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是。我大哥他还在长安。”

“那是写给你弟弟的?”

我左手指了指边上的一片木牍:“早写好了。”

她瞥了一眼:“就这么一句话啊。”

“难道还需写上一日三餐不成,人活着比什么都强。”心里隐隐一痛,竟是再次想起邓婵。

“那你现在又是在写什么?”

我从黯然中回过神来,看着自己手下墨迹斑斑的书简,有点儿耐不住想笑:“写日记。”

“日记……那是什么?”刘伯姬好奇的取过那册书简,“是你写的手札吧?《寻汉记》……这是什么?《寻汉记》是什么东西?”

我嘻嘻一笑:“好东西,绝对是好东西。”

在现代黄易写了本穿越武侠小说《寻秦记》,讲述现代人项少龙寻找秦始皇的种种经历,如今我身陷两千年前的一世纪,有样学样,岂能不写一本《寻汉记》出来。

光武帝……可惜我的历史太差,若是早知今日,一定提前把汉代历史背到滚瓜烂熟。

刘伯姬狐疑的瞥了我一眼。

我写的毛笔字歪歪扭扭的不是太容易辨认,碰上不会写的篆体字我就用现下通用的隶书代替,如果碰上篆书和隶书都不会写的,我就索性拿楷体字代替,而且还是简写的那种……总之整卷竹简约摸两百来字,里头夹杂了各种形状的文体,别说刘伯姬看不懂,就算让刘秀这个饱读诗书的太学生来看,也照样能看得他一头雾水。

“你确定这是在写字么?”

我咧着嘴尴尬的笑了笑:“那个……也不是正经的在写,随便……涂鸦而已……”

好在她对文字兴趣不大,沉默片刻后很快便转变话题。

“你说大哥为什么要派孝孙哥哥去找那些绿林盗匪?”

我眉毛一挑,刘縯日前在初步整编舂陵军后,派遣刘嘉前往新市军、平林军驻地,试图劝说这两支绿林农民军联合行动,以期壮大起义队伍。就决策看,我认为这个做法非常明智,之前宛城兵变的失败,足可看出仅仅依靠南阳宗室以及豪强的力量来对抗新朝政权是十分微弱的,鸡蛋和石头的区别在于,鸡蛋太过脆弱,要想彻底击垮王莽统治,必然得联合目前实力最为强大的基层力量。

不着痕迹的扫了眼刘伯姬,那张美丽的脸庞上带着一种困惑与不屑。

这是张宗亲贵族的脸孔。这是个拥有皇室血统的高贵女子。

即使她已没落,可她骨子流淌的仍是汉室刘家的血液,即使她从小生活贫困,与一般老百姓无异,可她与生俱来的那种贵族式的自傲却没有丝毫的减少。

南阳郡今年大灾,饥荒来临的那一刻,已被废黜为平民的刘姓子孙和那些落草为寇的穷苦百姓没有太大分别,有些人同样三餐无继,不得温饱。可是这些曾为自己的姓氏而感到骄傲的南阳宗亲,他们无论自己生活怎么艰苦,都不愿承认自己其实已经和那些真正意义上的平民被王莽划分到了同个等级上。

我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故意装作没听到她的嘀咕,打着哈欠说:“睏了,睡吧。”

“嗯。”她轻轻应了声,我吹熄蜡烛,往床上摸去。

黑暗中只听刘伯姬窸窸窣窣的一阵脱衣之声,然后她在我身侧躺下,散开的长发柔软的搁在枕边,淡淡的散发出一缕幽兰香气。

就在我昏昏欲睡之际,耳畔忽然有个声音幽幽的叹了口气:“此生若能觅得一懂我、知我、惜我之人,则无怨无悔矣!”

我嘴角嚅动,有心回她一句,偏偏倦意浓烈,眼皮怎么也撑不开,终是无言的沉于梦乡之中。

早起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刘伯姬早不在房内,凝翠轻手轻脚的进屋替我张罗着打水梳洗。她是刘縯妻子潘氏的陪嫁丫鬟,在这个时代,陪嫁丫鬟若是成年后还未配婚,多半最后只有一处归所,那便是——媵妾。

凝翠的年纪也不小了,看模样倒也周正,手脚利落,如果把她收作妾室,相信潘氏会很乐意自己多了这么个贴心可靠的帮手,这或许也是潘氏当初把她带到刘家的真正原因。

忽然间觉得有点落寂,不全是为了刘縯而感到难受,更多的是觉得自己虽然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将近五年,可真正想要融入这个社会,还是很难。

看来我这辈子,即使真的无法再回到二十一世纪,也不可能在这里寻到一个懂我、知我、惜我的男人了!

我没办法嫁给这里任何一个男人,没办法在这个时代结婚、生子……

自嘲的对镜一笑,身后正替我梳头的凝翠动作明显一僵,许是我的笑容冷不丁的冒出来吓着了她。我忙开口打岔问道:“孝孙公子可是回来了?”

凝翠愣了下,细声细气的答道:“天亮便已回。”

“哦?”我急忙收拾妥当,穿了木屐开门,“可知是和谁一道回来的?”

“奴婢不知,只是听公子吩咐夫人,中午设宴,有贵客需好生款待。”

我眼珠子骨碌碌的打个转,笑逐颜开。想不到刘嘉这个看似木讷的家伙还有点做说客的本事,我原还担心他笨嘴笨舌的请不来救兵呢。

院子里这几日进进出出多了许多舞刀弄剑的汉兵,我看多了已不觉着奇怪,就在我靠近主屋时,却被三名手持长戈的壮汉给拦了下来。这三个人穿着粗陋,显然不是汉军的人,看样子新市军和平林军两处这次派来的人还有些来头。

我悻悻的摸了摸鼻子,正琢磨着退回去到别处转悠,主屋的侧门忽然打开,一个男人摇头晃脑的从里头走了出来,身影在我跟前一闪,我愣了下,直觉得这人相貌特别眼熟。

他在经过我身边时瞥了我两眼,起初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走过三四步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面带狐疑的再次看了我一眼。

“是你,”脑子里灵光一闪,我陡然想起来了,指着他叫道,“是你,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嗓门极大,这一叫倒把周围闲散练武的汉兵给引了来,那男人皱着眉夸张的往后跳了一大步,我仗着人多胆气十足的冲上去,一根手指险些戳到他脸上:“你还认得我么?果然冤家路窄……”我气势汹汹的捋袖擦掌,“你终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

他给唬懵了,下一秒回过神来,冲着我破口大骂:“这女人莫不是个疯妇。”

他厌恶的挥手拂开我的手指,我倏然变指为拳,右臂缩回然后一拳挥了出去,直捣他面门。他没料到我竟然会动武,猝不及防间,饶是他反应得快,右侧脸颊也仍是被我拳头击中,脸偏向一处,重心不稳的踉跄退后。

“咄 ”那三名壮汉见状,手中长戈一横,便要上来架住我。

“放肆!”汉兵也不是吃素的主儿,这些人本就是当地豪强,一向自视甚高,哪容得这些草莽出身的粗鲁汉子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看我要吃亏,急忙呼斥着涌了过来。

我腰肢一扭,眼见一枝长戈横在胸前,不由厉喝一声,气凝于臂,化拳为掌,右掌一鼓作气的劈了下去。

“啪嚓 ”一声脆响,那三指粗细的木杆应声而裂,持戈的家伙吓得面色煞白,惶恐的瞠目结舌。

只这眨眼工夫,十多名汉兵已将这四个外来人团团为住。

“这……这算什么意思?刘演原来你竟是心怀不轨,设了一场鸿门宴……”

门嘎吱一声拉开,屋内的人鱼贯走出,刘縯气势傲人的在门口站定,目光凌厉的扫来:“瞎了你们的眼,这是我刘伯升请来的贵客,岂容你们无礼。”

中气十足的声威当即让这些人退了开去,须臾有人终是不服气的回了句:“非是我们无礼,是他们欺负阴姑娘在先。”

刘縯原本严厉的面容陡然一变,目光迅速在我身上转了一圈:“到底怎么回事?”他大步向我跨了过来,“丽华……”伸手扶我之前,声音忽然一顿,注意到我脚下的一截断木,勃然大怒,“马武,这是何原故?”

马武用手背蹭了下红肿的脸颊,啐道:“他妈的,我还想问你呢,你倒先质问起我来了。”

刘縯脸色铁青,身形微微一动,作势便要动手。

“大哥,”刘秀及时出言制止。他原本站在人后,这时急忙走了出来,拦在马武和刘縯之间,“莫为了一点小事伤了和气。”

小事?我咯噔一下,听这话就像是一口嚼了粒沙子,碜得我牙根酸疼。

我正要辩驳,刘秀转身淡然的扫了我一眼,看似无意的举动,却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心虚感,那句抢白的话就此噎在喉咙里,重新咽下。

“子张莫怪,一场误会而已,我们屋内叙话。”刘秀胳膊虚抬,做了个“请”的动作。

马武两眼一翻,悻悻的嚷道:“老子是出来更衣的,没想到平白无故的讨了这等晦气,这会儿尿还憋着呢。”

众人轰然大笑,方才剑拔弩张的严峻气势已然拨散了。

胸口一阵气闷添堵,偏生又发作不起来,我气得咬牙切齿,握紧拳头双手微微发颤。正有气没地撒时,倏地身上一冷,直觉得有道视线在某个角落阴冷的注视着自己。我遽然转身,一对乌沉黝黑的眼眸瞬间跳入我的眼帘,眼睛的主人离我有七八米远,若隐若现的混在人群后,我却很明显的感觉到了他可怕而真实的存在感,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

刘秀招呼着宾客重新入内,乌眸的主人站在原地不动,我知道他正在看我,那样阴冷邪魅的目光除了他,不作第二人选。我心生怯意,脚步往边上挪了一步,却不想恰好撞上了刘縯。

“丽华,你没事吧?”刘縯担忧的扶住我,“是不是……刚才那个马武当真对你做了什么无礼的事?你别怕,告诉我,我自会替你作主。”

“不……不是。”这会儿我哪还有心思管马武,转头看去,屋门口已空荡荡的再无一个人影,“平……平林,”我一把抓住刘縯的手,急切的问,“平林军那里派来的使者是什么人?”

“平林?”刘縯愣了下,“哦,陈牧、廖湛对两军合作甚为重视,是以遣了我族兄刘玄前来……”

“刘玄,他真叫刘玄?”我吃惊得险些跳了起来,“他怎么又成了你的族兄了?”

我一时紧张,指甲竟掐进他的手背,他“咝”地吸了口气,眼神却出奇的放柔了,笑道:“他和我家关系远了些,我曾祖与他曾祖乃是亲兄弟。你知道子琴吧,嗯,就是那个刘赐,刘赐与他更亲密些,他二人乃是堂兄弟,当年刘玄为他弟弟刘骞报仇杀人,被迫远走他乡,后诈死避难,他家中老父老母全赖刘赐代为照顾,你放心,大家都是宗亲兄弟,没什么话不好放开来说的。倒是新市军的那个马武,一身草莽匪气……”他撇了撇嘴,不放心的再次追问了句,“他当真未对你无礼么?”

我口干舌燥,心烦意乱。马武的确得罪过我,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在四年前。

新市军……马武,脑海里似有道异光快速闪过,我却没能及时抓住,总觉得方才一刹那令我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丽华,哎,丽华。”刘縯感叹的吸了口气,避开其他人的视线,以极其快速的动作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

我猛地一哆嗦,目瞪口呆的望着他。

他盈盈而笑:“这些日子实在太忙,等我空些,一定亲自去新野向你大哥提亲。”

我哑然,半晌才惊醒过来,一时无言以对,竟找了个最烂的理由:“我哥他……他不在家。”

他笑了,眼眉舒展开来,说不出欢愉:“没关系,他会回来的,他很快就会从长安回来的。”他弯腰附在我耳边,轻声低语,“相信我,我会是你最好的选择。”

骑牛

新市军、平林军这两支绿林草莽出身的农民起义队伍,很顺利的就与刘縯率领的南阳豪强势力联合在一起。

南阳宗室子弟大多具有较高的文化素质和组织才能,熟悉政治,具备治国之能,不过缺点是纨绔者多,能征善战者少。相比之下绿林农民军意志比较坚强,拥有顽强的战斗力,缺点是目光短浅,缺乏远见卓识和用兵谋略。

我坐在辎车上,随着车辆的晃动侃侃而谈,刘伯姬两眼放光的膜拜我:“天哪,你怎么懂那么多,寻常男子更不如你。”

我嗤然一笑:“这些道理不是我领悟出来的,是以前别人讲给我听的。”

“谁啊?”

我抬头望着天上一朵飘浮的白云,思绪有点扯远,慢悠悠的叹道:“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姓邓,名禹。”

“邓禹?新野邓禹邓仲华,丽华你指的可是他?”

我把目光收了回来,发现车上不仅刘伯姬惊讶万分,就连车尾坐着的刘黄亦是满脸惊奇。

“你居然认得如此俊杰。”刘伯姬感慨道,“我只知他是我三哥同窗,为人聪明,学识渊博,常听三哥夸赞于他,可惜却无缘见上一面。丽华你真是好命……”说着,羡慕的瞅了我一眼,“脸蛋儿长得漂亮,身手又好,人缘更好,老天爷真是不公平,竟这等厚此薄彼。”

“你听听这话说的,你若是对邓仲华有意,我倒不介意替你穿针引线……”

刘伯姬假装嗔怒的过来撕我的嘴,我仰天一倒,险些撞到刘黄,于是索性往她怀里一扑,笑道:“黄姐姐快帮我,伯姬她恼羞成怒了。”

刘黄笑着伸手拦住刘伯姬:“伯姬,别没大没小的发癫,看把丽华妹妹吓的。你年纪比她大,可你连人家一成的本事都学不来,就只会怨天尤人,真是个没出息的……”

刘黄假装生气的伸指戳她额头,刘伯姬脸红着躲开了,撅嘴道:“我反正已经是个无人问津的老姑娘了,大姐你也别老仗着大姐夫疼你,就老来拿我打趣。小心改天我挑唆大姐夫纳妾,可有你哭的呢。”

“就你嘴贫。”刘黄虽仍面带笑容,我却感觉到她身子不经意间微微一颤,想必刚才刘伯姬无心的一句话还真戳中了她的软肋。

刘伯姬未曾留意,仍是笑嘻嘻的拿姐姐姐夫打趣,笑闹间,她身子歪向一旁,用手一撑,掌心却是扎到了一根尖锐的麦秸。

“好痛,”她不悦的捂着扎红的手心吹气,“为什么非得让我们坐在这种辎车上。”

我从刘黄怀里爬了起来,她向妹妹招了招手,“过来我瞧瞧,可是扎出血了?”

刘伯姬撅着嘴把手递了过去。

这时一辆牛车从后面缓缓追了上来,等两车靠近了些,潘氏直起身子喊道:“刚才听见小姑呼痛,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每次见到潘氏,总觉得有种难言的尴尬别扭,可又不能选择忽视她,当她不存在。于是微微冲她一笑,而后垂下眼睑缄默不语。

“没什么,被这车上载的麦秸扎了下手。”刘黄沉稳的回答,“弟妹,你可知这一路往长聚还需多久?”

潘氏迟疑道:“应该不远了吧。”

“章儿和兴儿呢?”

“在车上睡着了。”

“没吵闹吧?”

“没,一听说要出门,都高兴坏了,真是小孩子,他们哪知道这可不是去玩……”

两车并肩而行,车速因此放缓许多,姑嫂两个正叙着话,车前突然啪啪传来两声鞭响,抬头一看,却是刘縯骑马赶了过来。

“我说怎么越走越慢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刘縯看了我一眼,而后转向潘氏,“你们若有什么贴己话要讲,在家时为何不说个痛快?”

潘氏当即无声,刘伯姬肩膀动了下,正欲开口,刘黄突然掐了她一把,拉着她的胳膊把她牢牢摁住了。

“弟弟且去忙你的吧,姐姐保证赶着辎车一步不落就是。”

刘黄毕竟是大姐,刘縯敢这样毫不客气的质问妻子,对这个大姐却还存有三分敬意,于是冷着脸点了点头,勒马转身去了。

“大哥现在可是越来越威风了。”待他走远,刘伯姬终于按捺不住的发起牢骚。

潘氏默默的将车赶到我们前头,刘黄拍了拍妹妹的手,努嘴道:“别多嘴,赶车去。”

我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

以前看电视,偶尔也看一些所谓的历史大片,不过多数是清宫剧,唯一的观后感是特别羡慕古人,何其优哉乎。

没曾想身临其境后才发现根本不是一回事,两千年前的古代生活,真要打起仗竟是如此麻烦。就好比眼下刘縯正准备拉了人马去打长聚,可真正行动的时候居然得是亡命天涯,举家大迁移。

这简直不像是去打仗,而是在搬家……看看身后长长的队伍,都是一些装载了蔡阳宗室各自家眷财产的车辆,更有甚者,居然连奴婢、牲畜一并带了出来,浩浩荡荡的随车步行,场面委实令人叹为观止。

我现在更能体会当初那些宗亲们为什么死活都不肯跟着刘縯造反了,这样的造反方式,没被官兵杀死,也会先被折腾死。

中原战马向来不如北境西域那边游牧地区的马匹来得强壮,西汉时汉朝骑兵坐骑的来源,大多是靠与游牧民族交换粮食、茶叶等生活用品得来的。王莽篡政后,多次挑起与匈奴、高句丽等边境民族的战争,关系恶化,马匹因此极少流入中原。如今民间的马匹数量已是相当稀少,寻常人家拥有马匹,如果不是出自大户,很有可能会被官军强行征走。

马匹,在这个时代而言,是种奢侈品!

舂陵军联合了绿林军共计约两万余人,这其中不包括女眷。人数虽多,但在武器装备上却是相当缺乏,特别是马匹车辆,很多人因此只能徒手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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