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诏书上说,刘子舆乃是汉成帝遗留在民间的子嗣!”终于,冯异艰涩的开口,他身为主簿,即使刘秀不开口解释,他也有本份得把话交代清楚。“当年成帝时期飞燕、合德□宫闱,残害宫中子嗣,即使侥幸孕胎的宫女也无一幸免……”

我眼眸一亮,这个典故我知道,各种各样的电视剧把这个故事都给拍烂了。后世所谓的“环肥燕瘦”的成语正是打这儿起的,汉成帝刘骜最后死在了赵合德的身上,精尽人亡,也算是开创了一代帝王史篇。因为他被赵家姐妹折腾得无子,最后只能立弟弟定陶王刘康的儿子刘欣为帝。这个刘欣也不简单,正是玻璃的鼻祖,始创“断袖”美誉的汉哀帝。

“汉成帝何来的子嗣?若有子嗣,当年皇室早翻找出来立做天子了。成帝薨了已近三十年,如今死无对证,信口雌黄,岂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跳出来说自己是帝王之后?”刘隆不满道,“我刘姓宗室的血统岂容他人胡乱玷污?”

“就是,之前也曾有人说自己乃是刘子舆,结果被王莽杀了。怎么如今又冒出个刘子舆,谁知真假?”

众人七嘴八舌,邓禹犀利的切中要害:“河北豪强拥兵自立,本就只是需要一个名目罢了。这个刘子舆是真是假对他们而言并无多大区别……倒是我们,晚了一步!”

众人一凛。刘林举着刘子舆的名头传檄天下,动作之快的确是我们这群人无法想象的,刘秀之所以到河北来,为的就是招揽这些拥兵自立的豪强,让他们归顺大汉,如今才走了没几站路,居然跑出个刘子舆,抢先把人都拉了过去。

这是河北,是人家的地盘,等刘子舆势力坐大,又岂容我们在他地盘上抢人?

刘隆道:“邯郸本是赵国都城,汉初高祖宠幸戚夫人,封子刘如意为赵王,重在邯郸建造王宫。大司马原是帝室后裔,入住王宫本无可厚非,但大司马尊礼,以‘非王者不能居王宫,居王宫乃僭越’为由反住馆舍,那刘子舆是什么东西,竟敢鸩占鹊巢,实在让人着恼!”

这种话题多说无意,再抱怨愤慨又如何?现在人家占也占了,天子也做了,还怕你在这里气得跳脚吗?

我冷冷睃了在场众人一眼,一群人都闭口不语,脸色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这次真是吃了信息闭塞的哑巴亏,太大意了。我再一次深刻体会到了阴家情报网的重要,长期的收到最新情报,让我早有了依赖性,这会儿阴识说撒手就撒手,果然刹那间我成了瞎子。而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河之北,刘秀他们这群人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料事如神。

我长叹一声,从席上站了起来:“那还等什么?天上不会掉馅饼,趁着人家还没追过来,赶紧收拾包袱跑吧!”

“你说什么!”马成拍案而起,额上青筋跳动。

“说什么?说的大实话!就凭我们这么点人马,是够人家打,还是够人家杀?”

“竖子大放阙词,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你拿过刀没?杀过人没?打过仗没?”

我秀眉一挑,在场熟知我来历的人全都紧闭着嘴巴不吭声,一些不清楚的却跟马成一样打心眼里瞧不起我,冷冷的斜眼轻视。

我正要发作,刘秀突然站了起来,他这一起身,身侧冯异、邓禹、坚镡等人也纷纷起身。

“回去收拾行礼,整队连夜出发!”刘秀声音虽低,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仪。越到紧要关头,他内在的那股狠劲才会爆发出来,一改平时温柔软弱的模样。

马成显然还不太适应刘秀另类的说话方式,愣了半天,嘴巴动了两下,终于垂下头:“遵命。”

风云难测,前一刻还风光无限、前途光明的大汉使节顷刻间变成落荒而逃的狼狈之身。刘子舆不仅控制了邯郸以及周围许多地盘,甚至悬赏十万户要取刘秀项上人头。

这个刘子舆还真是看得起刘秀,当年王莽恨极刘縯之时,开出的天价悬赏也不过五万户食邑,他倒好,为了杀一个小小的汉朝使节,居然开出翻倍的天价之中的天价。

这里头肯定少不了刘林那痞子使坏的份。

正月初三,我们赶到了卢奴城。

自刘子舆称帝的诏书传檄各郡之后,得到讯息,且投靠归附邯郸政权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已经不敢随意跑哪个城池乱钻了,万一不小心钻进敌方的套子,那可就真钻进了老鼠笼子,死路一条。

面对此情此景,大家开始商议要不要考虑往南撤,河北看样子很难再待下去了,而且仅凭我们这点人根本不是刘子舆的对手,除非洛阳肯出兵打邯郸。

不过刘玄这会儿大概正忙着迁都长安,根本顾不来河北这边的动向。等他把政权搬到长安,那么对于邯郸而言,真可谓鞭长莫及,白白把大好屏障让与他人。

虽然大家都闭口不说,但彼此却心照不宣,目前形势下我们其实已相当被动,狼狈得犹如丧家之犬——我们的确是更始帝放到河北的一只忠犬,只是现在河北不好混,刘子舆开始打狗,我们的主人却对我们不闻不问,任凭我们一路东躲西藏。

这一路上不断有士兵吃不了苦,或者眼见前途未卜而逃跑,我们好不容易在邺县招募到的一千多人,到达蓟县的时候只剩下三成不到。

一切又给打回原状,仿如渡河之初,只是那时候的情势即使艰难,至少安全还是无虞的,现在呢,刘秀从一支绩优股骤然变成一支连连跌停板的崩盘股,前景堪忧。

不过也有例外,在众人纷纷逃离的时候居然有人孤身前来投效,这是件让人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所以当那青年风尘仆仆的冲进馆舍谒见刘秀时,一大帮人惊弓之余把他当作邯郸的细作,结果起了冲突。

等我出大堂,马成、祭遵、傅俊、坚镡……一干人等皆躺在了地上,我再一扫眼,居然在地上还发现了王霸。

这会儿还好好的直立站着的就只有远处躲大树底下瞧热闹的冯异,铫期正跟那青年在动手,不过看那青年的身手灵活,武艺绝对在铫期之上,铫期所仗的不过是膂力和蛮劲,勉强还能支撑片刻。

“住手!”我厉喝一声。

铫期打红了眼,对我的喝阻根本没听得进去。这几日大家都跑得累了,不只是身体累,更主要还觉得特别憋屈。对于他们这些热血男儿来说,谁愿意跟个丧家之犬似的东奔西跑呢?

那青年倒显退意,只是铫期不依不饶,我恼了,冲上去对准铫期右腿腿弯就是一脚。铫期猝不及防,膝盖一软,扑通栽地上了。正巧那青年一拳砸过来,我想救铫期却又不敢大意硬接,于是飞起一脚直踹对方面门。

汉代的男子崇尚武力,虽自汉武帝起儒学盛行,但男子成年后仍是喜欢腰悬佩剑,奉为时尚。这一点连纯粹的太学文生也不例外。

所谓“剑者,君子武备,所以防身”就是这个道理。击剑武斗渐成风俗,以前还算是项强身健体的竞技类项目,一搁到乱世,就真变成武侠小说里头描写的那样,成了生死之搏——刘縯当年与李通的同母弟弟公孙臣就是为了给樊娴都医病给不给面子的这点小事,拔剑相向,结果公孙臣死在了刘縯剑下。

如果早年久居深闺的我还不太懂得他们男人之间那点好勇斗狠的恶习,那么现在的我早已耳濡目染,深知其害。

汉代的男人会使剑,使刀,会十八般武器也统统不算稀奇,但是拳脚相加时很少像我这样以腿功见长。

那青年唬愣了一下,急速后退,我腾身一记侧踢,仍是直踹他的面门。我抢的就是速度,拼的是快、狠、准,哪容他有思考反击的余地,连连将他逼退三四丈。

铫期在身后叫了声:“好!”

青年面上一冷,目露精芒,我顿时明白这家伙是个不好相与的高手,不敢大意直追,占了这几分便宜后撒腿就撤。身后怒吼一声,他果然追了上来,我想也不想,心随身动,腾身一记后踢。

木屐踹上他的胸口,他怎么也想不到我跑着跑着还能来这么一下回马枪偷袭,顿时仰天摔倒。

众人大叫一声,喝彩声不断。

青年动作灵活,落地后一个弹跳便已稳稳站直,丝毫没有半点受挫的痕迹。我即刻醒悟,若单比武技,此人身手或许远在我之上,只是他从来没见识过跆拳道的招式,所以才会被我打了个措手不及,可时间一长,我终要落败。

心念一转,我索性不再做攻击状,双手合拢,作揖道:“小人阴戟,多有得罪!”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才没那么白痴去硬碰硬,更何况我也绝非好汉。

青年收住脚,回我一礼:“我乃上谷郡太守之子耿弇,父亲命我前往洛阳,进贡以献归附大汉诚意。”我尽量保持客气的冲他微笑,他继续说道,“途经宋子县,听闻刘子舆称帝,我的两名随从不听我劝,逃去投奔邯郸……”

他说得诚恳,我却品出一丝的傲气。这个人不过二十岁出头,搞不好在家里就是一名二世祖,身手不错,长相也不错,五官刚毅,不苟言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孤傲。

然而孤傲却并不偏激!只是更加恰如其分的烘托出他独有的气质。不管他是不是二世祖,至少他来了,敢在人人都投奔大好前景的刘子舆时,反而找上了落难的刘秀。

看帅哥正看得起劲的我,心口突然一震,耿弇的影子在我眼前瞬间一分为三,我的心脏麻痹,腿脚发软,竟是站立不住的扑通摔在地上。

“阴戟!”一时间众人乱作一团。

摔倒也只是刹那间突发的事情,连我自己都说不上来为什么身体会突然虚脱,不受控制。铫期离得我最近,可他不敢抱我,马成想抱却被祭遵等人挤到一旁。

他们眼看着我躺在地上却只是大眼瞪小眼,连扶都不扶我一下,这种场景真让我哭笑不得。好在眩晕一会儿就过去了,我缓了口气,用手撑地慢慢坐起。

“咣当!”有什么东西砸碎了,接着密集的打斗声透过围堵的人墙传了过来。

我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掸去身上的尘土,分开人群一看,呆了。

一直在树底下摆弄竖篴的冯异不知道怎么跑了过来,居然还跟耿弇交上了手。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耿弇动了真怒,拔剑相向,下手再不容情。

冯异用篴架住他的剑:“你伤了她,自然就得付出代价!”

两人针锋相对,我急忙冲过去大叫道:“住手!住手!误会!误会……公孙!”我上去抱住冯异的胳膊将他往后拉,“人家是好心来投奔的啦!”

冯异松了松劲,有点意外的上下打量我,满脸困惑:“你没事?”

“没事!没事!不小心绊了一跤罢了,你还不知道我么?我是打不死的蟑螂,哪能那么容易就出事?”

冯异的眼神登时变得阴郁而古怪,盯着我瞅了三秒钟后,他突然撒手,转身就走。

“喂——公孙……”

他头也不回,脾气怪得叫人捉摸不透。

这头邓晨等人已经和耿弇热络起来,称兄道弟,我无可奈何的目送冯异离去,耸着肩膀转过身来,却无意间触到一双冰冷的眼眸。

耿弇虽与众人寒暄客套,可是目光却是越众而出,冷若冰霜般直射在我身上。

我头皮猛地一炸,也顾不得猜他是何用意,低声道:“我去回禀主公!”缩了缩脖子,趁机开溜。

突围

耿弇比邓禹小一岁。

他果然是个挺傲气的家伙,听说邓禹任将军,年纪居然只比自己大了一岁,颇有不服,可后来听到我这个跟他交过手的冒牌护军,居然比他还小上一岁时,他无语了。

耿弇极力建议刘秀迅速征发上谷兵马,然后平定邯郸,他年少气盛,几次三番后,刘秀终于笑着赞了他一句:“小儿郎乃有大志!”

这话乍听像是赞美,特别是配合刘秀温润如玉般的亲切笑容,任谁听了都觉得是赞美。我却了解刘秀这家伙又在使坏,他这话的确是在赞美耿弇没错,同时也是敷衍,这个时候若真让他联络上谷,发兵平定邯郸,那几乎就是痴人说梦。

也许以前我们还对刘子舆的真实性怀疑三分,那么现在已是升级到了七八分。刘子舆他们扯谎的本事越来越大,居然对外声称南阳的汉兵是他们的先驱,甚至还说十几年前造反被斩的东郡太守翟义还活着,此刻正在替他们拥兵征讨,出入胡汉。

说这样的谎话也真不怕地下的翟义有知,从棺材里跳起来找他们算账。

可惜,真正明理的没几个,这等弥天大谎一出,效果惊人,一时间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皆从风而靡。

初四,我们离开卢奴城,准备前往涿郡蓟县。

蓟县原是燕国的都城,我瞧这光景,从过黄河这一路往北、再往北,蓟县差不多已算是到了现代的北京城边上了。

一到蓟县,刘秀即命王霸到大街上张贴告示,以更始汉朝的名义招兵买马。

人困马乏,好不容易在馆舍安顿下,还没等我挨到枕头,就听门外吵了起来。我只得强撑起身,重新穿上盔甲,开门出去。

大多数人都未曾歇息,围堵在门外。

王霸满脸通红,冲着刘秀等人嚷道:“明公让我去贴告示招兵,可是满城百姓皆笑我自不量力。明公啊,我们在此只怕待不长久,蓟县的人心早被刘子舆收买了去……”

这头正乱着,突然馆舍外冲进来一个人,人还没到跟前就嚷嚷开了:“不好了——邯郸追兵已至涿郡——”

脑袋里“嗡”的一声轰鸣,我身躯晃了下,幸亏双手及时扒住了门框。

刘秀脸色泛白,一双平日总是眯着的眼睛此时却睁得极大,眼眸黢黑,衬得那张消瘦的脸颊愈发的白。

我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疼。

这段时日的逃亡,让他身心皆疲,可他为了稳定人心却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担忧与紧张。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能说……

“传令下去,重整行囊,撤离蓟县,准备南归!”邓禹反应最快,当机立断。

“大司马!”耿弇挺身而出,“今兵南来,断不可南行!渔阳太守彭宠乃是刘公同乡;上谷太守,乃我父亲。若发此两郡精兵,控弦万骑,邯郸子舆,何足挂齿!”

他说的倒也在理,追兵从南边来,我们若不往北跑,反往南撤,岂不自投罗网?

但是谁也不敢保证再往北跑还能坚持多久,或许今天,或许明天……不等我们赶到渔阳或者上谷,就会被追兵赶上。更何况渔阳与上谷皆是他人地盘,彭宠与耿弇的父亲耿况现如今还没有投靠邯郸,等过几天,形势变化得愈发恶劣,他们会不会还能这般坚持效忠更始汉朝,支持刘秀?

未来是茫然的,我虽是未来人,却对这段历史完全无知。这就像是场赌博,拿自己的命赌今后的命运!

“伯昭!”刘秀笑了,也唯有他,在这种危机关头还能淡雅如菊般的微笑。他指着耿弇,对众人朗声道,“我北道主人也!”

他这么一说,那是决定听从耿弇的建议,让他当往北的向导,继续北上了。

众人面面相觑,虽有不解,却都没有表示反对。稍后各自散去,准备继续北行的事宜。

“丽华!”

我仍扶着门框站着,想来连日奔波,我的脸色不见得会多好看。

隔着一道门槛,刘秀眼神朦胧的望着我,眼底柔情荡漾,有怜有愧。

我坚定的笑了下,对他伸出手去。

他伸手将我的手握住,宽大的掌心中尽是黏湿冰冷的汗水。

“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看到了他心底的脆弱,这个男人,那么温柔,那么体贴,什么忧愁都藏在心里。“等到了渔阳、上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丽华……”他感叹一声,揽臂将我抱住,臂力收紧,似要将我的腰肢折断,“累你一路相随……”

“秀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呢。”我笑着调侃,心里却是一片酸涩,“就算是要做丧家之犬,我也只能跟着你一起跑,不是么?”

唇上忽然一冷,刘秀突然吻住了我。冰冷的唇瓣,火热的深吻,他像是要发泄一种压抑许久的情绪,这般的热切,这般的痛楚,以至于好几次我俩的牙齿都碰撞在了一起。

他吻得我的唇上有丝痛,可是我无法拒绝他,无法狠心推开他,满心的痛,随他一起沉沦。

“咣啷——”

乍然而起的巨响将我俩惊醒,侧头一看,马成呆若木鸡似的站在院子里,脚跟前一堆破碎的陶片。

“我……我什么……什么都没看到!”他惊慌失措,掉头就跑,结果脚下踩到陶片,狼狈的滑了一跤。

“哈……”我回头看向刘秀,再也憋不住的大笑,“哈哈……哈哈哈……”

“你还笑!”他捏我的鼻子。

我拍开他的手,笑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明公……大司马刘秀……龙阳断袖……哈哈,这若是传出去……”

他用力将我推进门,随手带上门,将我重重的压在门板上:“一世英名毁于你手!”

他的呼吸暖暖的拂在我颊旁,酥酥痒痒,我心里一跳,哑声:“刘秀,放手!”那张英俊儒雅的脸近在咫尺,我心猿意马,渐渐把持不住心神,“再不放手,后果……自负……”

他显然听不懂我话里警告的真实意思,居然又凑近了些,满眼笑意:“你我已是夫妻……”

听了这话,我再无犹豫,左手绕到他脑后,压下他的头,踮起脚尖将唇凑了上去,封住他的话,右手抚上他的鬓角。

他的肌肤滚烫,如同燃起的一把火,我的主动出击令他神志大乱。

一时间他像是忘了呼吸,眼神迷离,两腮彤红,欲望之火在他眼底熊熊燃烧,胸口起伏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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