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嚣名义上在邓禹的说和下虽投靠了刘秀,但也只是留于形式,他掌握天水郡兵马,独霸一方,摇摆于成家帝公孙述和刘秀之间。
马援作为他的得力臂膀,在这个月内接连出使蜀郡的成家国和雒阳汉国,其用意也无非是想进一步以马援的眼光,来确认到底哪一方才是值得投资的绩优股。
阴兴在对于隗嚣的资料描述中,曾着重提到眼前这位马援,言词对他颇有激赏。
我不禁倾起上身,对这个似文似武的汉子多打量了几眼,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直接,马援似有所觉,眼波流转,也向我投来一瞥。
我微笑颔首,并不回避他投射过来的目光,他微微一怔,神情有些尴尬。
“妾……阴姬见过文渊君!”
刘秀面不改色,从容浅笑。马援的脸色却是阴晴不定,连连闪烁,似惊似喜:“阴……贵人?”
“诺,正是妾身。”我欠身而笑。
“阴贵人识得……臣?”
“久仰文渊君大名,今日得见,妾幸甚,陛下幸甚。”
马援彻底蒙了,半晌激动的向刘秀叩拜:“天下反覆,欺世盗名、称王称帝者不计其数。今日得见陛下恢弘气度,仿若昔日高祖,臣乃知帝王自有真人也!”
刘秀眼角的笑纹越深,脸微侧,看向我。我与他心意相通,相顾而笑。
十一月,刘秀决定前往南阳郡宛城,彼时征南大将军岑彭正围攻秦丰所在的黎丘,打了三年,杀了对方九万多人马。秦丰残余的队伍,最后仅剩了一千多人。
这一次,在同样面临选择儿子还是老公的问题上,我硬起心肠,最终决定把才刚刚半岁大的儿子留下,跟随刘秀从戎天涯。但我又实在不放心刘阳留在宫里,于是把刘阳送到了湖阳公主府,刘黄无子,身边多了刘阳作伴,倒也欢喜。
临走我又再三叮嘱阴兴暗中保护刘阳,此时的阴兴已然成年,行了冠礼,他以一种令人心折的大人口吻,慎重的允诺:“我在,甥在!”
十一月十九,我怀着母亲对儿子的挂念与愧疚之情,毅然跟随刘秀踏上征途。
十二月廿十,刘秀带着我由宛城抵达黎丘,站到了烽火的最前沿。
秀儿!从今往后,你在哪,我便也在哪,誓死相随,永不分离……
皇嗣
成家帝公孙述,集结兵力足有数十万人,且在汉中郡大量囤积粮秣。建有十层楼船,大量刻制天下各州郡牧守印章。公孙述命手下将军李育、程焉等人,率军数万,进屯陈仓。这些兵力与据守陈仓的乱民势力吕鲔会合后,向东挺进,直取三辅长安等地。
征西大将军冯异迎击,大破成家军队,李育、程焉撤退汉中。冯异再次大破吕鲔,各地占山为王的营寨土寇,纷纷归附。
在雒阳的时候,刘秀接见马援不下十四次,有十次我都在场,刘秀对马援怀以仁性,展露的皆是简易朴素的一面。我不用深思也能猜到,平民化的刘秀,人格魅力有多惊人,马援被他折服,以至感佩,视为明君,这样的结果早在预料之中。
马援乃是隗嚣的心腹,马援对刘秀的感官评价直接决定着隗嚣对汉的态度。果然,在这次三辅之战中,隗嚣派出军队,协助冯异,大败成家。
隗嚣甚至亲自上书,以报军情。
面对隗嚣的一番投诚心意,刘秀亲笔回复:“慕乐德义,思相结纳。昔文王三分,犹服事殷,但驽马、铅刀,不可强扶,数蒙伯乐一顾之价。将军南拒公孙之兵,北御羌、胡之乱,是以冯异西征,得以数千百人踯躅三辅。微将军之助,则咸阳已为它人禽矣!如令子阳到汉中,三辅愿因将军兵马,鼓旗相当。傥肯如言,即智士计功割地之秋也!管仲曰:‘生我者父母,成我者鲍子。’自今以后,手书相闻,勿用傍人间构之言。”
文绉绉的话我不是很懂,刘秀便一字一句的译给我听。
说到兴头上,我也曾大着胆子对眼下的局势说上几句自己的见解,每次却又不敢多说,怕说多了露出马脚。然而刘秀却似乎对我的反应毫不起疑,从不过问我从何得来那么多的信息,只是耐心极好的与我畅谈天下,分析时政,针砭利弊。
有时候他的见解和目光足以令我汗颜,会觉得自己渺小,见识浅薄,可等不得我静下心来自卑,他便会笑着夸我:“丽华不愧为管仲后人!”
刘秀这边和隗嚣书信往来,换来的成果也颇为丰硕——成家帝公孙述屡次派出大军攻打三辅,却次次被隗嚣与冯异联合挫败。公孙述意识到隗嚣的重要性,于是遣派使者前往天水,送上成家国大司空、扶安王的印绶,却不料被隗嚣直接诛杀了来使。公孙述有了顾忌,不敢再向三辅发动军事行动。
建武五年,正月十七,我随刘秀车驾返回雒阳,第一件事便是飞奔至湖阳公主府见儿子。
刘阳八个半月了,长得肥头肥脑的,模样十分讨喜。刘黄把他带得极好,我抱他入怀,只觉得手上沉甸甸的,分量重了不少。
我抱着他亲了又亲,直到亲得他开始不耐烦,小嘴瘪着要哭出声来。
“好了,好了,快点把他抱回去吧,省得搁在我这里闹心了!”刘黄嘴上虽然这么说,可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刘阳,一根食指牢牢的被刘阳握在小手里,不停摇晃着。
“大姐,谢谢你。”我由衷的感谢。
“自家人说什么见外的话。”她在刘阳的小脸上亲了亲,“阳儿乖乖跟你母亲回宫,得空你娘又跟着你父皇到外头疯去,你再到姑姑家来,好不好?”
刘阳不会说话,嘴里咕咕的发着古怪的声音,冲着她咧嘴直笑。我注意到他粉色的下牙龈上居然冒出两点乳白色的牙齿,不由又是欣喜又是愧疚。
“娘真是对不住我的阳儿呀!”我抱着孩子差点当场落泪。
回到宫里,刘秀自去处理朝政,我按例去晋见皇后。
郭圣通气色不是很好,脸色黄黄的,气恹恹的仿佛大病初愈。椒房一团暖意,可我瞧她身子单薄得竟像是不停的在发抖。
“他也是我的小弟弟吗?”三岁的二皇子刘辅好奇的踮起脚尖,试图看清楚我怀里的刘阳。
太子刘彊一把将刘辅抓了回去,冲他撇了撇嘴。
“我想看看小弟弟。”刘辅不以为忤,“哥哥你不想看小弟弟吗?”见刘彊不回答,又扭头去拉扯躲在胭脂身后的刘英,“你也不想看吗?”
刘英吓得直躲,双手合臂,一把抱住母亲的大腿,把脸埋在厚厚的裙裾之中。
胭脂尴尬讪笑,想把儿子拉到身前来,他却扭股糖似的死活不肯出来,声音呜咽,竟像是要哭了。
郭圣通微微皱了眉,却并没有表现出不悦来,她神情虽然委顿憔悴,气度却仍是雍容华贵,具备皇后风范:“都坐下吧。阴贵人随驾从征,一路辛苦了。”
我抱紧了儿子,笑着说:“早知二殿下这么喜欢小弟弟,贱妾应当婉拒陛下之意将阳儿托付湖阳公主,直接放在长秋宫皇后娘娘这里不是更妥贴么?”
郭圣通双肩颤了颤,却没马上回答,隔了好半晌才说:“湖阳公主乃陛下亲姐,她膝下无子,四皇子托她抚育,添以孺慕乐趣,也在情理之中。”
我抿嘴一笑,自此无言。
那边刘辅和刘彊打闹嬉戏,尖叫大笑,刘英窝在胭脂怀里,满脸眼馋,一副想同去加入却又不敢的怯怯表情,十分可怜。
我忍不住一阵心疼,这孩子好歹在我宫里养了一年,说完全没感情除非我是铁石心肠。
“英儿!”我向他招手,“来看看小弟弟。”
他迟疑的看看我,吸了吸鼻涕,转头看向母亲。
“去吧。”胭脂怜惜的推了他一把。
刘英踯躅,犹犹豫豫的蹭到我身边,舔着舌头向我怀里张望。刘阳看到刘英,咕咕一笑,发出哦哦的叫声。
“他……他在说什么呀?”他结结巴巴的问。
“他在喊你哥哥呀!”我笑答。
“我也要——”满头大汗的刘辅冲了过来,险些撞翻了刘英,“我也要他喊我哥哥,我也是哥哥!”
刘彊也跑了过来,十分不满的发泄他的抱怨:“我不要小弟弟!我喜欢小妹妹,我不要小弟弟!”
言语稚嫩,他却非摆出一副太子的架势来,扯着刘辅叫道:“我要小妹妹——”
刘辅呆了呆,然后突然很奇怪的回头问郭圣通:“小妹妹?母后,为什么没有小妹妹?”
郭圣通脸色发白,全身像是被抽光了力气一般,哑着声说:“辅儿别胡闹!”
“母后,我要小妹妹!”太子执拗的跑到郭圣通跟前,“小弟弟太多了,我讨厌那么多小弟弟,我只喜欢小妹妹!我要小妹妹——”
“我也要小妹妹!”刘辅跟着哥哥乱吼乱叫。
郭圣通不耐烦起来,伸手推开刘彊,唤来乳母及一干宫人:“把皇子们带到外头玩去,别在椒房里吵闹!”
我垂目不言,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刘阳。
阳儿困了,眼皮耷拉着,渐渐睡去。
小妹妹啊……
阳儿喜欢小妹妹吗?
你想要个小妹妹和你作伴吗?
是夜在西宫用膳,我对刘秀提起在长秋宫发生的趣事,刘秀听后含笑不语。
等洗漱完毕,熄灯上床,刘秀在被中拥住了我,嘴唇贴在我的耳边,轻轻的抚摸着我的背,柔声软语:“等你身子再好些,一定给阳儿添个妹妹……”
子密
刘秀派来歙持节送马援回陇右。
据天水影士递回消息,隗嚣与马援交情亲厚无间,夜里同卧,问起建武汉朝之事,马援给予刘秀的评价极高,称其才明勇略,非人能敌。引其原话,乃是个开心见诚、无所隐伏之人,阔达恢弘,不拘小节,和高祖略有所同。且经学博览,政事文辩,前世无比。
因为马援的评价太高,惹得隗嚣很不高兴,马援拿刘秀与高祖刘邦作比,竟称刘邦乃无可无不可的性子,赞刘秀喜好处理政务,动如节度,亦不喜饮酒。隗嚣听了十分不悦,驳斥:“照你这么说,刘秀岂不反比刘邦更高明了?!”
收到线报的当天,我乐不可支。照此情形看来,马援已彻底被刘秀的人格魅力所掳获,毋庸置疑。
二月初,刘秀命阴识迁回雒阳任侍中一职,我又惊又喜。喜的是能够重见阴识,惊的是刘秀升了阴识的官,只怕以阴识的处事为人必不肯轻易高就。
果然,阴识回到雒阳,未曾领受侍中,却以家中母亲担忧为由请辞归故里。
谁人不知“我”的老妈邓氏乃阴识继母,两人年纪差得并不太多,邓氏嫁入阴家时,阴识早过了不分亲母继母的混沌年纪。他待邓氏有孝心,也不过是在伦理之中,实在难以归入孝感动天的狗血亲情戏码。
虽然明知这是他的一番推词,但是时下的风气便是以孝道为人道,孝行乃是衡量一个人的道德品质好坏的重要标准,无论是生母也好,继母也罢。在伦理上邓氏的确是阴识的母亲,所以他为了母亲行孝道尽孝心,无可厚非。
至少刘秀也无法就此指责阴识胡说八道,数次挽留无果,只得允其辞归新野。
“大哥真的要走么?”虽然明知不可挽留,我仍是动了情,泪水噙在了眼眶里,水汪汪的迷糊了眼睛。
“你认为还有留下来的必要么?”年过三十的阴识,沉稳中透出内敛睿智,在外人面前,他甚至将这点光华也克制得极好。他向来把身边周遭的事物都看得极淡,不卑不亢,不偏不倚,稳固如山,这样的兄长,就像一支擎天大柱,能稳稳的撑起一个家,给予家人安宁、幸福。
阴识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渐渐柔和下来,他静静的望着我,像是要看进我的灵魂深处,那样直白且毫不避讳的目光令人心颤,心悸。最后他低叹一句,张开双臂,我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像小时候无数次的那样,窝进他的怀里,下巴搁在他的肩头。
“别走……”
“你爱陛下么?”
很直白的问题,我却只能老老实实的点头。
“我的妹妹啊,因为爱一个男人而甘愿屈居掖庭永巷,是否也能因为爱一个男人而放弃思想,放弃抱负呢?”
我沉默,久久不语,眼泪却止不住的滴落。
知我者,懂我者,莫过于他!
“若想保全阴家,唯二法。其一,你深居简出,敛藏心性,从此不过问朝政之事,只在掖庭教子……”
我身子情不自禁的微微一颤,这样的生活和坐牢实在没什么区别,只怕以我的心性,过不了两年,不疯也亡。
“……其二,阴氏一族退出朝廷,族中亲系不受官禄爵封。”他抱着我的双肩,语重心长,“你若强,则我必弱,此消彼长,乃唯一的折中之法。”
眼泪哗哗的流,我抽咽,双肩发颤。
阴识说的句句在理,我若留在刘秀身边光芒太过耀眼,必然遭到朝廷上其他政党的排斥和打击,以一个后宫女子而言,并不能左右什么,大臣们甚至刘秀顾忌的无非是我背后的阴氏外戚。
刘秀宠我,爱我,若是真的只是单单为了我,那么必然不会像对待郭圣通那样,颇为有心的想要借用郭氏的外戚势力。刘秀会放阴识离开,必然也是顾虑到了这一层,他放了阴识,更是在向我表明他对我的心意。
阴丽华只是阴丽华,阴丽华不能是阴氏外戚……
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我和阴家,虽无真正的骨血相连,可这份感情,这份依恋,却比骨肉血脉更亲,更深啊!
“君陵已成年,我让他留下陪你,你有什么困惑大可向他询问。只是有一点,你得牢记,别让他的官职做得过大,无论将来陛下如何恩宠,也不能忘形大意!”君陵乃是阴兴及冠后取的字。
我再次点头,这一次却是把眼泪吞咽下肚,强行止住了哭泣。
他见我露出坚毅之色,不禁笑道:“好!这才像我阴识的妹妹!”
笑容里,那般妖艳的眼波竟泛着一层微光。
他终于松手,慢慢后退,最终,一个扭身,毅然远去。
阴识走后的第二天,阴兴进宫。
“大哥有份东西留给你。”一只锦袋搁在书案上,修长的手指摁住锦袋,缓缓将它推到我的面前。
阴兴一脸沉静。
狐疑的解开锦袋,取出那块玉佩时,指尖的冰冷迅速传递到周身,我浑身发抖。
一指长、半指宽,白璧无瑕的玉面上雕琢出一只肋生双翅的辟邪,兽须齿爪无不栩栩如生,我将玉佩翻了个面,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篆体“阴”字。
深吸口气,我从身上解下当初阴兴给我的那块银制吊牌,一并搁在一起。
他收走那块银吊牌,起身,语气冷峻:“以后,阴氏一族的命脉全权由你来掌控!”
我手指颤栗,指腹摩挲着那凹凸起伏的纹路,最终将玉佩紧紧握于手中。
阴兴沉默的退至殿外,临出门前,忽然顿住,手扶着门框回首喊了声:“姐……”
我猛一哆嗦,他有多久没喊过我一声“姐”了?
“大哥临走交代,有份礼物要送你……过些时日便能置办妥当。”不知为何,总觉得阴兴讲话的语气怪怪的,带着一股诡异。
“什……什么礼物?”我茫然懵懂。
“大哥说,给你的修行上最后一课,让你真正了解它的实力!”手指遥指我手中的玉佩,那张俊逸的年轻面庞上,忽尔眯起眼,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诡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