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平君靠在软枕上,“虽然生得辛苦,但是,看着蓁儿可爱的模样,我觉得好幸福!我们先有了奭儿,如今又得了蓁儿…我真的太幸福了…”她甜甜的笑着,全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她神情温柔的看着王意抱着自己的女儿,渐渐的,全身感到一阵接一阵的困乏,眼皮不由自主的往下耷拉,四肢更是软绵绵的使不上半点力气。

她勉强撑住下滑的身子,睁开了眼,却不想眼前一片模糊,四周像是漂浮了一层氤氲缭绕的云雾,隐隐约约间她看到面前站了一个人,风将他的衣裳吹得撩起,恍若谪仙,他在云端里柔声问:“如果…我想让你留在这里,你是否愿意?”

胸口犹如被重重击了一拳,心跳骤缓,呼吸停滞。她闭上眼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手捂着胸口,张大嘴使劲的吸了口气。

“皇后!”

“皇后你怎么了?”

“皇后——”

她重新睁开眼,眼前晃动着许多模糊不清的影子,她的意识逐渐清醒过来,“我头好晕…这药…是不是有毒?”

众人惊愕,全然不明怎么回事的时候,一直侍立于床下的淳于衍却猛地惊跳了下,“没有!”

她答得飞快,可是床上的许平君却越来越感觉不舒服,胸口烦闷得她恶心想吐。

王意看出不对劲,抱着孩子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厉声大叫:“传太医——快点去叫太医!”许惠随即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平君难受得抓着胸口,她的呼吸急促,脸色煞白,额上冷汗涔涔滴下。

“意…姐姐…”胸闷得透不过气来,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她连人影也已看不清楚了。耳畔隐约听到许多人在尖叫,在争吵,甚至在哭泣,她无暇顾及,只是虚弱的喊,“姐姐…孩子…请你…”

茫茫中,云端的那人再度出现,转过身,向她伸出手来。她吓得大声尖叫,可是声音却始终卡在喉咙里,他扯住了她的手,抱住了她,她拼命挣扎,拼却全身撕心裂肺的疼痛,竭尽全力发出一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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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闻丧

车厢里有些冷,不比在宫殿里有火炭烤着,但他不在乎。

皇帝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甜蜜的微笑,这种发自内心无法掩饰的笑意令骖乘的霍光也感受到了某种放松的喜悦。

诸侯王来朝,陵庙祭祀,现在只剩下最后甘泉宫泰畤祭天了。一切都很顺利,为了应付正月的忙碌,他忙了整整大半月,这会儿也的确感到有些累了。

暗地里偷偷揉着发麻的胳膊,霍光想,也许自己真的老了。

皇帝出行的大驾,由公卿奉引,太仆御驾,大将军骖乘,六马玉辂之后跟随了八十一辆属车,驰道两侧稍后跟随的各国诸侯藩王的仪仗,千乘万骑,华盖如云,数万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长安城。

队首的仪仗刚过渭河,车队便慢了下来。皇帝心急,却又碍着霍光的面上,不敢有出格的举动,但玉辂没走多远,居然停下了。

这下连霍光也诧异起来,忍不住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御驾的杜延年回说:"还不清楚…"顿了顿,忽道,"有驿者拦道!"

这个做法实在不合礼仪,再重要的驿报也需层层通报,哪有驿者当道拦驾的?

霍光冷下脸,怒斥:"何人如此无礼?"

不等乘舆前的公卿们有所回应,那个如惊涛拍岸的喧哗便滚滚涌来,先是很小声的骚动,到最后汇成一个振聋发聩的吼声。

"皇后--驾崩--"

刘病已抬起了头,车外的喊声混杂在一起,他听得不是很真切,茫然地睁大了眼睛问霍光,"外面在嚷嚷什么?"

霍光直愣愣的,呆若木鸡,外面的喊声他不仅听见了,也听清楚了,只是太过震惊,以至于他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皇帝。

"陛下!"内谒者连滚带爬地跑到玉辂前,抖着声音禀报,"甘泉宫驿丞六百里加急奏报--许皇后娩身…崩!"

霍光又是一震,回过神来看皇帝,他脸上却没有太多的悲伤震惊,只是表情非常茫然,茫然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过得许久,内谒者不闻车内的动静,只得壮着胆子蝉声再重复了遍,"陛下,许皇后崩了!"

茫然的皇帝像是终于醒过神来,脸色刷地白了,血色退尽,他的牙关扣得紧紧的,双目赤红眦裂。霍光虽已有准备,却仍是被这突然而起的变化吓了一跳。

"陛下?"他小声地喊了句,许皇后驾崩,只怕这场泰畤祭典不得不取消了。大驾行到这里,下一步只怕得返回长安。

"起驾!"刘病已说了这两个字后,霍光正欲下令车队返回,没想到皇帝又说出了下句,"去甘泉宫。"

"陛下?"霍光不解,皇后崩逝,泰畤祭天应当立即取消,当务之急是要尽快举国发丧,料理后事。

"我说--去甘泉宫!"他瞪着霍光,眼眶红得像是嗜血的野兽。

霍光猛然惊觉,这会儿坐在自己跟前的皇帝已非常人,只怕早因伤心过度而神志不清了,他冷静地站了起来,行礼,很肯定地说:"陛下应当立即回宫!"

原本一直坐着的刘病已突然暴跳而起,直接向霍光扑了过去,"去甘泉宫,听懂了没有?!"

他抓着霍光的领子,颤抖的手指甚至掐上了他的脖子。霍光看着面前这个表情因为面部肌肉抽搐而变得扭曲狰狞的皇帝,脑子里不期然地闪过一个惊悚的念头。

他不是神志不清,他是--疯了!

 长定宫内外哭声一片,山峦连绵,树木万物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悲伤,簌簌地抖落着头顶的积雪。

听闻皇帝驾临,哭声愈发凄惨,回荡在整座宫殿的上空。这样的哭声像是一道道的鞭笞,狠狠地抽在他的心上。

不等车停稳,他已从车上纵身跳了下去,霍光在车上迭声喊:"陛下!陛下!"

他充耳不闻,跄跄踉踉地冲向那宫门的台阶,却因为阶上凝结的冰霜滑脚,他一跤磕在了台阶上。周围的公卿大声地叫着,许许多多的人围涌上来,他抬头盯着那个近在咫尺,却又像是遥不可及的大门,怒吼着挣开那一双双伸向他的手。

病已…病已…

他听到她在唤他,就在那重门之后,她正笑着迎他。

病已…病已…

微风拂过她的面颊,她笑靥如花地倚门站着,怀里抱着刚出世的女儿。

病已…病已…

他的心跳应和着她的呼唤,他不由笑了,踩着脚下那一级级的台阶奋力冲了上去。

"平君--"

宫门应声开启,门后跪满了未来得及出迎的宫人,因为事出仓促,那些人身上穿的仍是平日的衣裳,并没有披麻服丧。他心里略感宽慰,不理会匍匐满地、哭凄凄的宫人,只在门口稍稍顿了下,便继续快速地往里面冲。

长长的甬道,重重的殿门,他心跳得是如此地急。

终于,在宫门的尽头,他看到一抹倩影垂首站立,怀里正抱着一个襁褓,襁褓内的婴儿哇哇啼哭,边上围着的三四位阿保欲将啼哭的婴儿抱走,她却只是抱着孩子,不时转身,用肩背挡开那一只只挨近的手。

那些阿保想夺孩子,却又似乎心存忌惮,双方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刘病已冲到她们面前。

"陛…陛下!"阿保和宫人跪了一地,只有那女子倔犟地站着。她的发髻已经散乱,一绺绺地披垂在胸前,她的脸色异样苍白,呼吸急促,双眼牢牢地盯着怀里的襁褓。

"陛下--"大长秋伏在地上叩首,战战兢兢地解释,"王姑娘得了失心疯,小公主饿了一整天,她却执意不肯让乳母喂奶。宫人欲夺,她却疯癫得见人就咬,大家都怕她伤了小公主,所以僵持到现在…"

"我没疯!"王意缩在墙角,女婴哇哇啼哭着,她把手指伸到自己的嘴里咬了下,然后又塞进婴儿的嘴里。

刘蓁很快哽咽着停止了啼哭,刘病已注意到她的十根手指都已血肉模糊,她用自己的鲜血喂养孩子,这样的举动无异于疯狂。

"我没疯!"她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头,麻木的表情背后隐着无尽的悲痛,她眨了眨湿润的双眼,问,"你终于来了?"

"嗯。我来了。"他茫然地回答。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了下来,她凄然地笑,"她一直在等你来!"

"我知道。"心跳得太快,他摇摇欲坠,握紧拳头,再缓缓松开,勉强一笑,"所以我来了。"

她泣不成声地低下头,"你来了就好…就好…蓁儿,你父皇来了,蓁儿…蓁儿…"她的背贴着墙,身子慢慢地滑了下去,最后跪在了地上,放声大哭。

病已的心,再一次抽搐起来。他回头,被他目光扫到的宫人无不吓得避开,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寝宫的大门上,他不忍看,不忍听,眼泪却已无声地落了下来。

"我…"他哑着声吸气,然后一把将滑跪在地上的王意拉了起来,他望着她,眼底燃烧着炙热的希望。

公卿们逐渐尾随赶到,他反手一指身后,扯起笑容对王意说:"我不相信他们说的胡话,我相信你没疯,所以…你告诉我,平君没事,她正在寝宫里等着我。"

王意泪眼婆娑,目光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以霍光为首的三公九卿,以及一干侍从皆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忧心忡忡地望着语无伦次的皇帝。

"陛下!"

"陛下,节哀!"

"陛下--"

许多臣子在哀声痛呼。

"你说啊!"他嘶吼着,热泪激迸,"说啊!你说的我就信!只要你说…她没有事…我就信…"

王意的嘴唇哆嗦着,饱含热泪的目光却仍是直直地落在那些大臣身上。刘病已震怒得恨不得将她撕碎震裂。透过他的肩膀,她远远地看着霍光,那个长相正直、气宇不凡的老人,此刻正颤抖着声向刘病已跪拜:"陛下,请节哀呀!"

她的嘴角抽了下,眼泪簌簌地往下落,纤细的肩膀抑制不住地在发颤。她张了张嘴,狠下心说:"她死了!"泪水一滴滴地滚了下来,她咬了咬唇,用一个战栗却清亮得足够满殿的人都听到的声音大声说:"皇后诞下了一位小公主,崩了!"

凄惨的哭泣声响得更加大声,长定宫内哭成一片,病已松开王意的胳膊,行尸走肉般地向寝室走去。

门扉虚掩,他伸手轻轻一推,门枢发出细微的响声,他喃喃地说:"你们小声点,别吵着她睡觉。"迈步跨进去时,却被并不高的门槛绊得一个踉跄,脚上穿的一只鞋甩飞在了门柱上,吧嗒落到地上。他浑然不觉,从地上爬起来,径直晃晃悠悠地走了进去。

帷幕低垂,高大的屏风矗在床前,他在屏风前停滞了下,身体晃了晃,一时竟不知该迈哪只脚才能行步。

"平君!平君!平君…"口中无意识地喃喃念着,他绕过了屏风。她正和衣平躺在床上,身上穿的是件青色的深衣,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他略略拔高音叫了声:"平君!"但是床上的人并没有睁开眼。他趔趄地扑了过去,笑,"你又装睡,再不起来我可就挠你痒了!"

他的呼吸喷在她毫无血色的面庞上,她鬓角的青丝随之微微拂动,他伸手颤抖地抚摸她的面颊,唇贴上她的耳廓轻唤,"君儿,我来了…我们说好的,你在这里等我来…君儿…君儿…"

他猛地从床上抱起了她,用力地将她搂在怀里,沉闷的哭泣声伴随着痛苦的呼唤声,他战栗着,抽搐着,撕心裂肺地喊着她的名字。

泪水滴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精心搽好的铅华被洇染化开,他心慌意乱地用手去抹,用袖子去擦,"对不起,对不起,君儿,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来迟的。君儿,你睁开眼吧,别和我怄气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君儿,我的君儿,求求你…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砉--窗外响起振翅的滑翔声。

一只青鸟张开双翼,箭一般地冲向厚厚的云层。

无声的风吹在窗牖上,鸟儿清脆的唳叫,云层里洒洒飘落的雪花,久久地在空中徘徊不去。

第六章 此恨难平君知否

01 祸端

刘病已没有疯,王意也没有疯,但有一个人,却的的确确疯了。

许平君崩于正月十三,原本定于十五日的泰畤祭典取消,棺柩从长定宫运回未央宫前殿,天下举哀发丧。消息一经发布,第一个承受不住这个打击,进而彻底神志不清的人便是许平君的母亲许夫人。

王意原本想和刘病已商量把许夫人接到宫里照顾刘奭、刘蓁,没想到许夫人竟会受不了爱女的夭亡而精神崩溃,许广汉既失了女儿,悲痛难忍,又要分心照顾疯癫的妻子,短短数日,还不到不惑之年的他已是两鬓见白。

"哇哇…"婴儿啼哭声在空旷的前殿回荡着。

四岁的刘奭听到哭声,从门边跑了过来,踮着脚尖看了看,"父皇,妹妹又哭了!"

刘病已半跪半靠地坐在地上,身侧紧挨着的是一口乌沉沉的梓宫。

"父皇,妹妹的鼻子上为什么有白色的小蚂蚁?妹妹为什么没有牙齿?妹妹哭起来为什么那么难看?"刘奭瞪大眼,不停地好奇发问,可是他的父皇却是一句都没听进去,于是不耐烦的刘奭悄悄伸手捂住妹妹张大的嘴巴。

"呜--哇--呜--哇--呜--哇--"手一捂一松,婴儿的啼哭声变得异常怪异,小脸涨得更加红,哭声也更加地凄厉。

"咯咯,真好玩…妹妹真好玩…"刘奭兴奋地拍手蹦跳,扭头看见自己的父皇仍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不由得撅着嘴说,"父皇陪我玩!"他用手去推刘蓁,"父皇抱奭儿!不要抱妹妹!"他力气小,推不开,索性绕到刘病已身后,用自己的胳膊环住父亲的脖子,同时蹬起双腿。

"咯咯…父皇背我…父皇背我…"

病已被顽皮的儿子勒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脸涨得通红却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直到有窸窣的脚步声靠近,刘奭才放开手,兴奋得扑了过去。

"姨母!姨母!"他拉住王意的手,奶声奶气地控诉着自己的委屈,"父皇不陪我玩!姨母,母后还要在那个大箱子里睡多久?她什么时候能起来陪我玩啊?"

王意蹲下身,一只手抚摸刘奭柔软的额发,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搁在自己唇前,"嘘--奭儿最乖了,我们不是说好的吗?要小点声,不要吵醒你的母后。"

"可是…我想母后了,母后肯定也想我。姨母,你告诉母后,让她快点醒吧。"

王意别过头去,勉强忍住了泪水,方才转过来强颜欢笑,"不可以的。你母后生了小妹妹,她很累了,要安安静静地睡觉,我们…不要吵她!你如果不听话,她会很伤心的…"

"可是奭儿很听话啊!"他委屈地嘟起嘴,小手指向父皇怀抱中不住啼哭的婴儿,"是妹妹不听话,她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她不乖!"

王意走过去,发现刘病已双眼无神地抱着啼哭的女儿,她喊了两声:"陛下!"他只是不理。没奈何,她只得轻轻喊了声:"病已…"

他的眼睑眨了下,仿佛从游离的梦境中清醒过来,眸瞳中闪烁着某种期冀的光芒,可那点刚刚燃起的光亮却在接触到王意时,霎那间烟消云散。

他整个人颓废得只剩下一个空的躯壳。

"病已…有些话,我要对你说,你听得见吗?"

病已嗯一声,环顾四周,发现不知何时守卫在前殿的侍卫已经不知去向。

王意跪坐在他面前,"是我拜托彭祖将人都撤到了殿外,有些话,我必须单独对你说…平君她最后还留了句话,请你牢牢记住!"

"…"他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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