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刘秀停下穿鞋,默不作声,我顺势回头瞥了一眼。李轶满脸真挚,不似作伪,那李通身披长衣,一边咳嗽一边倚在二门上,虽未追出,却也静静的在期待着刘秀的回答。

我不知道刘秀怎么想,但是李轶的一番话却是深深打进我的心坎里,于是暗中用力扯了扯刘秀的衣袖,提醒他切莫错过良机。

刘秀慢慢直起身,未曾回头,却淡淡的丢下一句话:“既如此,宗卿师当如何?”

李轶神色微变:“我伯父他……”

刘秀回首一笑,笑容儒雅,再度冲着屋内的李氏兄弟一揖:“告辞。”

从李府出来,上了邓晨的马车,虽然邓晨什么都没问,我却终究还是憋不住了。

“既然李轶都这么说了,你为何不答应?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你大哥在蔡阳广招门客,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早已昭然若揭,你又何必推诿……”

邓晨一语不发的看着刘秀,神色凝重。

刘秀正襟危坐,从头到脚未见一丝慌张,他扭头瞥向窗外,有那么一瞬,温柔的眸瞳中竟闪现出一种悲悯的神采。

“李通的父亲李守,官居新朝宗卿师,久居长安。李通若是起事,好男儿意气风发,一酬壮志,却可曾想过家中父老、族中姊妹当如何?”

邓晨面色陡变,神情复杂的低下头去。

我猛地一震,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在现代我是独女,身边不乏亲戚朋友,除了父母却没有至亲的兄弟姐妹。到了这里,阴家上下待我极好,可我总有种把自己当成外人对待的感觉。所以,我大概和刘縯、邓晨他们的想法一样都带了种自私与偏激,只想着顺从局势,反莽建汉,更多的还认为亲身参与其中,享受开元乐趣,会比现在这样枯燥无聊的生活强上百倍。

殊不知刘秀的想法却是如此与众不同,不能说他特立独行,不能说他懦弱无能,他只是……把家人看得更重些罢了。

换而言之,我们这帮人,眼里看到的只有熊熊的造反之焰,心里想到的是扬名立万,万古留名,这样的想法其实很自私。

要造反,对个别人来讲很容易,譬如刘縯,譬如李通,他们手底下门客过千,资产也厚,随便拉上人马就可结伙反了朝廷。可是……对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来说,该怎么办?造反后,对于朝廷来说就是反贼,就是叛逆,刘縯他们可以过亡命生涯,风风火火的大干一场,可家中父老妻儿又该如何?

谁无父母,谁无亲人?

我们,竟无一人替他们考虑过!

我当即惭愧的低下头去,少顷,刘秀却轻轻笑了起来:“大势所趋,然我一人可阻否?”

邓晨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你能这般想,姐夫甚感宽慰。蔡少公所谶之语,自有道理,刘秀当为帝!天下刘姓宗室千万,或许这个刘秀非是你刘文叔,然而即使你无此心,世间千万刘秀也会应运而生,非人力能阻,天意如此!”

“哎呀!”我几乎跳了起来,邓晨的一番话提醒了我,“蔡……蔡少公!快……快回去,我要找他!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找他!”

刚才一通乱,竟然把蔡少公忘得个一干二净。

我的回家之路啊,还得靠他给我指点迷津呢!他可是我的希望稻草!

邓晨不明白我大呼小叫的嚷些什么,却仍是命车夫把车驾回晌午吃饭的那处人家,可去后一打听,方知蔡少公早走了。

我大失所望。

“阴姬!”回程的路上,邓晨见我郁郁寡欢,安慰我说,“蔡少公乃当世奇人,可遇而不可求,若是有缘,来日自可再见……”顿了顿,终是按捺不住好奇的追问了句,“你找蔡少公究竟有何要事,我今日见他与你交谈甚欢,不知都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我哭丧着脸,“说了等于没说。”

二十八星宿,我要到哪里去寻那命定的二十八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小孩,一无线索……

算了?不能太执著,不能……抱太大希望。

我碎碎念的默想,哀怨的一路啃指甲。

合谋

从表面看,一切事务都按部就班,生活似乎也没起太大的变化,依旧是一日三餐,清闲无趣。然而仔细观察与体味,会发现其实有些矛盾已经尖锐得无可化解。

我不清楚西汉王莽新朝倒底是怎样被颠覆的,这段历史在我可怜的应试教育课本里几乎是零的记忆,对于念理科的我来说,能记住王莽篡权、东汉更替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大事了。若非依稀记得东汉初期有“光武中兴”这个词,恐怕我连光武帝都搞不清楚是哪个朝代的人物。

如今看来真是活该王莽要完蛋,居然连老天爷都不帮他,地皇三年的蝗虫灾情远比邓禹当初预估的还要严重,南阳郡已是民不聊生,转眼入秋,靠地吃饭的百姓却是连一粒粮食也收不起来。

赤眉军越战越勇,王莽讨不到便宜便又派纳言严尤、秩宗将军陈茂自长安发兵,率军攻打绿林军。这场战火直接烧到了南阳,波及甚广。其实绿林军首领坚持固守绿林山,平素也不过攻打竟陵、安陆两个城镇,以抢夺粮食运回绿林山,除此之外,绿林山上的百姓仍是平静的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靠山吃山,鲜少与外人联络。

王莽征剿得越凶,南阳百姓越是受苦,可偏偏今年南阳郡天灾,绿林山上竟发生了疫疾,起义百姓死了大半。被逼无奈之下,在山上蹲了四五年之久的绿林军终于开始转移阵地了。绿林军分兵两路向外转移,就目前局势来看,一路南下渡过汉水,转到南郡一带活动,另一路北上进入南阳。为示区别,外人把前者称为下江兵,后者称为新市兵。

盯着那卷竹简看了足足有十分钟,我长长的叹了口气,虽说绿林军损伤过半,看似伤了元气,还被迫腾出了老窝,其实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固守在山上吃老本,占据有力地形,易守难攻固然是好事,然而时间久了,不思进取,终是一潭死水。如今潜龙脱困而出,死水成了活水,依我看,王莽这一仗虽胜犹败,他痛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南阳……舂陵国,汉武帝时舂陵侯的封邑,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安然度过这个秋季?

作为刘买的后人,南阳郡内数以万计的大小刘氏宗亲们,面对此情此景,又会怎么行动呢?

搁下竹简,突然觉得有些心烦,阴识虽然去了长安,可平素我要的那些情报却仍是通过阴兴之手,源源不断的传递到我手上。

“二公子已经回去了么?”

胭脂正在整理床榻,准备伺候我安寝,听到这话,忙回道:“应是去了邓公子那里,奴婢听说邓公子邀二公子抵足长谈。”

“抵足长谈?”邓晨和阴兴?他们两个有什么事情非得夜里不睡觉,抵足长谈?

眼皮突突直跳,我隐约想到了什么,可一时却又说不清楚。打发胭脂出去后,我躺在床上瞪着承尘发呆,半天睡意全无。于是索性爬了起来,把房里点着的蜡烛吹熄了,悄悄摸出了门。

邓晨的房间黑漆漆的不见半点烛火,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他们夫妇的房间,邓晨有事和阴兴商谈,怎么可能会选这间房,即使他不用休息,刘元还要哄孩子睡觉呢。

抬头仰望,新月如钩,悬于中天,星芒璀璨,烁烁如钻,回想蔡少公那句高深莫测的谶语,不由得心口纠结起来。

我还能回去吗?我真的还能回去吗?

一路拖沓如幽灵般在邓府内宅游荡,经过那间曾被我视为鬼屋的房间时却远远看见窗影上一缕橙色,淡淡的几道人影投在窗纸上,摇如鬼魅。

夜已深沉,蛛网仍是一丝不苟的悬挂在明处,房内的布置仍如那日所见尘埃遍布,然而不同的是人。

屋子里有人!

仍像上次那般,邓晨一伙人在里头召开他们的秘密集会,避开下人,避开家人。

要知道他们现在干的可都是杀头掉脑袋的事,门客虽多,保不齐这当中没有那种奸佞不忠的跑到官府去告上一状,在这敏感时期,这足以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屋内窃窃私语声不断,我几乎整个人都贴墙上了,才隐隐约约听见邓晨的声音低低的问了句:“可是都安排妥贴了?”

“诺。”回答的人声音虽低,我却听得清清楚楚,赫然是刘秀!

刘秀也会在里面?他不是一向不参与这些事的吗?

“那便如此说定了,只等九月立秋都试之日……”

手足冰凉,我只觉剧烈的心跳声盖住了所有一切的声音,那个人……怪不得上次听这声音耳熟,没想到……竟是他——阴兴!

难道说这事阴家也参了一脚?这是谁的主意?没有阴识的允许,就算借阴兴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自作主张。

阴识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九月……立秋!他们到底已经决定了什么?

“先散了吧,小心保密。文叔!”邓晨唤住刘秀,“宛城李家那边没问题吧?”

“嗯,没问题……”

脚步声迭起,我慌忙闪开,躲进光线照射不到阴暗死角,一时屋内烛火熄灭,房门打开,有七八条人影鱼贯而出。众人相互道了别便散了,我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等着人都走光了,才四肢僵硬的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立秋,离今日之期也不过仅仅十几天而已,他们谋划了多久?又准备要怎么做?

越是好奇,心里越是无法平静,思前想后,决定等天亮后找阴兴问个明白。

一夜无眠,大清早我顶着两熊猫眼从床上爬起来时吓了胭脂一大跳,小丫头打量我的眼神又惊又怕,我不理她,草草用完早餐便出门去找阴兴。

开门的是刘秀,他与我打照面时也是一愣,惊讶的表情与方才胭脂一般无二。我稍稍低头,避开他的视线,问道:“阴兴呢?”

“卯时便回去了。”

“什么?”

“他没去和你告辞么?”

按我平时的作息习惯,卯时我还在和周公聊天,他哪里敢不识趣的扰我清梦?

“没……”我犹豫片刻,看来从阴兴那里挖掘内幕已无可能,于是决定从刘秀身上下手,左右观望四下无人,我一把推他进门,快速反手将房门关上。

“阴姑娘?”那张俊秀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也不跟他玩虚的,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立秋之日你们打算做什么?”

刘秀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之色,但转瞬即恢复正常,柔柔的笑道:“阴姑娘在说什么呢?”

我脸色一沉,这个刘秀居然敢在我面前扮猪吃老虎,如果不是昨晚上早已洞悉他也有份参与,就凭他今天这样的吟吟笑语,我还真会被他蒙住。

“我虽是女子,可你也该知道我的心性,我绝非那种……那种……”

不知何时,明朗的笑容已从刘秀脸上敛起,清澈的眸瞳中闪动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光泽,这是我第二次看清他的眼睛,不由得呼吸一窒。

“阴丽华!”他突然叹了口气,低头静静的望着我,若有所思的表情十分迷人。这就是刘秀的另一面吗?一惯隐在温柔笑容下的另一面?

“阴丽华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这一点我也很困惑……”他微微一笑,又恢复以往超然的神态。“其实,不只阴兴回了阴家,今日我亦要回家!”

“回蔡阳?”脑子急转,我已明了,“你回去通知刘伯升?”

“我还在等一个人,等他来了便立即动身。”

“谁?”

“李轶”刘秀不再瞒我。

“你和李通他们谈妥了?”

“嗯。”他秀气的脸上再次露出那种悲悯的神气,“大势所趋,非我所能避免。无论我接不接受,以大哥之心,推翻新莽,匡复汉室已成定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二姐夫对我所言。”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的嘴角虽仍有笑意,在我看来却已平添一缕无奈。

“你们……打算怎么做?李通……宗卿师他……”

“李通已遣侄儿李季星夜赶回长安通知宗卿师,李守会赶在立秋之前带着李氏族人撤离长安。”他顿了顿,语重心长的对我道,“你……作为阴家一份子,也该有个准备了,依我看,你还是早些回阴家吧。”

“我不回阴家,我要跟你回蔡阳!”

他怔怔的看着我,许久嗫嚅:“为何?”

“既然知道阴家也参与其中,我自然抽身不得。大哥不在家,阴兴还是个束发孺子……”我不愿做个柔弱无能的女人,厌倦了一味躲在家中不问世事的生活。

即使有一日天真的塌了,那天上许多个窟窿里必然有一个得是我捅的。

“你……”刘秀不解的打量着我,目光中审度的味道更浓。

门上轻叩,有人在门外细声禀告:“刘公子,李公子到了!”

我咧嘴一笑,扬眉道:“好!那我们走吧。”

刘秀在我身后脚步一顿:“你当真要跟去蔡阳?”

“是。”

“那……好吧。”他犹豫的松口,“只是……”

他收了口,没再说下去,我不知道他想“只是”什么,见他肯妥协早喜出望外,未再深究。

告白

追本溯源,刘秀的五世祖乃是汉景帝的儿子——长沙王刘发,也就是西汉赫赫有名的汉武帝刘彻的六哥。不过刘发的出身远没有刘彻那么高贵,刘发之母名唤“唐儿”,乃是景帝宠妃程姬宫中的一名侍女。刘发其实不过是景帝的一夜醉酒云雨后留给唐儿的纪念品,因生母出身卑微,在景帝十五个皇子里,他的地位最低,分封属邑时,他得到的也仅是南方一块潮湿贫瘠之地。

到了汉武帝时,汉武帝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分化诸侯王势力,以推恩令的形式,重新分割诸侯王的封地,遍封诸侯王的子弟。由于这一道指令,刘发的第十三子刘买非嫡非长,居然也得到了封侯,封邑就在零陵郡泠道县的舂陵乡。

刘买过世后,长子刘熊渠继享舂陵侯的爵位,子承父业,而后又传长子刘仁。刘仁嫌南方气候过于潮湿,遂上书当时的汉元帝,内徙南阳郡,得到恩准。这一支刘氏宗族便迁至南阳郡蔡阳县的白水乡,仍以“舂陵”为封国之名。

但是刘秀却不是刘仁那一系的,他的曾祖父刘外乃是刘买次子,没有继承爵位的资格,最终官至郁林太守。刘秀的祖父刘回官至巨鹿都尉,职位虽次于郡守,但到底也是个二千石官秩的地方长官。可到了刘秀父亲刘钦却一代不如一代,只做了个南顿县令,到了刘縯,更是摊上王莽篡位,取消了刘氏宗亲的一切应得的待遇。

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不惜厚着脸皮拿出缣帛,当着刘秀的面,把这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写了下来,才总算理顺了刘秀他们家和汉家刘氏的关系。其实按着这么看,刘縯、刘秀兄弟的确算是刘邦的子孙,身上流着汉高祖的血脉,只不过是旁支的旁支,庶出的庶出……若以一棵参天大树为喻,刘縯他们绝对和大树干无缘,只是纵横千错的树杈上的某片小树叶。

马车东摇西晃,我一边在脑海里整理刘姓族谱,一边呲牙咧嘴的笑。刘秀安安静静的坐在我边上,虽然这一路我的问题既杂且白,他倒是有问必答,丝毫没有半分的不耐。

陵侯由刘仁传到了刘敞,按说刘敞与刘钦这对名义上的堂兄弟,早已隔了好几代,可刘敞却是个难得的厚道人,他对待宗族宗子的仁爱堪比楷模,刘秀他们家没少得他的好处。

刘秀的母亲樊娴都出自南阳郡湖阳县一户富豪之家,樊家三世兼营农商,到刘秀外祖樊重一代,已开拓良田三百余顷,虽说比不上新野阴家,可在湖阳也算得是典型的士族庄园了。

刘钦和樊娴都这对夫妇感情甚笃,一共生下三子三女,可惜刘钦命不长久,在刘秀九岁的时候便撒手人寰。这一大家子全摊到一个女子身上,境况可想而知。刘秀的叔父刘良时任萧县县令,于是为了减轻家中负担,刘秀便被刘良接去萧县代为抚养,叔父待他极好,送他去学堂接受启蒙,待到成年刘秀才又回到蔡阳,侍奉母亲,耕田务农,维持家业。

手中的笔一顿,不知为何,眼角扫过刘秀沉静俊逸的侧影,心中竟是升起一缕酸楚。这样一个风神俊秀、气质儒雅的人物,打小的境遇却并非是一帆风顺,如果不了解他肩上到底担负过什么,很难相信他会是个下过农田、卖过杂物的俗人。

“怎么了?”似乎觉察到我在关注他,他侧过头来,微笑着看向我。

阳光从窗隙透射过来,金灿灿的光芒映在他白皙的脸庞上,笑容温文儒雅,宁静致远。

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怎么能……一直这样保持着永恒的笑容,他难道不会哭泣,不会伤心,不会失望,不会愤怒的吗?为什么脸上总是能挂着闲适温柔的微笑呢?

我不懂!一个经历过那么多坎坷的人,怎么能一直这么无欲无求的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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