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是说的简单淡然,我心里越是发毛,惧意陡增,情不自禁的退后几步,离他远些。
他似有所觉,却没点破我,迳直走到火堆旁,将火上的肉翻了个面。油脂从肉上直滴下来,落在干柴上,发出吱吱之声,青烟直冒。
“我不想被抓,所以逃了,可是官府的人扣了我的父亲,为了让他们死心,我找人抬了具棺枢回老家,诈死逃匿……”他仿佛心情十分愉快,一边轻松的说着话,一边不停的忙碌着手里的活。“我现在可已经算是个死人了呢。”
我不寒而栗。
潜意识里我就是觉得他可怕,比那些盗马贼,甚至四年前绑架我的马武等人更可怕百倍。
“其实杀人,并不可怕……生逢乱世,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一场游戏。今儿你是运气好些,不然指不定就躺在这里了。所以,要么他死你活,要么你死他活,你选哪个?”
气氛异常静匿下来,火苗阴冷的摇摆着幽蓝色的光芒疯狂的舔舐着柴枝,直至将它化为灰烬。
我犹豫片刻,终是小声的说道:“没有人会想死。”
想到惨死的邓婵,心里又是一阵痛楚。
他颇为赞许的点头:“看来是个聪明的女人哪。”
我嗤然冷笑:“杀过人的女人不是不能算是女人了么?”
乌沉沉的眼眸再次闪过一道异样的光彩,但随即隐去,他笑了下:“是与不是,现在还说不准。”
我走近了些,从地上捡起串好的马肉,放在火上烧烤。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我。
我愣了下,半晌答道:“阴姬。”
“刘玄,字圣公。”他咬了口烤熟的马肉,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没在意他的名字,反正大家都是萍水相逢之人,未必会说真名。他自己不也说自己杀过人,已经算是“死”了么,这个也许不过是他死后才用的假名。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再往南一些就是小长安,你要去哪?”
我想了想,小长安离新野还有一大段的路要走,如今马车毁了,马也死了,就靠我这两条腿步行,估计得走个三四天。
“我去宛城。”我轻轻叹了口气。
临走时刘秀曾说相信我能把邓婵安全送回新野,可如今却……
“宛城?宛城现在可不太平,你去那做什么?”
“不太平?”我心里一慌,“我有亲戚住城里……”
“最好先别去那里。这些肉我们一人一半,你没意见吧?”
“嗯。”我随意的点了点头,心里放不下的仍是那三个字——不太平。
“好,那等天亮我倆便分道而行吧。”他把短剑在马皮上噌了两下,擦去血迹还了给我,“你一个女子,虽然有些武艺傍身,但孤身上路,毕竟胆子也忒大了些。如果……你实在没处去,不妨来平林找我。”
“平林?”我心中一动,“难道你是想……”
平林——如果没记错,两个月前平林人陈牧、廖
难道他竟是要去投奔平林军?
“没错,果然是个聪明的女人!我刘圣公还怕个什么呢,这条命已是赚来的了,不吃亏。”
我茫然的看着他将烤熟的肉分成两堆,包好。
他倒也不欺我是一介妇人,分得也算公允,说一半就是一半。
“拿去,”他把包袱丢给我,烤熟的肉余热未消,捧在怀里油吱吱,烫得胸口发热。
乱世啊,乱世……
这难道就是我所期盼的乱世么?
这当真是我之前殷殷期盼的生活吗?
这样的生活,当真精彩么?
我茫然无语。
如有可能,我真希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还和过去一样,邓婵没有死,她快快乐乐的在宛城和丈夫生活在一起,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一家人合乐融融……
我错了!
乱世一点都不好玩,因为乱世需要玩的是命,必要时都是以命相搏,残酷得令人发指!
乱世起,百姓哀!
刘良
这一路过往的行人起初并不算多,然而无论是车马人流,经过我身旁时都会把惊异的目光投向我,在我身上逗留片刻。
我知道这是因为满身血污实在太过扎眼,可如今我除了硬着头皮继续往南走,别无他法,好在刘玄临走并没有把他的斗篷要回去。我把身上的斗篷裹紧,又把帽子兜在头上,埋头前进。
在离宛城还有三四里的时候,路上的行人陡然增多,而且大多是拖儿带女,牵牛推车,仿佛举家逃难似的。这些人纷纷与我背道而驰,且一脸凄苦无奈,更有孩子坐在推车上哇哇大哭,嚷嚷着要回家。
越是靠近宛城,流民越发随处可见,更有许多人在城外徘徊,周边的野地里搭满了草棚架子。
我用包里的五斤马肉跟一户人家换了套干净的粗布衣裳,将自己重新打理得有个人样后,那户人家的三个孩子终于不再瞪着惊恐的眼睛瞅我。
“如今人人都往城外跑,你怎么还偏往里头闯呢?”
据这家的男人描述,前日城内暴乱,有几百人纠结造反,和官府的人打了起来,场面相当激烈。城里的百姓害怕殃及,所以纷纷出城避难,有亲戚的投奔亲戚,无亲无故又不愿离乡背井的只能选择在城外周边徘徊,以观形势。他们指望着官兵能将暴动镇压后,再回到城里去。
我立即联想到刘秀他们,心里绷紧了一根弦,焦虑难安。
“你们难道没想过那些人也许能推翻新朝,光复汉室?”我状似无心的不答反问。
那家的女人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扭头去看丈夫。那男人撇了撇嘴,嘀咕道:“谁当皇帝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所求的无非是三餐温饱,一世太平罢了。”
我微微一震,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因天色已晚,城门关闭,我只得在这户人家搭的草棚子里和那三个孩子挤了一晚。第二天准备进城的时候,发现城门口聚集了许多官兵,城内固然有成群结队的人拼命想往外挤,城外亦是围了一圈人翘首观望。
官兵却是将城门死死守住,挥舞着手中的长戟
“怎么回事?”我大惊失色,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嘈杂的人声淹没了我的声音,没人回答我的问题,城内的百姓哭爹喊娘,城外的一些壮丁男子纷纷涌上前与官兵理论。
“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我爹娘还在城里没出来呢。”
“你们不能这么不讲理……”
乱哄哄的场面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城楼上突然爆出一声厉喝,压住了底下的吵嚷声。众人一怔,纷纷扬起头来。
朝阳刺眼的照在城楼上,城楼上除了严守以待的士兵外,正中还站了三四名深衣长袍的男子。
为首的那位,唇留两撇髭须,身材虽不见得高大威猛,然居高临下却有种睥睨
城楼上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喝斥道:“都想造反了不成?你们是不是都不想要脖子上的脑袋了?”
我听这话颇嫌这说话之人蛮横粗鲁,忍不住好奇的问了句:“此人是谁?”
跪在我左侧的男人侧头横了我一眼:“真乃无知妇人,连南阳郡太守甄大人都不知么。”
南阳郡守甄阜!这个人我岂会不知。
按照刘縯他们的计划,立秋谋动时第一个想要绑架挟持的就是此人。只是素来闻知其名,却始终不知其样貌长相,今日得见尊容,实在超出我以往的想像。
只听甄阜在城楼上发话道:“近日有逆贼作乱,是以奉陛下谕旨,本官下令关闭城门,这期间若有胆敢擅闯擅离者——斩!”
城下一片响动,有应声磕头的,也有起哄发牢骚的,那些官兵随即冲了上来,从人堆里揪出两三个闹得最凶的,推推搡搡的把人绑了就走。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些茫然的望着城门。
甄阜还活得好好的,显然刘秀他们试图占据宛城的计划并没有成功。眼下这等虚张声势,紧闭城门,四处搜捕,看着叫人心惊胆战,然而从侧面看,却未必不是件好事。起码我知道,现在那些被镇压的人里头必然还有漏网在逃的。
我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刘秀平安无事,属于漏网之列,没有被甄阜他们抓到。
只要一想起甄阜对待李通家人的手段,我便不寒而栗。
无法想像若是刘秀落在他手里,会是何等样的惨状。
我用马肉跟流散在城外的居民换了些许生活必需品,然后在宛城城外静守了七八天。就在我望眼欲穿,几乎想放弃辗转回新野的时候,宛城的封锁终于解禁了。
城里一无改变,仍是一幅充满了生气勃勃的景象,我站在街道上,远远的望着已成废墟的李府,心里却是一阵阵的发涩。
等了这么多天,换来的不过是清冷萧萧。偌大的宛城,以我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查探到刘秀他们的踪迹。
在郡守衙府前,我找到一张缣帛告示,写明某年某月某日诛杀叛逆数十名,那一长串的名字看得我两眼发晕,几乎腿软得瘫到地上去。
强撑着一口气,将那些人名一一察看下去,连看三四遍,确定上头没有我熟识的人名,这才颤颤的离开衙府,离去时只觉得手足冰冷,浑身无力。
看完告示后心里的不安却始终难以消散,郁悒的感觉一直重重的压在胸口,思虑再三,我终于决定放弃回新野,毅然南下蔡阳。
从宛城徒步回新野,已是困难重重,去蔡阳更是翻了一倍的路程不止,更不用说这其间我还得横渡一条沘水。
这一路摸爬滚打,我甚至因为不熟悉路况而走岔了道,历经风餐露宿后终于在十月初赶到了蔡阳。
刘秀家我虽去过两次,可每次都是乘着马车去的,到底该怎么走我可实在说不上来,只是清楚的记得南阳颗粒无收,只有刘家的田里种出了庄稼。
这日进入蔡阳境内,我又累又渴,想找处人家讨碗水喝。绕过一处芳草萋萋的乱岗后,一片金灿灿的禾苗随风迎摆的跳入我的眼帘。我疾走几步,一时喜出望外,没曾下脚下被石头一绊,竟是一头栽在田埂上,昏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依稀看见刘秀站在麦田里冲我挥手,我兴奋得向他跑过去时,却发现一脸狞笑的甄阜从刘秀的身后冲了过来,提着明晃晃的宝剑,一剑刺中了刘秀的背心。
“啊——”我激动得跳了起来。
睁眼的同时,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我捧着头呻吟一声,身子软软的倒下,有双手及时托住了我的后脑,侧目一看,却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正看着我吟吟而笑。
“可算是醒了,夜里高热不止,我真怕你挺不过去呢。”妇人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回首喊道,“女子醒了,军儿,你的粥熬好没?”
门外“嗳”了声,随即一名尚未及冠的少年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跨进门:“娘,粥来了。”
妇人将我扶了起来。
“小心,才煮的,有些烫。”少年咧嘴一笑,笑容里带着一种淳朴。他把碗凑近我的嘴,拿木勺子小心翼翼的喂我喝了口。
嘴里发苦,这小麦粥熬得相当滑腻,而且入口带着一股甜爽的清香,令人食欲大增,我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我在粥里拌了些野蜂蜜浆。”似乎瞧出我的不解,少年含笑解释。
一碗粥下肚,胃里转暖,我开始觉得恢复了些许力气,忙问:“这是哪呢?”
“这是我家。”妇人答道,“你晕倒在我家田里,是早上我小儿子去田里耕作时把你背回来的。我瞧你是赶了许多路……你打哪来啊?”
我正要回答,猛地窗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然后院子里的门推开了,伴随着一片嘈杂的鸡鸣狗吠声,有不少人在屋外焦急的喊着:“良叔,良叔。”
没等妇人从榻前起身,就见门外冲进一人来。人影才晃进门,便扯着嗓门嚷开了:“良叔,良……婶。”那人身形猛地一顿,紧跟在他身后接二连三的撞进七八个人来,大约是都没想到屋里尚有其他女眷在,一时都呆住了。眼珠子纷纷在我身上打了个转,然后一齐低下头去没再吱声。
妇人站起身,和气的问:“你们良叔不在,和刘安去田里了,有什么事么?”
为首的那人也不过才三十来岁,相貌堂堂,只是神情慌张,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一时难以定神。
“良婶,”身后有人开口,“出大事了……”
一句话没讲完,就被最先的那个人用手肘捅了一下,讲话的人立即闭嘴。
“那个,婶婶,我们去田里找良叔……”
“站着,”良婶忽然叫道,“出什么大事了?刘赐,是不是我们家刘安又惹事了?”
“没……”
“刘军,”良婶回过头来,厉声问道,“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哥哥又闯祸了?你不许瞒着娘。”
刘军一脸无措:“娘啊,哥哥这几天一直在家,和我在田里干活来着,哪都没去,这你不是知道的么。”
刘赐忙道:“婶婶,不关刘安、刘军的事,跟他们无关……”
“那跟谁有关了?你们气急败坏的跑了来,不跟这两小兔崽子有关,又会是跟谁有关了?”
见刘赐不答话,良婶真急了:“我到田里找刘安去。”说着便要出门。
“婶”刘赐忙拽住她的胳膊,“唉,我跟你说,真不关刘安的事。其实是……伯升……”
“刘縯!”异口同声的,我和良婶一齐叫了起来。
良婶诧异的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匆匆忙忙的掀了身上的薄被,跳下床:“刘伯升在哪里?刘……刘文叔有没有回来?”
脚才踩着地,就觉得如踩泽地似的怎么也站不稳,一旁的刘军伸手想扶我却终是犹豫了,只这眨眼的工夫,我就一跤跌坐到地上。
良婶急忙搀我起来,我急道:“文叔……文叔有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