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词唱到第二遍的时候,嘤咛声停止了,小刘荆松开了我的手,小嘴嚅动着咧开,睡梦中的笑靥格外动人。我示意乳母抱他去睡,小声叮嘱:“以后睡着了,别让他叼□,这样的习惯不利于他长牙。”
乳母诚惶诚恐的点头,抱着刘荆退下。我急忙又招来刚才那个宫女,细细问道:“刘苍睡了没?”
“天刚暗下,乳母便抱六殿下去睡了。只是临睡前还不停的念叨着说要等贵人回宫讲故事,一整天都拉着奴婢的衣角追问贵人何时回来。”
我长长的吁了口气,直接往床上倒去:“睡了便好。”
以前曾许愿说要给刘秀生许许多多的孩子,直到皇宫里装不下为止,没想到他还真当了真。打从生下刘阳开始,我便再没有停歇过,等到建武八年从征陇西后回来,我被勒令禁足,开始只能围着西宫这一亩三分地打转起,子女更是不停的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这三四年间,刘秀亲征蜀中,灭了成家帝公孙述的同时,雒阳皇宫中的郭圣通也接连生下了五皇子刘康、七皇子刘延。
她生老五时,我生小六,她生下老七,我生了小八。看似和谐的后宫,却在这种生育竞争中达到了某种可笑的平衡。
“很累?”一双手摁在我的肩头,一下又一下的拿捏着我肩背上僵硬的肌肉。
我笑道:“上了年纪,自然比不得当年……”
话还没说完,他一个翻身已将我压在身下。
“做什么?”我警觉的伸手推他,却反被他抓住了分瓣两侧。
热辣辣的呼吸喷到我的脸上,我笑着扭开头:“老不正经的。”
他腾出一只手来在我全身游走,衣衫慢慢解开:“身子大好了?”
我瞪眼:“怎么,还准备要让我再生不成?”
“肤如凝脂,风韵妖娆。”他慢慢调着情,试图将我的性趣也给挑逗起来。
我一边闪躲一边笑啐:“老实交代,你到底还打算让我生几个?没见我现在忙得一点空闲都没有了吗?”
眼线眯了起来,他笑起来还是那么孩子气,虽然十余年的战伐让他历经沧桑——自从冯异病逝之后,这几年不断有故人离开,先是来歙、岑彭二人先后被公孙述派遣刺客暗杀,再是寇恂、王常、耿况、耿纯等人在去年底相继去世。到了今年正月初一,大司徒侯霸竟也撒手人寰。
来歙被刺杀身亡,临终写下遗书,当遗书送交雒阳,刘秀读完之后,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那一年他正好四十岁,这之后,他的一日胜似旁人三日,仿佛添加了催化剂一样,时间的车轮无情的从他身上加速碾过。
“再忙一些更好。”他轻笑,爱怜的抚摸着我的面庞,瞳仁在不经意间滑过一丝忧色,“我能留给你的,也许只有他们了。”
他说的隐晦,但熟知他禀性的我,如何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不由得心头一酸,恼道:“满口胡言,你今年四十有二,才不过中年,离老还远得很呢。你别忘了,当年是你自己要娶我的,你娶了我,就得负责照顾我一辈子。”
我说得又快又急,没等说完,他已伏在我身上吃吃的笑了起来:“可怨不得我,是你先嫌我老不正经的。”
我语噎,他趁机低头吻住了我。
许久,我从意乱情迷中挣脱出来,一把抓住他使坏的手,娇喘不已:“你都不嫌累,我还没沐浴呢。”
“没关系。”他含糊不清的继续让唇一路下滑。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他十分清楚哪里是我的敏感点,哪里能迅速挑起我的欲望。
在他挺身进入的同时,我用手紧紧抱住了他的颈背,意乱情迷的发出战栗的呻吟:“不要怕,秀儿……我会陪着你,我们……一起变老……一起……”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一起变老,直到死去。
如果你不相信轮回,不相信来生,那我也愿意在另一个世界里永远陪着你,直到天荒地老……
季札
早起醒来刘秀已经不在身旁,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开始了自己忙碌的一天。让人送刘阳、义王去师傅那里读书;中礼不肯让宫女替她梳头,非要我给她弄;才梳到一半,那边红夫和弟弟刘苍为争玩具打了起来,吵得人仰马翻。
好容易将这几个小鬼打发掉,让宫女黄门带他们到园子去逛,已经是辰巳交替。陈敏悄悄走到我跟前,我这才想起昨晚的事情来:“让你天亮给我回话的,怎么早上没见你人影,又上哪玩去了?”
她莞尔一笑:“贵人吩咐的事,奴婢哪敢贪玩忘了呀。贵人你肯定想象不到,那个郅恽一大早上了奏章,说什么‘昔文王不敢槃于游田,以万人惟忧。而陛下远猎山林,夜以继昼,其于社稷宗庙何?暴虎冯河,未至之戒,诚小臣所窃忧也。’……”
“哦?”我托腮笑道,“陛下如何应对?”
“陛下非但未责,反而赏赐了他布帛一百匹,还下令将昨儿个夜里放行的东中门门候贬逐到参封县去了。”
我笑了下,没做声。
陈敏奇道:“贵人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合情合理,无以为奇。”沉吟片刻,我喃喃道,“郅恽这个人倒是个有些见识的,不比那些俗吏。”
“诺,奴婢查过了,此人精通《韩诗》、《严氏春秋》,知晓天文历数。”
“倒真是个有才的……陛下可还让他干什么了?不会仍是让他回上东门做小小门候吧?”
“贵人真是料事如神,陛下命他教授皇太子《韩诗》。”
我心中一凛,昨晚上才想着调查这个郅恽,看看是否可收为己用,没想到居然仍是晚了一步。
“只是教授《韩诗》?”
“诺,陛下命在殿中侍讲……”小丫头机灵得很,显然也早已猜到了我的心思,眨巴着眼笑说,“侍讲殿中,只需将四殿下的课业重新调整一下,亦能腾出时间一块听讲。”
我笑了,刘彊的授业师傅拜的乃是太子太傅张湛,此人矜严好礼,在整个三辅堪为百官仪表典范,深得人心。虽然刘阳的皇子身份不如刘彊的太子,但我却总想着能尽我最大的努力给予他最好的教育,就如同现代很多望子成龙的父母一样,千方百计的供子女上重点名校,报考各类补习班。
刘彊作为皇太子能够享受的物质条件自然是最优渥的,这一点全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跟他相比,制度所定,这是没办法强行僭越的。但是刘彊这孩子到底能学到多少,这就得看个人先天的资质以及后天的努力了,满朝文武都在关注着这位年轻的皇太子,期待着他的成长,只因为他是皇太子,是建武汉帝的皇位接班人。
“贵人,四殿下回来了。”想得太过专注,直到陈敏在我耳边接连提醒了两遍,我才回过神来。
刘阳发梳总角,安安静静的站在门口,我向他招了招手,他刚跨进门来,身后便咻地蹿出一条娇小的人影,飞扬的笑嚷着:“娘,我跟你说,四哥哥今天没听师傅的话,师傅要打他手心,他还跟师傅顶了嘴……”
刘阳变了脸色,但也只是瞬间的事,他沉着脸冷哼了声,没理会义王的告状。
陈敏见他俩回来,早忙着出去张罗午膳,左右没有外人,我将刘阳招到跟前,很严肃的问他:“你妹妹说的可是真的?”
他倔强的抿紧唇不吭声,只是还不懂掩藏情绪的小脸上泄露着少许不屑。
我不露声色的问:“今天讲的什么?”
“《论语》。”
义王在一旁补充:“师傅今日教第一篇《为学》:‘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她摇头晃脑的正念得不亦乐乎,换来刘阳一顿白眼:“去,一边玩去!你懂什么?”
义王不服气的说:“是啊,我是不懂,不懂才会去求学啊!你最聪明,最了不起?娘,你不知道他心眼有多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师傅较劲儿,反问师傅这教的算是《鲁论语》、《齐论语》还是《古文论语》?他成心捣蛋,自己不想学,还害得我跟二哥哥、三哥哥他们一块没得学……”
刘阳涨红了脸,微现怒意:“《论语》成于众手,记述者有孔夫子的弟子、再传弟子,也有孔门以外的人。传自今世,载于文字的已有三种版本——《鲁论语》载二十篇;《古文论语》载二十一篇;《齐论语》载二十二篇……既然师傅今日教导《论语》,我好奇他教的是哪一本,问一下又有何错?”
一席话说得义王目瞪口呆,半晌才怔怔的问:“那……你认为哪一本最好?”
“差不多。”
“怎么差不多呢?你又怎么知道差不多的呢?”
刘阳横了她一眼,没吱声。我忙打岔道:“以后求学虚心些,别老自以为是。去,洗手准备吃饭。”
义王虽然聪颖,到底还是小孩儿,兄长超乎寻常的博学并没有引起她太多的关注,听到有吃的,她举起双手欢呼一声,大笑着跑了出去。
“别太得意忘形了!”我屈指朝他脑门上敲了一栗子,“有时候卖弄过了头,反显得自己浅薄无知。”
他一震,低下头去闷声回答:“孩儿并无卖弄之心。”
“我听说前阵子你已经学到《春秋》了?”
“不是……《春秋》已经读完了。”
“哦?”我有点讶然,却还不至于惊骇,“那现在在学什么?去年学的是《礼记》对吧?我还记得那会儿你整天捣鼓什么《大戴礼》、《小戴礼》的……现在教的又是五经的哪一本?进度会不会太快,学得会不会太累?”
“现在开始学《尚书》……梁侯说,如今太学所授乃隶书所载之《今文尚书》,共计二十八篇,若能找到《古文尚书》,则卷中所载多出十六篇。”
我对这些古今版本实在不感兴趣,又不能把自己的感受照实讲出来,生怕给这孩子树立不认真读书的坏榜样,于是假模假样的点头称是,心里却仍是记挂着他小小年纪能否跟上这种填鸭式的讲课方式和速度。
“阳儿,你觉得……你比邓氏那几个兄弟学得如何?”
“梁侯世子邓震学得比我好,梁侯常赞他……”
还算诚实,我点点头。
“不过……”他顿了顿,抬起头来,脸上有了骄傲的光彩,“邓氏兄弟十三人,每人却只攻一项专长,梁侯并不多教。孩儿曾问其原由,他说此乃个人的资质有限。”
我忍不住皱眉:“梁侯说的在理,学问贪多不精,不过……《尚书》你还是得花些心思好好读懂它。”
乌眸闪了一下,他咧嘴笑了:“孩儿明白娘的用心,定会好好研读《尚书》,不让娘失望。”
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这样的明白事理,懂得分寸,实在是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年龄。
我拉着刘阳去用膳,饭快吃完的时候才想起来,急忙提醒道:“你父皇让郅恽教授太子《韩诗》,讲学殿中,你得空可去旁听,只是有一点,切忌恃才傲物。”
他顺从的点了点头。
这孩子的书果然没白念,吃饭的时候绝对遵循礼仪,从不随意讲话聊天,有板有眼的架势实在太过肖似他的父亲。
用完午膳,方才撤下食案,殿外代卬独有的嗓音已尖声传了进来:“陛下驾到——”
不等我出门迎驾,义王已带着两个妹妹飞快的跑了出去,一路嚷嚷:“父皇!父皇!你什么时候再带我们出城狩猎?”
头戴通天冠的刘秀一派儒雅从门外进来,中礼扯着他的裳裾,尾随其后,红夫却直接张开双臂拦在他跟前,示意要他抱。
刘秀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依然微笑着蹲下身来,没等他抱起红夫,身后的中礼已纵身跳上他的背,用胳膊勒着他的脖子,大笑不止。
我不由叱道:“没规没矩的,赶紧下来!”
中礼偷偷瞟了我一眼,平时我说一她绝不敢顶嘴说二,当然前提是刘秀不在的时候。刘秀在,她狗仗人势,压根没把我的话听进去,只稍稍一愣,随即继续吊住父亲的脖子,撒娇道:“娘又教训我了,父皇你下个诏书让娘以后都不许骂我吧。”
前有刘红夫,后有刘中礼,边上还捎带个刘义王在那儿不住拍手起哄,大声叫好,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我见刘秀仍是笑眯眯的没有半分火气,不由板起脸,怒道:“还不给我赶紧下来,真是没大没小。”我作势扬手,对中礼瞪眼恫吓,“再不下来,小心我抽你!”
“父皇,父皇,娘很凶是不是?”
红夫依偎在父亲胸前,咯咯的笑:“娘太凶了,红夫喜欢父皇,不喜欢娘!”
义王双手抱胸,故作深沉的清了清嗓子,学着刘秀的神态眯起了眼,笑语盈盈:“《小雅》曰:‘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吾微贱之时,娶于阴氏……”
她的一双眼睛酷似父亲,这时刻意模仿着刘秀的形容笑貌,那股子娇憨的神态,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当着这些子女的面,我的脸皮终究不够厚实,火候欠佳,一时间耳根子隐隐发烫,像是要烧起来。匆匆瞅了眼刘秀,他却跟个泥菩萨似的,完全无动于衷,任由小儿女作弄始终没有半分怒气。
“下来!父皇在朝上忙了一上午,已经很辛苦了,你们不该这么折腾父皇!”刘阳开口,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许是身为兄长的关系,中礼不卖我的账,却十分给刘阳面子,乖乖的顺着刘秀的背脊滑了下来,不仅如此还招呼红夫说:“三妹妹也下来,四哥哥说父皇辛苦了。”
“哦。”年幼的红夫似懂非懂,却很听二姐的话,小手手掌撑着刘秀的胸口,挣扎着要下地。
刘秀拗不过她,只得放开。
我松了口气,幸好刘荆这会儿在睡觉,刘苍刚由乳母带出去遛弯还没回来,不然这六个小家伙凑在一块,非把我脑袋搞大不可。
刘秀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果然昨天郊外狩猎消耗的体力还没得到很好的恢复,我示意宫女看妇们将几个孩子一并领出正殿,那三个女娃儿起初都不肯走,非缠着刘秀在她们脸上一人亲一口,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妹妹们缠着父亲亲热的时候,刘阳却没靠过来,神情扭捏的故意将目光投向别处,只是偶尔会用余光不时的瞥上几眼,神情羡慕中又故作不在意,以此证明自己是男子汉。
“阳儿。”待女儿们蹦蹦跳跳的离开后,刘秀含笑招呼儿子。
刘阳小脸微红,磨磨蹭蹭的走近。知儿莫若母,他那点小鸡肚肠的别扭心思我哪能不了解?这孩子正处在孩提与少年的成长期,性格上比同龄的孩子早熟,心智上却仍无法脱离小男孩的框框。
男孩和女孩不同,女孩可以窝在父母怀中任意撒娇,男孩却是一半小孩天性,一半大人作为,他正在成长,幼小的心灵里对父母除了依赖,更多的是模仿和崇拜。我想我并不适合做他仿效的偶像,父亲的榜样效力对男孩而言,更具优势。
“孩儿叩见父皇。”中规中矩的拜见方式,带着一种怪异,他极力想摆出成年人的姿态,殊不知这样的举动反而更加惹人发笑。
刘秀的笑容里愈发多了一抹怜爱,我在一旁看着他们父子两个,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刘秀伸手抚摸着儿子的头,那份怜爱中竟像是蒙上了一层悲哀的惋惜之色。我还没看明白这层复杂的感情代表了何种深意,刘秀已闭了眼,长长的眼睫掩盖住了一切光潋。胸口起伏,他无声的长嘘了口气,喃喃自语:“吴季子……”
我愣了下,如果说刚才那个瞬间让我迷惑,那么这不着边际的三个字更让我摸不着头脑。吴季子?人名?地名?还是……
“愚戆无比!”刘阳清脆明亮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他高仰起头,视线与父亲直直对望,红扑扑的小脸上傲然的鄙夷之色一览无遗。
刘秀显然被他的回答震住,眼睑陡睁,眸光锋芒万丈,那一刻我站在边上竟有种透不出气来的窒息感。
面对父亲凌厉如刃般的凝视,刘阳没有丝毫的胆怯和退让,瘦弱的腰杆绷得挺直,纤细的双肩扛着小小的脑袋,脸上挂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强。
“你懂《春秋》?!”像是疑问句,然而口吻却是毋庸置疑的肯定。
我很是着急,却不敢在这当口出声打岔,刘阳有片刻的迟疑,余光略略向我这边瞟了眼,最终仍是难掩自得的答道:“是。”
“哦?平日教导的师傅是哪一位?”刘秀的话刚落,候在门口的代卬便立即招人下去唤师傅。
我有些心虚的咬着唇,内心惶惶不安。
没多久,刘阳的乳母与授课师傅一并带来,齐齐跪在阶下,刘秀和颜悦色的询问四殿下平时的功课,那师傅冷汗涔涔,三言两句的对话间便露出更多的破绽。我低着头准备接受刘秀的盘问,没想他却只是回头定定的看着儿子,半晌发出一句感慨:“十岁,你才十岁啊……”
大手在他发顶揉了揉,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往殿外走。
我急了,追上去喊了声:“陛下,其实……”
他摆摆手:“没关系,容朕再细想想。”顿了顿,扭头喊道,“阳儿!”
“诺。”
“可明《论语》?”
“诺。”
刘秀轻笑,对他说道:“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