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驭似乎不愿与我多聊这些宿命论,他从袖中取出一分折叠好的缣帛,飞快的塞到我手里:“这是尉迟峻托我带给你的。老夫不便在此久留,改日再寻机会来瞧你。”
我刚想打开缣帛看内容,突然殿门被砰地推开,凌乱的脚步声急速逼近,程驭见状,急忙在我床头跪下,用身体遮挡住我,假意替我把脉。我心领神会,趁机将缣帛塞入袖中。
才匆忙藏好,刘玄高大的身影已出现在我眼前:“果然醒过来了!”欣喜之色不掩于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真切的表情,没有丝毫的虚伪做作,不禁瞧得一呆。
程驭默默退开,刘玄竟不避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握住我的双手,手掌阖拢,包住我的手:“觉得怎样,可好些了?”
我尴尬得直想甩手,可惜却被他握得更紧。
“你们都下去!”他沉下声摈退左右。
“陛下,夫人病体虚弱,还需大加调养,不宜过度劳累。”程驭“好心”提点。
我顿时被他搞得面红耳赤,程驭的确是好心想帮我解除刘玄对我的骚扰,可是从另一个侧面,可以听出他对我和刘玄的关系,显然是有些误会了。
刘玄却是浑然未觉,且还十分赞同的点了点头。
程驭悄悄给我打了个眼色,示意我小心,然后跟随一应随从退出寝室。
等人全都清场了,刘玄反倒松开我的手,双手背负,沉吟不语的在室内踱起了步子。我瞧了他一会儿,精神不济的趴回床上,眼珠随着他的身影左右移动。
他越踱越快,看得我眼花,最后不得不阖上眼闭目养神。
“朕知他们仍欲像当初那般挟持朕,以令天下,朕尊帝两年有余,难道还得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么?”刘玄说得咬牙切齿,极尽愤恨,我猝然睁目,只见他昂首站在床前,目光炯炯的俯瞰于我,“朕乃天子,若无护你周全之能,枉为帝!”
伏于枕上,我将脸埋于臂弯间,须臾抬起脸,已是泪水涟涟:“陛下……”
他蹲下身子,轻柔的替我拭去眼泪:“朕宁愿听你唤一声‘圣公’!”
我垂下眼睑,假作无语凝噎。
他抬起我的下巴,目光灼灼:“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明白你那一声‘圣公’确是发自肺腑,得你那句话,不枉朕待你的一片真心。”
心神猝然一颤,我险些儿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真心?何为真心?像他这样的人,又何来真心?他可懂得真心到底是怎样的?
不过是个昏淫无耻,阴险奸诈的小人而已!
反间
怎么也想不到尉迟峻托程驭给我的密函,手笔竟是出自阴兴——这是封由阴识口述,阴兴代笔的家书。
与他们兄弟一别将近两年,如今看着熟悉的字体,回首往事,不禁情难自抑。近来午夜梦回,常常泪湿枕巾,每每想起过去的种种经历,脑海里时常浮现刘秀的音容笑貌,便觉心痛如绞。我虽刻意回避,却也难以避开这种噬骨蚀肉般的痛楚。
那封家书写得分外语重心长,阴识待我的怜惜之情,回护之意,字里行间处处可见。他让我安心等候,既已得知我所在,必寻机会救我出去云云。
我了解他的为人,他说得出自然做得到,可是现在我并不想离开长乐宫,我还有事没有做完,心愿未了之前我哪都不会去。
程驭打着太医的身份,又与我碰了几次面,每次都暗示我尽快找机会脱身,尉迟峻会在宫外接应,然后快马送我去邯郸。
我假装不知,刘秀已经不在,我心里剩下的除了满腔悲愤再无其他,我无意要当什么王太后,继承什么萧王遗愿。河北的数十万兵马谁要谁拿去,这些都已与我无关。我唯一想要做的只是……毁了这个可憎的宿命!毁去这个让刘秀消失的东汉王朝!
赤眉军的队伍仍在不断壮大,到了五月里,突然有消息说樊崇等人为了使自己的草寇身份名正言顺,打算拥立一个十五岁的放牛娃刘盆子为帝。如果消息属实,那么那个拥兵已上百万,大军正逼近京都长安的赤眉军,对于更始汉朝的打击,无异是空前的巨大。
与此同时,又有报称萧王的兵力正继续北上燕赵,孟津将军冯异竟暗中致信洛阳城中留守的李轶,以谢躬与马武的不同境遇作对比,试图诱降李轶。
这个消息乃是程驭转告,因为冯异行事隐秘,想必刘玄尚不得知。洛阳算是更始政权的老巢,虽然京都迁移,但是洛阳仍然留有三十万兵力驻守,领兵之人正是老谋深算的朱鲔。
我对朱鲔和李轶的恨意绝对不下于刘玄,只要忆起刘縯当年惨死的一幕,我便恨不能亲手杀了这两个罪魁祸首。
“已经无碍了。”
“嗯。”我早已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好与坏,只要剩下一口气让我完成所要做的事情即可,然而客气话却仍是不得不说,“多谢程先生。”
程驭翻白眼:“老夫并非指你那点小小的烫伤,老夫所指乃是你的腿疾。”
我懵然:“我的腿……”
“已经痊愈,只是以后刮风下雨,天气变化膝关节会有所不适,其他的,已可活动自如,一切如常!”他见我并无惊喜,不禁奇道,“怎么,对老夫的医术没有信心?”
“哪里。”我淡淡一笑,“我这是欢喜过头了……先生的医术自然是最好的。”
“可你好像并不太在意。”他敏锐的眯起双眼,手指撸着稀疏的胡须,“换作以前,你怕早已开心得蹦跳而起了。”
我笑道:“先生,我已二十有一,总不能仍像个孩子似的蹦蹦跳跳吧。况且这里乃是掖庭重地,即便再高兴,也得懂得收敛,不是么?”
程驭若有所思,过得片刻,轻咳一声,不着痕迹的换了话题:“大树将军……嗯哼。”他眼角余光扫动,确定方圆十丈内无人靠近后,快速塞了块缣帛给我。
我打开一看,上面的字迹仍是阴兴写的隶书,记录说冯异率兵北攻天井关,得了上党两座城池,而后挥军南下,夺得成皋以东十三县,降者十余万,军威大振。更始汉朝河南太守武勃率领万余人马与冯异战于士乡亭,冯异挥兵破之,阵前斩杀武勃,歼敌五千余人。
我心中一动,疑惑道:“李轶打的什么主意?”
“他与冯将军私下达成协议,所以留在洛阳城中按兵不动,闭门不救……”
我冷哼一声:“他之前为了讨好刘玄与朱鲔,害死了待他亲如手足的刘伯升,这会儿大军压境,为了讨好冯异,他又打算出卖朱鲔。这样的反复小人,如何还能轻易信得?”我将缣帛凑近烛火,目色阴沉的盯着那橘红色的火苗噌地点燃,将白色的帛料一点点化作灰烬。“李轶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死不足惜!”
程驭瞠目结舌,满脸不解。
“像他这种人,一剑杀了都嫌污了我的手。既然他最擅背信弃义,不妨便让他自食其果。你让子山想个法子,把李轶与冯异私通之事稍稍透露给朱鲔。哼,朱鲔若是听到风声,必定起疑。届时洛阳城中两虎相斗,得益的反是城外的冯异大军。”
说完,我转过脸面向程驭,却见他神情木讷的望着我,像是有些傻了。我这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说那些话的时候,一脸咬牙切齿,就连口吻也是极其森冷恶毒。
“程先生……”我心虚的低下头。
“明白了。”程驭背起药箱,低叹,“我会如实替你转告。”
“先生……我……”
“夫人足智多谋,胆气过人,只是……希望你能够平心静气,切勿妄动杀念,此乃苍生之福。”说完,他竟对我深深一拜,拜闭扬长而去。
我在宫中耐心等待程驭的再次光临,可是自他出宫,接连三日不见人影。到得第四天,刘玄下朝后竟直奔长信宫。
“舞阴王李轶死了!”他边摘冕冠边喘气,伸手的侍中慌慌张张的替他接住脱下的朝服,然后另由宫女替他换上常服。
我的心怦怦乱跳,一阵紧张:“死了?怎么死的?”
“啪啦!”一声,刘玄泄愤似的将冕冠砸在地上,吓得侍中膝盖一软,跪地膝行捡起冕冠,连连磕头。
“他与冯异私下勾结,这厮自以为做得隐秘,殊不知密函被人发现,送至朱鲔处。朱鲔为防他兵变,连夜遣了刺客将其暗杀!”他大步跨来,轻轻松松的爬到我的床上。“这不,早朝时,张卬、申屠建、隗嚣等人联名上疏……”他突然一掌拍在案上,怒气在瞬间爆发,“这群私结朋党的家伙!”
看样子刘玄并没有因为李轶背叛一事而愤怒,他的怒气仍是冲着那群在朝中颇有势力,能和他对着干的绿林军首脑。
死一个李轶算得什么?在他眼里,杀死一个人不过跟踩死一只蝼蚁一般无二,他在意的不是那条人命,而是他的皇权。如何才能在这紧要关头趁机除去对手,巩固皇权,这才是刘玄这会儿打的一箭双雕的鬼主意。
“其实这件事陛下何必着恼,如今冯异正率兵南下进逼洛阳,李轶已死,朱鲔在城中独自尊大,独掌兵权,已是大大的不妥。以我愚见,陛下不如下诏让朱鲔主动出击!若是再坐等下去,还不知冯异的兵马会扩展到何种程度,所以这一仗适宜速战速决,拖得时间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这番话一讲完,刘玄便用一种耐人寻味的深邃目光死死的瞪着我,换作平时我早心虚的退避,可是眼下的情景已不容我有丝毫胆怯,于是极力做到神情坦然,目光毫不避讳的与他的视线交缠,彼此凝望。
“朕赞你有吕后风范,果然未曾说错!”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却突然笑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陛下谬赞。”
刘玄伸手过来,力度适中的握住我的双手。掌心被汗水黏湿,十指冰凉,我下意识的便想把胳膊往后缩。
“丽华,朕愿做高皇帝,你可愿当朕的高皇后?”他笑吟吟的,那张英俊的脸孔难得的显现出一抹温柔。
我愕然,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那张脸逐渐放大,我盯住他的唇,咬咬牙在最后关头闭上了眼。火热的唇瓣覆了上来,先是额角,然后鼻梁,最后滑至双唇。髭须扎痛我的肌肤,我难以克制的颤抖起来,强烈的厌恶感在翻涌,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在脑海中激烈冲撞,理智让我极力忍受他的亲抚,冲动却又使我愤怒得想一掌推翻他。
他的手极不规矩的在我身上游走,我闷哼一声,背上肌肉绷紧,拼着将结痂的伤口迸裂流血的代价,终于使他退却。
“怎么了?”
“疼……”我把疼痛感夸大了十倍,哆嗦着呻吟。
他手指上沾着我的血迹,平时一贯冷静的表情正一点点崩落,他高声换来守候在外殿的侍中:“能卿!速宣程太医!”
殿外一个“诺”声应了,即去。
“伤口裂了,要不要先把衣裳脱下来?”
“陛下!”我喘息着阻止他,“陛下贵为九五之尊,不必为贱妾这点小伤太过挂怀。”
“小伤?”他又气又笑的望着我,“你呀你,真是要强。”
“赵夫人温柔依人,陛下若想瞧人撒娇,大可去长秋殿。”我似假还真的娇嗔,引得他哈哈大笑。
约摸过了一刻钟时间,程驭在侍中的拖拽下气喘如牛的进了长信宫大门。我不让刘玄脱我的衣服是因为我对背上创口迸裂的程度心知肚明,伤口本该已经愈合了,不过是我为了避开他的亲热而故意收缩背上的肌肉撕裂的,下手轻重,我自有分寸。看着凶险,其实并不算什么大事。
我连哄带骗的把刘玄轰到偏殿等候,程驭果然是高手,稍加探视已明其因:“怎的如此不小心?”
我不答,反问:“可有什么药能让病情反复,伤口一时半会儿愈合不了的?”
程驭吹胡子瞪眼:“你疯啦。”
我嫣然一笑:“也许。”
他定了定神,蹙眉:“无需拿伤口作赌,老夫开副药方,添上一味药,可使人四肢无力,状若重患……”
“多谢先生,阴姬感激涕零。”我跪在床上拜谢。
“是药三分毒,你见机服药,能停则停,切勿逞强。”
“诺。”程驭坐到案前开药方,我望着他的背影犹豫再三,终于嗫嚅着开口,“舞阴王之事……多谢先生。”
他背上一僵,停下笔:“你这可谢错人了。长秋殿赵夫人小产后微恙,老夫这三日羁留宫中,未曾觑得机会出宫通知子山。”
“什么?”
他回头,目光锐利:“看来有人与你不谋而合。”
我错愕难当,一时陷入沉思,难道是冯异?
“唉,舞阴王气数如此,此乃天意,不可逆转。”他感慨的摇晃着脑袋。
我心有所动,忍不住点破他:“看来先生不是无法出宫,而是不愿出宫呢。”
他轻笑两声,背影挺拔如松,沉笔疾书,只当未闻。
写完药方,出门交给侍中,刘玄趁机进殿嘘长问短,我忙于应付,再无闲暇分心关注程驭。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宫里见到程驭,这之后,据闻他不辞而别,杳无踪影。
挑拨
适逢我在长信宫病情反复,缠绵病榻之际,朱鲔已令苏茂、贾强率三万人马渡过巩河,攻击寇恂据守的温县,自己同时率领数万兵马进击平阴。檄书传至河内郡,寇恂即刻发兵,并传令属县同时调集军队,于温县会合。
翌日会战之际,冯异派出的援军及时赶到温县,兵马云集,幡旗蔽野。寇恂命士卒登城鼓噪,苏茂、贾强闻风丧胆,竟被寇恂挥兵追击,横扫千军。贾强阵亡,苏茂手下数千人溺死河中,一万多人被俘,寇恂一鼓作气追至洛阳。
与此同时,冯异领兵渡河,击溃朱鲔军,与寇恂大军会合。朱鲔退守洛阳,城外大军绕城环行,兵威震得洛阳城内一片惊恐,城门紧闭,再无一人敢出城应敌。
如果说朱鲔兵败,退守洛阳已令刘玄郁郁寡欢,那么赤眉军挥兵西进,直抵高陵,则让整个长安齐震。
屋漏偏逢连夜雨,更为惨淡的是,调往河东镇守的比阳王王匡,淮阳王张卬竟在这个时候被邓禹大败,狼狈的逃回长安。
洛阳被围,河东已失,赤眉压境,更始汉朝岌岌可危。
刘玄又重新开始酗酒,逃回长安的王匡、张卬面对如此困境,再次发挥小农阶级的本性,私下联络诸绿林将领,商议着长安怕是保不住了,不如带兵把城里能抢的财富大抢特强的捞上最后一把,然后转回南阳。实在不行,最后还能回绿林山占山为王,重新做以前那个山大王。
这样没品味的提议居然得到了一大批绿林出身的将领支持,于是他们与穰王廖湛、平氏王申屠建等人竟在朝上联名上疏,请求更始帝退往南阳。
如果答允,那可真是从哪来回哪去。强盗出身的绿林军果然不愧为鼠目寸光的一群小农,打从一开始我便知道这群人结伙打天下除了替自己捞财别无其他目的,可是这样的人偏偏占据大汉朝的主流。毫无远见,毫无政治头脑,更无治国统兵良方。
要刘氏豪强阶级出身的刘玄放弃在长安当皇帝,跟着一群强盗跑回南阳当山大王,这简直比杀了他更痛苦。
所以,不用我在边上煽风点火,代表着贵族利益的更始帝与小农利益的绿林将领之间的矛盾已尖锐到再难缓解的地步。
刘玄下诏命王匡、陈牧、成丹、赵萌屯兵新丰,命李松镇守掫城,守关拒寇。
殿门嘎的一声,打破午后的恬静,似乎是有人故意弄出声响想要吵醒我。我懒洋洋的“嗯”了声,眼皮微掀,即便是夜晚,在这个奢侈华丽却充斥诡异的长信宫,我亦不敢使自己沉梦酣睡,更何况是小小的午憩。
“姑娘!”来人在我床前跪下,轻声软语。
我打了个激灵,从床上一跃而起:“你是谁?”
“小人刘能卿!”他抬起头来,面色平静的望着我,目光清澈,丝毫不像作假。
刘玄的侍中——刘能卿。
我警惕的瞅着他:“侍中大人有何指教?”
“主公让小人转告姑娘一件事。”他咧嘴一笑,笑容纯真,“萧王未死,已至鄗县。”
脑子里像被一根针狠狠的扎了下:“什么?刘秀还活着?”等我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时候,话已出口,我忙掩饰,强作镇定,“你什么意思?”
“姑娘果然谨慎。”他也不着恼,却从袖中摸出一件东西,指尖一松,一块铜牌在我眼前左右晃荡。
我的手下意识的便去摸腰上的银质吊牌。
刘能卿笑道:“姑娘若还有疑虑,不妨瞧瞧这个。”他像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一只锦匣,匣上用绳子捆缚,木槽内的印泥宛然,原封未动。“这是主公命影士传到长安,昨儿个才交到小人手上。”
“你……”我将信将疑的接过锦匣,刮去印泥解封。匣内放了一片缣帛,帛上仅四字——“能卿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