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华……”
“我也……没办法,没办法……”他哽咽着声,苍白的脸上,自嘲的表情更深更浓,“不然你教教我吧,怎样才能够让我不再这么傻下去。”
我无语凝噎。
风越吹越狂,沘水哗哗流淌,犹如哭泣之声。
我没法教他,因为……在某个人面前,我也同样只是个傻瓜。
爱情这种东西,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他爱我,我却不爱他;我爱他,可他却爱着天下!
亲征
建武三年闰二月,建武汉朝大司马吴汉,率耿弇、盖延,在轵县西郊,大破青犊乱军,青犊残余势力尽数归降。
同月,辞去三公之大司徒一职的邓禹,千里跋涉,回到南阳郡新野故里。
三月十六,建武政权擢升司直伏湛为大司徒。
涿郡太守张丰,背叛建武汉室,自称“无上大将军”,与渔阳太守彭宠结盟。幽州牧朱浮再难以抵挡彭宠的攻势,上疏请求建武帝支援。
“他会御驾北上亲征吧。”
春去夏来,我如今最大的爱好,是在午后吃罢午饭,抱着侄儿阴躬坐在庭院的空地上晒太阳嬉戏。
阴躬刚满三周岁,五官长得和阴识十分酷似,特别是那双慑人心魄的桃花眼,百分百的遗传自他的父亲。
在家住得久了,渐渐的,我的身份不再是秘密,只是除了阴识的正妻柳姬外,对其他宗族分支的亲戚,甚至包括阴小妹的生母邓氏都仍是一致保持缄默。瞒着其他人还能说得过去,但是瞒着邓氏不说,阴就对此十分不解,在他看来,家中虽然向来是阴识兄代父职,赡养继母,抚育弟妹,但邓氏到底是“我”的生母,以汉家孝感天下的道德观念,即便我是出嫁的外妇,也不该待母亲冷淡如斯。
对此,我是有苦说不出。我和邓氏的感情并不热络,头几年刚刚穿越到古代,除了装疯卖傻,便是满脑子的寻求新鲜和刺激,什么东西在我眼里都是可以拿来玩的。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时候的我,大抵也真的是可用“没心没肺”来形容了。
我把自己当成一个不小心误入时空的游客,在这个家里作客游嬉了四五年,直到安宁被永恒的破坏……
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回去,等我玩够了,玩累了,便能回到那个我熟悉的地方,然而当安宁被破坏,当乱世降临,当生老病死统统残酷的摆在我面前时,我才恍然醒悟,原来,自己是那么的无知。
不经历风雨,便不会懂得珍惜。
时过境迁,转眼十年生死两茫茫,时间无情的从我指缝中流逝,仿佛流沙一般,无法被我掌控。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毛毛躁躁,不懂天高地厚的大学生,环境能磨炼人的意志力,能改变一个人的价值观和认知观。
当若干年后,我回到这里,重新过起当年淡泊沉静的生活,却发现原来当年的那种意气风发张扬的青春,已一去不返。
虽然……邓禹努力尝试着让我找回当年的惬意和放肆。
他教我玩六博,我仍是弄不懂棋子的下法,他笑着骂我愚笨,却没有再像当年那样推枰而逃。
一遍又一遍,从晨起到昏落,他不厌其烦的讲解给我听,直到我完全对六博没了兴趣。
他陪着我,每天一睁眼他必然坐在床前痴痴的看着我,晚上则非得熬到我哈欠连天才肯依依不舍的离去。每一天,每一天,周而复始,不断重复。
他守着我,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执念,寸步不离。每一分每一秒,在他眼里都像是在燃烧他一生的时光。
我似懂非懂,心里隐隐作痛,却仍是只能带着伤痛陪他入戏。
“他会御驾北上亲征吧?”
当我抱着阴躬,抬头望着蔚蓝天空中漂浮的一朵白云,低低的重复时,邓禹脸上的笑容终于颤抖了。
“是吧。”他努力支撑着那个笑容,虽然在我看来,那个笑,比哭泣更让人感觉抽痛。
“他是谁?”躬儿在我怀里仰起小脸,脆生生的童音娇软动听。
我低下头,在他红扑扑的脸颊上亲了亲:“是个好人。”
“好人?姑姑,什么是好人?好人有什么用呀?”
很幼稚的问题,却让我的心情陷入郁悒:“好人……能解救天下苍生,救万民于水火,能让大家吃饱饭,穿暖衣,能……”
“姑姑哭了……”小手困惑的摸上我的脸颊,指尖点了点我的眼泪,然后放在嘴里吮吸,“姑姑的眼泪也是咸的。那个好人把姑姑欺负哭了,我要去告诉娘亲!”
阴躬从我怀里挣扎着下地,然后丢下我蹦蹦跳跳的跑了。
我吸了吸鼻子,讪笑着说:“真是小孩子……”
脸颊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捧住,我泪眼朦胧的仰起头,恍惚中一个黑影笼罩下来,随后我的脸靥上一暖。
邓禹亲吻着我脸颊上的泪痕,小心翼翼的像是在呵护着稀世珍宝,呼吸温暖的吹拂我的面庞,我瞪大眼屏息,窘迫而尴尬。
“他心里装着天下,可我心里却只装得下你一个。如果你不嫌弃,就让我陪你一辈子吧。”
“仲华。”我胆怯的退缩。
他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凄厉得撕心裂肺:“哪怕你心里只装着他……也无所谓。”
我抬起眼睫,那张略带憔悴的俊脸正近在咫尺,发髻上没有佩戴高冠,改成了平民百姓戴的巾帻。虽然刘秀仍替他保留了梁侯的爵秩,但照目前的情形看来,他显然早把建武汉朝的一切荣辱和顾忌抛诸脑后了。
“我会带你游历天下,足迹踏遍五湖四海……你想去哪都可以。”
我失语的望着他发髻上的那半支白玉钗,他捧着我的脸,焦急的看着我。
不知为何,那半支白玉钗在我眼前像是被放大了十几倍,温润淡雅的颜色却深深的刺痛着我的心。
我把头往后仰,脱离他的手掌,然后假装轻松的笑着起身:“其实……家里也挺好的,待在家里吃喝不愁,比起游历天下可省心多了。”
我不敢回头,踉踉跄跄的往内院走,脚步虚浮,眼前晃动的始终是那幽白中泛着惨淡光泽的半支玉钗。
朱浮坚守蓟城,战况告急,城中粮草断绝,百姓为了生存,竟然开始自相残杀,争相以对方的尸体果腹。
人吃人!如此令人作呕的恶劣事件,却真实的发生在这个残酷的乱世中。
然而刘秀却出乎意料的没有亲征支援,只是指派上谷太守耿况,派出突击骑兵救援。朱浮随援军弃城而逃,蓟城遂落入彭宠之手。
彭宠攻陷蓟城后,自封燕王,接连攻陷右北平,以及上谷郡所辖的好几个县城。不仅如此,他甚至勾结北方匈奴,向匈奴重金贿赂借来军队,又联合了齐王张步,以及富平、获索等地豪强乱民势力。
彭宠继赤眉之后,成为建武汉朝的最强大的敌人之一。
面对这样严峻的局势,刘秀仍是按兵未动。
转眼春去夏至,建武三年四月,一声惊雷突至,彻底打破了南阳短暂的安宁——建武帝刘秀率大将彭复、耿弇、贾复,以及积弩将军傅俊、骑都尉臧宫等人,浩浩荡荡的御驾南下,直逼堵阳。
朱祜被俘后,岑彭的大军一直退守在南阳郡与颍川郡的地界交接处,不进攻也不退兵,彼此僵持不下。他们不主动攻过来,我也懒得再打过去,我本没有抢占地盘,夺取天下的野心,只是想守着南阳,守着新野,安心的过几天清静日子。
刘秀的亲征,最终没有选择北上,竟然转而南下,且如此兴师动众,这让我又羞又恼。
他先前遣了那么多熟人来,明里攻打董,暗里将我圈禁在南阳郡,如今又带着兵马御驾亲征,表面看起来好像是特别顾忌董、邓奉占据南阳,实际上董和邓奉的兵力合起来还不到两万人,与全天下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豪强乱民势力相比,南阳的这点人马根本没法入他这位天子之眼,不可能成为他首当其冲,先得铲除的目标。
但他,最终却偏偏选择了亲征南阳。
终于还是……逃不掉。
要来的终究还是要来,面对如今这样的局面,我心如明镜。当初的一走了之,他不可能当成没有发生。只怕在他心中,我欠着他的一个解释,一个令我毅然抛夫离宫的合理理由。
他始终在等我回心转意回去,所以南宫掖庭中才会一直存在着一个莫须有的“阴贵人”,但是我的不妥协,终于突破了他能够等待的界限,于是……他来了。
我不回去,他便主动来寻。
这……难道不是我潜意识里一直在期待的结果吗?
那为什么,他来了,我的心里却殊无半分激动,反而更加的痛,更加的无奈……
刘秀的兵马抵达堵阳,邓奉问我如何应对,我默然无语,按兵不动的最终结果是眼睁睁的看着堵阳的那点人马轻意被打垮,董投降。
大军随即挥兵继续南下,压境淯阳,邓奉慌了神。我托人告诉他,如果汉军攻到,不用还击,直接开城投降即可。
他要来了,我才发现原来我什么都做不了,心里仿若掏空了一般,空洞而麻木。
邓禹打量我的眼神愈发凄厉,绝望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浓重。
“如果……时间能静止,该多好。”
那一天,我在树下舞剑,他弹琴作和。等到最后曲终,余音将散之际,他笑着对我如此说。
我黯然的将剑用力插入土中,使得力太大,剑柄磨得我的掌心一阵剧痛。
他遽然起身,举起手中的古琴,猛力对着树干掼去。“啪”的声脆裂巨响,琴身支离破碎,琴弦应声而断。
我单膝点地,右手牢牢握住剑柄,手指发颤。
毁琴断弦,手被断裂的琴弦割伤,殷红的血从指缝中滴下,他惨白着一张脸,冲我抿唇一笑,怀里抱着那具断琴,木钝的转身离去。
萧索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老长老长。我看着那抹残影最终消失在拐角,眼泪再也止不住的落下。
猛地抽出长剑,发狂的用尽最后的力气,挥剑砍向树木。树干震动,漫天落叶中,我哑声恸哭。
如果……时间能静止,该多好……
如果……时间能倒转,该多好……
如果……时间能回到起点,该多好……
如果……时间能回到两千年后,该多好……
如果……所有的这一切从来都没发生过……
该多好……
多好……
替罪
“什么?你再说一遍!把话说清楚了。”
“邓奉未降,淯阳城破,他带兵逃向新野了。”尉迟峻肃然重复。
头皮一阵发麻,这个邓奉,真是笨到家了,兵临城下,他不当场投降,往我这边跑又有何用?
“速速点齐人马,拦截邓奉,不能让他把汉军引到新野来。”
“诺。”
“慢!”我斟酌片刻,毅然道,“我亲自去!”
“姑娘,万一……”
我咬牙:“我正是怕出现那个万一,邓奉若是被他们先逮到,小命难保,但若是先被你们先拦到,他又未必肯听你们的话,乖乖受降。所以,只能我亲自跑这一趟,不管怎么样,我不能让邓奉有失。”
尉迟峻深深的瞅了我一眼,垂首:“诺。”
我取下木架上搁置的长剑,系于腰间,整装待发,转眼见阴就一脸忧郁的走进房来,我急着出门,来不及招呼他,拍了拍他的肩说:“你乖乖待在家里,别乱跑!”
“姐姐——”擦身而过,阴就突然扯住我的衣角。
“嗯?”
“邓……仲华走了。”
我直愣愣的盯着他,有那么一瞬,脑子是空白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剩下。
“哦,好。”我讷讷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在家……乖乖的……”
阴就满脸的诧异和幽怨,我旋即旋身,匆匆下楼,似乎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逐着我,一点点的啃噬着我的心。
旌旗蔽天。
当我赶到小长安的时候,正好撞上溃败下来的邓奉军队,兵败如山倒,那些残兵败将犹如丧家之犬般,纷纷夺路而逃。
我在溃退的人流中没有找到邓奉的踪影,眼看着杀声震天,汉军的旌旗如火蛇似的直线逼近,尉迟峻几次三番的提醒我撤离。
进则遇刘秀,退则引兵入新野。
迟疑再三,我毅然做出决定:“子山,你带咱们的骑兵全部退回新野,不得我的命令,不许踏出新野半步。”
尉迟峻跟随我这些年月,我现下在动什么心思他岂有猜不到的道理,顿时面色大变:“姑娘不可轻意涉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扬起马鞭,“你的使命是把人马都带回去,少了一个我拿你是问。”
“诺……”
“记得藏匿好踪影,这么多马匹聚在一起……太扎眼了。”我眯起眼,“你去把朱祜带过来。”
尉迟峻知我心意已决,闷声一跺脚转身而去。没过多久,朱祜双手捆缚的坐于马背上,被人连人带马的牵到我面前。
“委屈仲先了。”我用短剑挑断他手腕上的绳索。
朱祜揉着手腕,皱着眉头看着路上一拨拨撤退下来的邓奉残军:“贵人打算何去何从?”
“如今我还有得选么?”我挑眉横扫了他一眼,怅叹,“走吧。”
他没再多问。
策马逆流北行,没过多久,身后马蹄声响,却是朱祜尾随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