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月末,刘秀已率兵到达河内郡怀县,命耿弇、陈俊驻守黄河边的五社津,防备荥阳以东。随后命吴汉率朱祜等十一位将军组成的庞大军队包围洛阳。

看来刘秀对洛阳已是誓在必得,两年前他从洛阳离开,两年后终于又转了回来,这次带兵亲征,不知道城中的朱鲔面对如此庞大的围城,能坚持抵挡到几时。

洛阳被围,长安更是持续打了一个多月的内战才算消停。刘玄终于成为取得胜利的一方,夺回长安,但王匡、张卬等人却因此败走高陵,投靠了赤眉军。

重回长乐宫后的刘玄,直接住进了长信宫,正当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的时候,得到王匡、张卬等人支持的赤眉军开始向长安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才刚刚经过战乱洗礼的长安,还没从一片狼藉中恢复喘息,敌人便已在城门外叫嚣着发动进攻。刘玄无心与我纠缠,在这个时候,他就算是个再昏庸,再好色的皇帝,也无法拿他的江山来换我这个美人一笑——别说我本就不想他多关注我,就算我有心想当妹喜、妲己,他也没那份心情和我玩乐,何况,刘玄并非愚蠢无能之辈。

兵临城下,他命李松带兵应战,每日城门上下战火纷飞,城外百万赤眉军,城内是遭过洗劫的无助百姓。

询问过刘能卿,方才得知在张卬、廖湛,胡殷等人在城内恣意抢劫,杀了不少无辜百姓,掠夺财宝无算。长乐宫被攻陷后,也不可幸免,幸亏之后赵萌与李松发动反攻,这才使得张卬等人的土匪行为稍加收敛。

想到自己正是挑拨起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不由冷汗涔涔,我知道自己最近一年变化很大,心里像是被恶魔占踞住,仇恨和心痛让我渐渐失去理智,只想通过报复的手段来发泄自己的不平与愤怒。

于是……有了这样的结果,我间接的害死了许多人。

“长乐宫沦陷之日,韩夫人裸袒,流冗道路,历经月余,尸身已不知去向……”

“别说了——”我难以忍受的尖叫。

我到底都做了什么?我到底……都做了什么?

捂着脸,感觉自己快被内心的罪恶感压垮。刘能卿跪下,诚恳的说:“主公让人转告姑娘——回家吧!”

回家!回家……家!我的家!

默默啜泣,脑海里浮现出阴识愁眉深锁的身影,仿佛正用无比担忧的口吻对我说:“丽华,回家吧!”

泪,汹涌而出!

我点了下头,再用力点头,泪水飞溅坠地的同时,喉咙里除了悲痛的呜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然而,不曾预料,就在刘能卿暗中积极联络城外影士,准备将我秘密送出城去之际,李松竟然一战而败。将士阵亡两千余人,李松更是被赤眉军当场生擒。李松被擒后,长安城门由他的弟弟,校尉李泛守卫。

赤眉军用李松的性命要挟李泛开城投降,最终,李泛屈服。

大批的赤眉士兵涌入长安城,我最终没能等来刘能卿的回复。后宫已是一片混乱,宫人们尖叫着四处逃窜。长信宫乃长乐宫主建筑之一,若是不想被长驱直入的赤眉军逮个正着,最好的办法就是换去一身华服,乔装成普通百姓的模样,偷偷溜走。

换上一身男装的我,混在大批惊惶逃窜的宫人之中涌向宫门,也只有在这个曾经辉煌的大汉朝崩塌之时,才会发现原来这个庞大的宫廷之中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人。掖庭佳丽三千,果然不假。因为人数太多,而这个时候赤眉军还未曾进入长乐宫,所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出宫并不太难。

这个时候,谁也顾不上谁,有些人趁机大发国难财,难逃的时候卷了宫里许多的珍宝财物,负重且累赘。相比之下,我没拿什么财物,只是在怀里揣了把尺许的短剑。那是把铁器打造的剑,虽长不过尺许,但是剑身宽阔,比寻常的青铜剑在重量和强刃度上都要胜出数倍。

它本是长信宫的珍藏品,平时摆着也就当成饰物装点,但是落到我手里,却能成为一把凶器。

人群摩肩接踵,好不容易蹭到宫门,却见宫门口堵了一群女人,哭哭啼啼,一副伤心欲绝似的样子。

“陛下!陛下……”有人哭着欲追向宫外,却被身边的人一把拉住。

“只有陛下得以逃生,大汉国今后才有希望!”

“快别哭了,一会儿盗贼便要闯进宫来,姐妹们可千万不要泄露陛下的去向啊!”

我顺势往宫外看,但见道路尽头一骑狂奔,顷刻间绝尘而去。宫门口的姬妾们哭成一片,凄惶无助的哭声让人揪心不已。

我不敢久留,也不敢去想象这些女人被赤眉军发现后,最后的下场是什么。我什么都不敢去想,什么都不敢再去……正欲埋首走人,忽然马蹄声响,抬头一看,那原本去远的坐骑竟然又转了回来。

刘玄玄衣纁裳,整个人伏在马背上,随着颠簸上下震动,一脸肃杀。

“陛下——”

“陛下,当下马谢城哪!”

那群女人真是疯了,见到刘玄回转,居然一个个破涕为笑。转眼,刘玄已到跟前,纵身下马,我暗叫一声不妙,没等来得及撒腿走人,便被他一把拽住胳膊。

“你干什么?”我咬着牙,脚跟牢牢扎在地上,不肯挪步。

“别逼朕出手杀人!”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并不看着我,而是如狼般盯着那群又哭又笑的姬妾。

我打了个寒噤,他用力一拉,我离开原地,踉踉跄跄的被他拖上马。

“驾!”猛地一挥鞭,马儿咴嘶一声,尥开蹶子疯狂的奔跑起来。我靠在他的怀里,能够强烈的感受到后背与他前胸贴合处滚烫的温度,像火烧似的,越来越热,越来越烫。

“你想往哪去?”身后的人不答,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乱发覆在我的脸上,我用手拨开,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你还能逃到哪去?你逃不了了……”

背后突然探过来一条胳膊,刘玄的左手像把铁钳一样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呼吸一窒,下意识的右手往后缩,手肘直撞他腰肋。

他闷哼一声,显然受力不轻,然而他的手却仍是没有丝毫松手,我渐渐感到窒息,因为瞬间缺氧,眼前的景物顿时变成白花花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得陪朕一起……”他猛地松手,我趴在马背上剧烈咳嗽,涕泪纵横,狼狈至极。“朕在哪,你都得陪着。”

他勒住马缰,驻足路边。

我勉强缓了口气,哑声:“你的目标那么明显,难道要我陪你一起送死不成?”

他冷哼一声,从马背上跳下,然后又把我生拉硬拽的掀下地。

“你要做什么?”

他横了我一眼:“弃马。”边说边将自己身上的衣裳脱了下来,又把头上的冠冕摘下,一同扔在路旁草丛中。

我不屑,却又不得不佩服他的果断:“即便如此,你还能往哪去?”

“先出城。”他抓起我的手,这一次却没有使出过大的手劲,只是握着不松手,“我们混在人群里出城,然后往高陵去。”他的怒气消散得飞快,居然咧开唇角,冲我露齿一笑。

那两排整齐白净的牙,看得我一阵发寒。我咬了咬唇,索性开门见山,不愿再跟他绕弯:“你到底想怎样?你的大汉国已经垮了,你也不会再是光武帝,你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还没完。”他笑得十分笃定,“当年高祖创世,亦是大起大落,九死一生。朕曾说过要成为高皇帝,而你会是朕的……”

“你别做梦了,我不会陪你一起送死的!”我甩开他的手,用力过猛,腕骨挣得险些脱臼。

他的笑容一点点的收敛,一点点的消失,脸色终于完全阴暗下来:“你真就那么想我死?”

我向后连退两步,毫不留情的丢下狠话:“对!我想你死!你不是一向自负聪明吗?怎么连我对你是否真心,你都瞧不出来?”我哈的一笑,讽刺道,“你该不会自作多情的以为我喜欢你吧?”

他一言不发,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我:“丽华,你我乃是同一类人!”他语速缓慢,一字一顿的说,“从我见你第一眼起,我便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在这个世上苦苦挣扎,寂寞、颓废、孤独,无所依,最后能倚靠,甚至拯救自己的也只能是自己。”

我吸气,一个心寒的念头在脑中闪电般的掠过——这是个孤寂如狼的男子,他本不该存于人世,他的本性就是一头混在人群里生存的孤狼,然后独自悲愤、挣扎、寂寞、颓废、自惭、骄傲……他盯上了我,是因为觉得我和他是同一类人,同样的愤世嫉俗,同样的寂寞无依。所以,他一步步的接近我,想把我同化,把我变成和他一样,甚至不惜一切的把我内心潜在的阴暗面残酷的挖掘出来。

他根本就不是人!是恶魔,心理扭曲、变态的恶魔!

“我不是你。”我舔着干涸的唇,艰涩的摇头,“我拥有你所没有的东西,我有所爱的人,还有爱我的人,在这个世上,我并非独自一个,我并不孤独。”

“你少自欺欺人了!刘秀根本不在乎你!他若在乎你……”

“他在乎的。”我柔柔的笑,笑容是笃定的,自信的,“他在乎我!你用不着再挑拨离间,这招我早已融会贯通,并且学以致用,你不用再费心教我这个……我不会再受你蛊惑,我现在能很清醒的告诉你,他在乎我,比我想象的更在乎!除此之外,我还有家人,他们也很关心我,爱护我,我比你强百倍,你才是真正一无所有的人!”

“住嘴!”随着他的话音,一巴掌迎面打来,我没留神竟是结结实实的挨了他一耳光。脆亮的耳光打得我面颊肿痛,左耳嗡嗡作响。

“你是我的,所以只能和我在一起。”他邪气的笑,上前拉我。

我拔出短剑,剑尖直指他的鼻梁:“滚!别他妈的逼我亲自动手宰了你!你仔细掂量了这是什么地方,我无需动手,只要在这里大叫一声,你马上就会变成过街老鼠。”

“然后呢?”他抿着唇,不怒反笑,“不愧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女人呢。如果能死在你手里,到了那边,我也可以一直跟在你身边,呵呵。”

他笑得阴鸷,我气得手指都在打颤。在这个时代,人们尚不信佛,没有所谓的轮回转世一说,但是他们都相信人死如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灵魂会继续生活,只是没有了肉体。如果修行有道,灵魂最终能够飞天成仙。

刘玄已经无赖到连死都不肯放过我!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然后告诉自己,我是个无神论者,所以不必惧怕他的威胁,不必顾忌他的无赖。

但是……为什么,握剑的手会抖?为什么我会犹豫?为什么无法消去压抑在心底的那丝恐惧?

“没有我的保护,会有很多冤魂缠着你的!”

“啊——”我失声尖叫,几欲发狂,“你到底想怎样?”

他抓住我的手,笑得邪魅,笑得自得,笑得疯狂:“我们出城,去高陵!”

“当啷!”剑落于地,我怅然绝望。

再没有比碰上一个疯子更可怕的事了!

他会下地狱的,而我,会被他一同拖入地狱!

劝降

玄汉更始三年,盆汉建世元年,秀汉建武元年,九月。

赤眉大军攻陷长安城,更始帝单骑而走。长安失守,更始汉朝将相大多投降,只有丞相曹竟不肯投降,结果被人用剑刺死。

历时两年半的玄汉王朝终于彻底覆灭。

十月,赤眉军贴出告示,如果刘玄在二十天内自动归降,可以封王,逾期则一切免谈。

刘玄带着我其实并没有逃远,出厨城门后不久,我们便撞上更始汉朝右辅都尉严本,严本见到刘玄,虽然以保护皇帝的名义派兵将他保护起来,可是我和他躲在高陵一隅,每天困在房里,如困鸟笼,却是半点自由也没有了。

这个时候与其说是被严本保护,不如说是软禁更贴切。

“去投降吧。”

他只当未闻,浑然不理会我。

“你以为自己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呀!”我刻意挖苦他,一遍遍的打击,“你要是不想给那十五岁的小皇帝磕头也行,你往洛阳去啊!”

洛阳打了三个月的仗,玄汉更始政权的覆灭,也让朱鲔的坚守之心彻底崩溃,终于开城投降。现在,刘秀已经率兵进入洛阳,进驻南宫,同时宣布迁都洛阳。

两年,恰恰弹指两年光阴。两年前他从洛阳狼狈的离开,执节北上,身边仅跟了百来号旧部亲随。两年后,他作为一国之君重回那个曾经令他备受屈辱的地方,只是……陪在他身边的人,不再是我阴丽华。

刘玄被我一次次的打击、摧残得似乎已经麻木不仁了,无论我的用词再恶毒多少倍,他总是无动于衷,瞪着一双毫无焦距似的眼睛,无视我的咆哮与怒吼,视线仿佛穿越过我的身体,望着我身后无尽的某个点。

启门声嘎地响起,我闭嘴喘气,估摸着该是送饭的人来了,可没想到转过头去,却意外的看到严本带着三四个人走了简陋的厢房。

“陛下!”严本跪下,举止虽然恭谨,可是那副神态却完全没把刘玄这个落难皇帝放在眼里。这也难怪他,实在是玄汉王朝已经完蛋了,留下这么个光杆司令也不可能再东山再起,搞不好还会连累自己。

刘玄显然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严本进来,他连眼珠也没转动一下,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颓废样。

“陛下!”严本身后跨出一人,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刘玄面前,哽咽着跪在了他面前,“陛下……臣祉……”

我猛地一凛,陡然间想起来,眼前这个长相英俊的男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年的舂陵侯刘敞之子刘祉。

如今刘敞早已去世,舂陵这一支刘姓宗族的宗主便由刘祉继承,刘玄封王的时候,将刘祉封为定陶王。

刘祉跪在刘玄身前,紧紧抓着刘玄的衣袖,泣不成声。

一个国家覆灭了,曾经,那是他们的理想,他们的抱负,他们的一切骄傲和自豪。

“恭,拜见……”声音小小的,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是好,尾随严本的另一位青年谦恭有礼的样子引起我的注意。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剑眉朗目,温文尔雅,有那么一刻,我望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孔失神。

他有刘秀的味道,一举手一投足都能让我的脑海里不自觉的想起那个思念已久的影子,然后引起一阵阵的心痛。

“陛下!”严本轻声道,“定陶王与刘侍中此次来是……”

“刘侍中?”刘玄那双死鱼般的双眼终于移动了,缓缓将目光投射向那位年轻公子,后者在他咄咄逼人的注视下垂了下头。“刘恭,你现在可是皇兄呢。哈哈……好歹也该封王吧,怎么才是个小小的侍中呢?”

刘玄的笑声怪磔刺耳,那个叫“刘恭”的年轻人面色微变,遭受如此侮辱后,仍极力保持自身仪态镇定。我对他的好感顿时大增,这份从容自若的姿态愈发与刘秀相仿,刘玄开始歇斯底里的发疯,拼命找东西乱砸乱丢。

房里的人仓皇躲避,严本等人急忙退出门外,刘恭正也要走,忽然见我一动不动的站在角落,忙道:“夫人还是也回避一下吧。”

我愣愣的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眼中看到的只是透过他想象的那抹刘秀残影。

“啪!”一只洗笔的陶缸砸在夯土墙上,水珠和粉碎的陶片一起四溅,刘恭“嗳”了声,缩头拽起我的胳膊,将我一同拖出门去。

“回来——你给我回来——”发泄中的刘玄看到我要跑,竟发狠追了上来。

我对他的神经质厌烦到忍无可忍,隐忍多日的愤怒终于爆发,右手提起裙裾,左手掌心反抓刘恭胳膊,掌心借力一撑,旋身一记双飞向后连踹,右脚踹中刘玄的胸口,跟着左脚脚背踢中他的左侧脸颊。

他正向我冲过来,怎么也料不到我会猝然起脚,这两下挨得不仅结实,且还是自动送上门来的。我起脚太快,以至于旁人根本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刘玄庞大的身躯已斜飞了出去,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轰然撞在夯土墙上。

墙粉簌簌落下,蒙了他满头满身,我恨道:“你再发癫,我废了你!”

严本急忙命人上去探视,鉴于我刚才的凶悍,他想怒又不敢太直接:“身为陛下的侍妾,如何敢……”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他的侍妾?”我的怒气喷发,一发不可收拾,管你天皇老子,我照揍不误。而且,刘祉在场,我有恃无恐。

果然,严本正欲命手下将我拿下之际,刘祉突然指着我,惊讶得舌头打结,一脸惊惶:“你……你怎么……怎么在这?”

我摆出架势,正欲将严本的手下全部放倒,刘祉急忙喊了声:“且住!”喝令那些人退下,“不得放肆无礼。”边说边急匆匆的推开那些人,冲到我面前,双手作揖,“阴夫人,果真是你。”

我想了想,还礼谦让:“巨伯君客气了。”

刘祉激动的回头,对周遭的人介绍道:“这……这是洛阳……”

他大概不知道怎么当着刘玄的面提另一位汉帝,我微微一笑,将散乱的鬓发拢了拢,眼神凌厉的瞟向严本:“妾乃刘秀之妻阴丽华!”

严本骇然失色,抽气声在陋室中响起一片。

“阴丽华……”刘恭喃喃自语,我侧身,敛衽缓缓向他行了一礼,他忙回礼,虽然神色亦有惊讶,却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呆若木鸡。

刘玄在身后冷哼两声,我收起笑容,回眸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被人扶着,脸色苍白,半张脸肿起,嘴角挂着一缕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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