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迹乃是我看惯了的阴兴手笔,绝不会有错。
我一阵激动,捧着缣帛的手不禁颤抖起来。刘能卿微微一笑,抽去我手中的缣帛,放置一旁的灯烛上点燃焚毁。
“刘秀真的还活着?”
“是。”
“之前不是说他坠崖了么?”
“当日情况危急,耿弇将军掩护萧王突围,萧王策马陡崖,不料马失前蹄,□坐骑将他摔下马背,而后一同摔下崖去。所见之人皆道萧王遇难,其实仅仅坐骑坠崖,萧王仅受轻伤,后幸得马武将军率精骑殿后,才得以化险为夷。不过,那些奔散的士卒退回范阳,不知内中详情,纷纷传言萧王阵亡,这才有了诸多谣言。”
我呆若木鸡,良久才消化掉这个惊人的消息。一时也不知道是不是高兴过了头,心里酸涨难当,竟是怔怔的落下泪来。
“刘秀……未死?”
“是,萧王一直都在领兵四处征战。”他抿嘴一笑,“萧王足智多谋,即便不是亲征,偶尔指点谋略,胜似军师。”他似乎极为欣赏刘秀,说这些的时候,脸上不自觉的露出敬佩之色,“一招借刀这计不仅轻易取了舞阴王性命,更使得洛阳城中人心猜忌,许多人因此越城投降。”
离间计,一箭双雕。
“你是说李轶之死,乃是萧王用计?”
“正是,萧王命冯异将军故意泄露双方密约,使得朱鲔疑心李轶,最终杀之。”他得意的一笑,“这事虽说隐秘,却又怎能瞒过我们影士的耳目?”
我长长的嘘了口气。
刘秀的确足智多谋,但是以他的为人和性格,真不像是会出此狠毒之计的人,我微微一懔,转念推己及人。暂且不管刘秀会如何对待杀兄仇人,单单反思己身,若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会否放弃复仇,饶恕李轶?
伯升……
十指收紧,我握拳,微颤。
刘縯临去时留给我的笑容,像是一枝穿心利箭,深深的扎在我的心上,无法拔去。
“姑娘……”刘能卿连唤数声,我黯然失神,“主公命小人在宫中助姑娘一臂之力,姑娘凡有差遣,小人自当竭力襄助。”
我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些什么:“大哥他……没有要求我回去么?”
“主公未曾提及。”
“那……尉迟峻可还在长安?”
他露出困惑之色,反问:“尉迟峻是何人?小人并不认得。”
我皱起眉头,虽然有点诧异刘能卿居然不识尉迟峻,但是作为一个情报组织,为保持各个成员身份的隐秘性,内部成员互不相识,上下级之间选择单线联系的可能性的确比较大。
稍加分析后,我对阴识的远见卓识愈发只剩下钦佩的份。他没有让刘能卿劝我回新野,甚至连离开长乐宫的话题都没有提,难道是因为他知道我想干什么?
“能卿!”
“诺。”
如果有刘能卿在旁协助,那么程驭配的那副药我就不必再继续服用了,有他替我遮掩,要瞒过刘玄已是轻而易举之事。
“陛下可曾在私底下命人打探过比阳王、淮阳王等诸王的动静?”
他的面上闪过一道稍纵即逝的讶异,虽然掩饰得极好,却还是被我瞧得一清二楚:“是……陛下的确曾授意小人留意诸王行动。”犹豫片刻,终于坦白道,“不敢欺瞒姑娘,这件事小人已密呈主公,只等主公拿主意……据潜伏于诸王身边的影士密报,淮阳王张卬、穰王廖湛、随王胡殷、平氏王申屠建以及御史大夫隗嚣私下里合谋,欲劫持陛下,弃长安转南阳……”
我兴奋得两眼放光,不由击掌笑道:“好!”
刘能卿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不安的询问:“姑娘为何叫好?”
我冷冷一笑:“你这就去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告知陛下。”
“啊?”
“正是要让陛下知晓,他的诸侯王欲对他不利,也好早作防范啊!”脑海里想象着刘玄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的愤慨表情,不由得心中一阵冷笑。
刘玄,我倒要瞧瞧,你会怎么做!怎么做才能避免这场灾祸!
更始帝得侍中刘能卿告密后,转而托病不朝。
他和张卬等人不碰面,躲在后宫不出去,他们一时也确实拿他没办法。然而老躲着也不是一回事,俗话说的好,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是君,张卬等人是臣,总不能君臣间一辈子不打照面吧?
“陛下!”趁他喝得也有七八分醉意,我含笑娓娓道来,“何不化被动为主动呢?”
他酗酒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他日复一日的酗酒成瘾,真的很难相信眼前这个眼睛充斥血丝,醉意朦胧,会不时冲我憨笑的男人是那个心计深沉、杀人不眨眼的更始帝。
“主动?”虽然有了醉意,却不等于他可以成为我随意摆弄的木偶,他倾过上身,带着满身的酒气,将手搭在我的肩上。
“是的,陛下。主动——诱敌深入!”我坦然抬头,目光平和的与他互视。
他一边笑一边极力稳住东摇西晃的脑袋,宠溺的伸出食指点在我的鼻尖上:“诱敌深入……呵呵,朕知道你想干什么……朕知道……你想……干什么。”他突然一把抓过我,用力把我拖进怀里,隔着单薄的衣裳,能清晰的听到他心跳的声音。他重重吸气,然后缓缓吐气,一吸一呼间酒气浓烈呛人,“好!就依你!诱敌深入……朕什么都依你!”
他像是醉糊涂了,又像是还很清醒。
也罢,对他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掉以轻心,只当是在装糊涂吧。我展臂轻拥住他,用无限柔情的声音安慰:“我不会让任何人杀你!”
耳畔的呼吸均匀,刘玄头枕在我肩上,在我怀里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熟睡。
我嘘气,神情麻木的望向窗外,声音低沉中透着无比的坚定:“你是我的……没人能杀你……”
逼宫
“如何?”
“张卬、廖湛、申屠建、胡殷四王已至前殿,只有御史大夫隗嚣还未到。”刘能卿小声耳语。
我点了下头,举起刘玄钦赐的宝剑,扬声召唤:“执金吾何在?”
“臣晔,谨遵圣命。”一名身披盔甲的魁梧汉子跪下听令。
据刘能卿描述,执金吾邓晔乃是刘玄培植的亲信势力之一,值得信任,他手下的士兵也可任意调用。只可惜,执金吾主要担负京城内的巡察﹑禁暴﹑督奸等任务,就好比现代的警察一样,手中的兵力有限。不过张卬等人都是狡猾的老狐狸了,若是随意将宫外的军队调集入宫,定会有所察觉。
“邓晔,陛下命你守住宫门,一会儿四王入殿,你率兵将他们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我故作严厉的高声,“你可明白?”
“诺,臣定不负陛下重望。”邓晔起身,身上笨重的盔甲在他转身跨步的同时,摩擦出响亮的声音。
我精神振奋,招呼刘能卿:“走,去前殿!”
长乐宫前殿四周竖立高墙,殿门朝南,门内设置的庭院,正是平时天子上朝,举行朝仪的地方。我从进入长乐宫以来,还是第一次脱离禁锢,自由出入后宫。手中长剑紧握,体内的血液似在沸腾燃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金鼓鸣响的战乱杀伐场。过不了多久,这里亦将成为一座炼狱。
人未至,声先闻,兵刃交接之声不绝于耳,看来围捕行动发生的比我预想的还要快,双方竟会这么快便动上了手。
匆忙奔到前殿,却见殿中十余名兵卒围斗一人,兵多敌寡,看似占着优势,但敌方骁勇,手中长剑挥舞,顷刻工夫已连伤数人,竟似要突破重围,闯出殿去。
我厉喝一声,拔剑冲进殿去,那人正背对着我退向殿门,忙于应付士兵群攻的他显然没料到身后的偷袭。只听“噗”的声,我手中长剑刺入他的背胛,也亏得他身手敏捷,关键时刻能听风辨音,及时闪开一旁,要不然这一剑早已当场刺穿他的心肺。
他怒吼一声,犹如垂死挣扎的野兽,猛地旋身一剑向后挥来,我拔出长剑,跳后两步。
血红的双眼,愤怒的眼神,那张熟悉的脸孔上溅满鲜血,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是你——”惊愕之后是愤怒的一声厉吼,他挥舞着手中长剑,撕心裂肺的尖叫,“你——”
“平氏王,尔等意欲劫持陛下,以下犯上,图谋不轨,实乃死有余辜!”
我仗剑冷笑,他尤作困兽之斗,狂啸怒吼:“我无罪!你污蔑我!你这个贱人——我要觐见陛下——”
“陛下不会见你!”我打断他,一字一顿的说道,“申屠建!你可曾料到自己也会有今日的下场?”
他呼呼喘气,声若风箱。我冷笑着从腰带上扯下一块环形玉玦,朝他扔了过去。叮咚一声,那扁圆的东西砸在他脚边,在地砖上滚了两圈,嗡嗡的发出清脆的颤音,直至静止不动。
申屠建怒目圆睁,瞪着脚下的那块玉玦,渐渐的他脸上露出惧怕之色,全身颤栗,手中长剑几乎把持不住。
“这是陛下赐你的!”我挥手,殿外的伏兵即刻冲进殿内,与殿内原先的士兵一起将他团团围住,“申屠建,一路好走。”
我转身,大步跨出殿门。
殿内铿锵一声,紧接着一阵乒乓厮杀,偶尔夹杂着一二声申屠建垂死的悲鸣。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酷热的炎炎夏日,血腥之气在这肃杀的朝堂之上弥漫。
这仅仅是个开端,仅仅是个……开端而已!
“姑娘!”
我倏然睁眼,收敛感伤,刘能卿正躬身站在我面前。
“邓晔呢?我要的是四个人,怎么殿上只剩申屠建一个?”
“这四人原都在厢房等候,小黄门假传圣谕宣他们进殿时,张卬、廖湛、胡殷三人突然生疑,转而奔出殿去,邓晔这会儿正亲自带人追击。”
长乐宫前殿东西两边皆配有厢房,皇帝举行朝觐时,大臣们往往先在厢房对一些重大决议反复商讨决定,然后再到前殿中进行。
“那隗嚣呢?”
“始终未曾露面。”
我不禁皱眉。张卬、廖湛、胡殷这三人可说乃是诱入长乐宫后才生疑逃跑的,但是隗嚣却连面都没露一下,难道他竟能事先看破我的预谋?若是此人有这等能耐,怕也是个不好对付的厉害角色。
隗嚣——那个曾经写下赫赫长篇檄文,披露王莽慢侮天地,悖道逆理,甚至鸩杀孝平皇帝,篡夺其位的滔天大罪,口诛笔伐到令刘秀亦不禁称赞的男人!
我心中一动,忙道:“即刻责令邓晔率兵围困隗嚣府邸,我需回宫回复陛下……一有什么动静,立马来报。”
“诺。”
回到长信宫,刘玄正蜷缩在床角烂醉如泥,床上床下尽是湿漉漉的酒渍,让人看着寒碜。我屏住呼吸上前推他:“陛下!陛下……”连喊七八声,他只是嘟哝着动了动手脚,怀里紧紧抱着一只铜枕,蜷得像只虾子。
酣睡中的他面容虽有些憔悴,却与平时冷酷邪魅的气质截然相反,苍白的俊颜,五官突显,加上嘟嘟哝哝的撅嘴模样,显得无辜又无害。
“父皇睡着了,你莫吵他。”正在愣神之际,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低低响起。刘鲤倚在门框上,一脸孺慕的望着床上熟睡的刘玄。
“小鲤鱼。”
他靠着门,没想要踏进门,也没要离开的意思:“父皇很喜欢你,”他眼睛并不看我,只是直勾勾的盯着父亲,讷讷的说,“他以前也很喜欢我娘,然后还有赵娘娘……可是父皇不会喝醉酒喊她们的名字……姑姑,父皇大概真的非常喜欢你,所以……如果你求他让我回去见我娘,他一定会答允吧。”
我没来由的感到一阵酸涩,坚强到麻木的心里某个角落似在不经意间微微崩裂。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他实在没理由卷入大人们的黑暗争斗中来,成为牺牲品。我走过去,弯腰把他抱在手上:“想母亲了?”
“想,我每晚都梦到娘……”奶声奶气的童音带着一种呜咽,他伏在我的肩头,娇小的身子微颤,“姑姑,你替我求求父皇,让我回去瞧瞧我娘好么?”
心里一软,我不假思索的应道:“好。”
“谢谢姑姑。”他破涕为笑,小脸像朵盛开的花,他凑过嘴来,在我脸上“叭”的亲了一口,“姑姑和我娘一样好,父皇喜欢姑姑,我也很喜欢姑姑。”
床上沉睡的刘玄呻吟一声,折腾着翻了个身,我站在门口,默默的看着门内的那个他,百感交集。
身后骤然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惊醒了我,我回头,果然看见复道那头刘能卿满头大汗的狂奔:“不好了——陛下——陛下——大事不好!”奔得近了,他匆忙朝我瞥了一眼,随即大呼小叫的冲进门去。
“陛下——”未及床头,他已跪倒,声泪俱下,“淮阳王、穰王和随王三人离宫之后,率兵抢劫京都东西二市,火烧宫门,已经闯入宫中!”
“什么?!”异口同声,不等我心急火燎的冲进门,刘玄亦捧着额头从床上挣扎起身,一副辨不清东南西北的迷糊样。
不能不说惊愕,令我意料不到的是张卬他们居然反应如此敏捷,突围出宫后能立即带着兵马再杀进宫。
刘玄闷咳两声,尚未酒醒的他面色煞白:“邓晔何在?”
“邓晔追击三王不成,转而围堵御史大夫隗嚣……”
我一把抓住刘能卿的胳膊,激动道:“那隗嚣呢?”
“隗嚣……城中战乱起时,邓晔应接不暇,分出兵力镇压骚乱。隗嚣趁机带着数十骑直闯平城门,破门而出,逃往天水去了!”
“可恶!”我气得跺脚,“邓晔这头蠢驴,居然纵虎归山!”我有预感,这个隗嚣会比张卬他们更麻烦、更可怕,此番纵他离去,他日必成祸患。
“陛下!宫中执金吾抵挡不住叛军,这可如何是好?”
“张卬他们……反了?”刘玄一阵激动,苍白的面颊上突然浮出一抹异样的嫣红,“他们想要做什么?逼宫?想来杀朕吗?”他奋力一挥手,床头的一只陶尊顿时飞了出去,啪的声落在地砖上,碎片散落。
“陛下!”我毫不迟疑的跪下,地上有砸碎的陶片,硌得我膝盖一阵疼痛,“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只是眼下情况危急,还望陛下能……”
他摇晃着跳下地,伸手拉我:“你起来!”一面拉我一面问刘能卿,“已经抵挡不住了吗?”
“是……只怕撑不过明日。”
眼下已是日落西山,正是酉时三刻。我扶着刘玄站直,他虽然体力未复,头脑却仍是十分清醒的:“你下去准备车马,告诉各宫夫人,整理行囊,明日天一亮便随朕出宫。”
“臣遵命。”刘能卿急匆匆的走了。
“陛下这是打算去哪?”我明知故问。
“新丰!”他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带着一股莫名的愤怒,“待朕集结兵力,定然剿平这帮乱臣贼子。”
眼下在新丰屯兵抵抗赤眉军入侵的将领正是之前派去的王匡、陈牧、成丹、赵萌四人,我眉心一皱,担忧道:“可是……张卬、廖湛原是绿林出身,向来与王匡、陈牧、成丹他们私交甚笃,这万一……陛下认为他们可信么?我只怕我们这一去,没有调集到兵马,反而羊落虎口。”
“哼,”他冷笑,“朕岂会让他们得逞?想要谋害朕,朕会先要了他们的脑袋!”
苍白的唇瓣,酡红的双颊,微喘的呼吸,阴鸷的眼神……此时的刘玄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常人,那种阴冷彻骨的感觉,使得我血液中隐藏的仇恨再次燃烧起来。
东方渐白,长乐宫的屋脊上反射出万丈光芒,耀眼夺目。前殿方向隐隐传来打斗之声,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我怀里抱着刘鲤,和刘玄共坐驷马龙舆,曾有宫女想将刘鲤另抱它处,我却不肯将这孩子轻易予人。不知为何,打从这支百余人的队伍驶出长乐宫,在满城烟火中,仓皇逃离长安,往东投奔新丰,我便隐隐觉得有股不祥之气萦绕心头。
因为后宫女子大多乘坐马车,所以这一路走得十分艰难。我是吃过这种逃亡苦的人,像这种在流亡路上还能舒舒服服的坐在龙舆内,吃喝不愁的生活,对我而言,简直是天堂。但是我这么想,不等于其他人也会这么想,这一路哭天喊地,叫苦不迭的女人不在少数,若非刘玄心情不好,把那些叫苦叫累的女人骂得狗血淋头,相信这种情况会一直维持到新丰也难得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