过了,不是么?”笑容越放越大,她笑得犹如鲜花绽放,勒紧的曼妙身材也随着笑声在震颤,她根本不让张贺有丝毫退避躲闪的机会,踏前一步,“你不是都看到了没?陛下夸我伺侯的好,还那么大声的说我是掖庭里最销魂的妖姬…你向来耳聪目明的,岂有错过之理?”
她靠得如此之近,张贺甚至能清晰的嗅到她身上喷洒的浓烈熏香,那是宫中的禁忌——蘅芜香。
他面色煞白,汗如雨下:“臣…臣不明白美人在说什么。”
周阳蒙眼眸一利,“平陵我是绝不会去的!我十七岁进宫侍御先帝,从此将女子最美好的十年岁月埋没在了这寂寂深宫之中,最后却什么都没得到。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家人把我送进宫来,个个指望着能依靠我飞黄腾达,可他们却没一个人是真正为我着想的。”她似哭还笑,状似疯癫的仰起头,“先帝驾崩时,我没觉得多伤心,我只是觉得自己在这未央宫里熬了十年,终于结束了。我可以回家了,虽然我不甘心十年的付出最终什么都没得到,但至少我不必再继续耗费下去了,我可以回家了…”泪水无声的从她眼角滑落,她厌恶的随手擦去,“可我没想到,我在这宫里埋没了十年,最终却连家都不能回,还要被发配到平陵去给死人守墓!凭什么?他生前没有好好待我,凭什么死了还要我陪他继续耗下去?身为女人,我就那么卑贱吗?”
面对着她排山倒海般的愤怒指责,张贺终于忍无可忍的一巴掌掴了过去:“身为女子,你并不卑贱!可你身为先帝的宫人,却勾引陛下,与之有染,其心可恶,其行可弃,其罪可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