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在江山舆图的最南侧,马援追击征侧余党,一直追到居风,直到岭南地区全部平定,获得全胜。
喜讯传到京城,恰是闰四月底,刘秀趁着兴头上,把叔父刘良的嫡子刘栩,侄子刘章、刘兴,一齐由公擢升为王。
随着盛夏的来临,刘彊越来越惶恐不安,上西宫请安时,时常恍惚走神,满腹心事,郅恽的劝导对他的影响十分巨大,最终他向皇帝提出辞让皇太子之位,愿任藩王就国。刘秀先是不允,这事便拖了几个月。
“想给刘阳改个名讳。”坐在床上批复奏疏的刘秀,忽然向我提了个很奇怪的建议。
“为什么?”孩子的名字好好的叫了十五六年,怎么会突然想起要改?
“上个月给阳儿做生日,我便在想……当初恶日产子,取名‘阳’字本意为避邪除恶——这名讳不好,日后孩子承继大统,难免要被人嚼舌根。所以,趁着这个机会,不妨改个名字。”
我本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但他说得一本正经,倒令我收起了不屑之情:“真要改名?”
他点了点头:“还是改了好。”
我想了想,忽然问道:“皇帝的名字,史官是否会因此避讳?”
他愣了下,大约没想到我会把问题绕到这个奇怪的地方去,不由笑道:“是有这么一说。”
我点头,嘴角不由自主的勾了起来:“我想好了,就让阳儿改名‘庄’!”
“庄?!”他又惊又奇,但转瞬已然明了,难以自抑的笑了起来,“果然是个淘气的,你与他斗气究竟要斗到什么时候?真像是个小孩子……”
眼波流转,我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不是喜欢改名字吗?不是喜欢孤云野鹤,乡野垂钓,不问世事吗?自然也不会稀罕名垂竹帛!我这不也是成全了他的心愿么?这回索性让他把姓儿也一并改了吧!”
刘秀眼神温柔的望着我:“你是否还想借此逼他出来?”
我长长叹了口气:“也只是奢念罢了,我想……他大概是再也不会离开富春山了。”
刘秀也黯然的点了点头,我俩心意相通,不免一起唏嘘感慨。我依偎进他的怀里,诚心祈愿:“但愿,今后平安顺心,再无烦忧之事!”
“但愿……”
建武十九年六月廿六,建武帝诏曰:“《春秋》之义,立子以贵。东海王阳,皇后之子,宜承大统。皇太子彊,崇执谦退,愿备藩国,父子之情,重久违之。其以彊为东海王,立阳为皇太子,改名庄。”
刘彊带着自己的妻女搬入了北宫,与其母郭圣通所住的殿阁相隔不远。刘彊恪守孝道,每五日入宫向我问安,风雨无阻。
“那母子二人可还算安稳?”
“东海王与中山王太后来往并无不妥!”
殿外在下着倾盆大雨,那一声接一声的滚地雷,让我的心也跟着一块炸响。久久的,我望着那昏暗深厚的云层,叹了口气:“未雨绸缪,有些事还是谨慎些好。大哥何时能来京城?”
阴兴的脸色阴郁得一如外头的恶劣天气:“诏书已经下了,自然不敢轻忽懈怠,不日内即可抵达雒阳。”
“怎么?还在怪我多事?”
“臣不敢。”
“你们是我手足兄弟,如果连你们都不帮我,那我们母子又能怎么办呢?这么多年,大哥在家也该歇够了,这一次顺便把阴就也一并带到京城来吧。”我见他面上淡淡的,眉宇间竟是有种隐忧,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起来,“不过是让大哥做个执金吾,统辖京城警备,让你做个卫尉,负责皇宫警备,这算得上什么要紧官职,竟把你俩吓成这样?我的用意也不过就是想让你们保护好皇太子,不想让一些居心叵测之人有机可乘。朝廷上的事,你们自然不必插手……”
“皇太子的事,我们做舅舅的,自当竭尽全力!”
阴兴对待朝廷政务,以及人际关系等方方面面的态度,竟是比昔日郭况更加小心谨慎,从不落人把柄口舌,以至于刘秀也时常称赞于他。
阴识先到京城赴任,没多久阴就带着家眷一并来了雒阳,我在西宫侧殿接见了柳姬以及一群阴家的侄女。这些侄女有好些我才是头一次见,年龄都在十岁以下,身量虽小,却一个个都已尽显美人胚子。柳姬与我寒暄时,指着其中一个腼腆的小女孩儿说:“皇后可瞧着这孩子有几分眼熟?”
那女孩儿含羞低垂着头坐在角落,柳姬将她拖了出来,推到我面前,托着她的下巴使她的脸蛋一览无遗的呈现在我眼前。
瓜子脸,双眼皮,剑眉英气勃勃,鼻梁高挺,双靥绯红,唇形饱满,棱角分明。说实话,她并不是众多女孩子里头长得最出色的,但她的长相却令我心中怦然一动。
“这是……谁……”
“是二弟媵妾琥珀生的女儿,闺名素荷,今年九岁……”
“素荷?”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是记得有这么个孩子,没想到长这么大了!”
我伸出手将她再拉近些,素荷有些害羞,却也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乌溜溜的不时偷偷用余光打量我。
“你瞧瞧这孩子的眉眼,长得别提多好了,你看看她的嘴,那模样,那神情……我一见着她呀,就觉着她和……”
我微微一笑,漫不经心的接口:“是啊,真不愧是我们阴家的女子!”
柳姬清了清嗓子,笑容里添了几分暧昧:“皇后娘娘的几位大王也生得甚好,眉清目秀的,特别是皇太子……”
我不着痕迹的插了句:“大哥身体可还好?前日我见他嗓子有些哑,今天可好些了?若是吃药不见好,我让太医令丞去府里瞧瞧!”
柳姬兴致勃勃的劲头被我硬生生的打断,脸上一阵泛红,急忙窘迫的摇头:“不……不要紧,有劳皇后娘娘挂心,夫君他……已经无大碍了。”
“毕竟上了些岁数,比不得年少时了,平时也该多注意休养,当然,这还得靠嫂子时时提醒……你们一家子人才搬来京城,车马劳顿的,家里一定有许多事情等着嫂子主持内务,我也就不耽搁你了。我们家的女孩儿,即使不沾国戚这层亲,走出去也必然是人见人夸,断没有输给别人的。”
柳姬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讪讪的领着侄女们拜别。我让小黄门送她们出去,等她们出了殿门,纱南才从隔间后走出来。
“其实夫人说的话在理,皇后娘娘为什么不考虑亲上加亲呢?”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微笑,须臾,她被我怪异的目光盯得别开眼,很不舒服似的耸了耸肩。
“亲亲之义……有利有弊。”我不愿多做解释,于是将话题扯开,“方才听柳姬提及,进宫时在宫门口见着湖阳公主的油画軿车了,怎么过了这么久,也没见她上我这来叙叙话?”
“奴婢让人去打听一下,怕是去了陛下那里。”
“最近风闻湖阳公主的家丞,在京城里仗势欺人,闹得怨声载道,有官吏夫人进宫将话带到我这里。你也是知道的,她是皇帝亲姐,陛下对待家人素来重情,他姐妹兄弟如今只剩下一姊一妹,更加怜惜百倍。去年妹婿又没了,他对李家以及宁平公主的赏赐你不是没看见,湖阳公主早年丧夫,寡居至今,她即使骄纵,皇帝也不会忍心太过责难于她——皇帝家的事,说小是家事,说大了也是国事,于国体我是皇后,于家礼却还是湖阳公主的弟妹,不便多插手其中,他们姐弟的事,还是由得他们姐弟去解决得好。”
纱南点头道:“也是,娘娘若是对湖阳公主有所约束,她必然心怀怨怼。”
主仆二人正对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唠着嗑,忽有小黄门引着中常侍代卬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代卬侍奉皇帝多年,随着年岁的增长,机灵之余更添了稳重,像现在这样慌张的表情倒是不常见。
我才让纱南给他让席,却不料他已满头大汗的说:“皇后娘娘还是赶紧去前殿说和说和吧,老这么闹下去,可如何了得。”
我心中一动,已猜到他说的事十之八九与刘黄有关,于是无视他的着急,故意装傻笑问:“子予,我听说陛下已经定了由议郎桓荣教导太子诗经,左中郎将钟兴来教授太子以及诸位君王《春秋》。不知道桓荣与钟兴这二人有何等学问,你且说与我听听!”
汗水浸湿了他头顶巧士冠的冠沿,他举着袖子擦了擦鬓角淌下的汗珠,苦笑道:“娘娘,此事容后再禀不迟——倒是那湖阳公主,这会儿正与陛下……”
我将目光移开,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代卬愈发急了,跪下拜道:“这事只有指望皇后娘娘出面调解了,娘娘也不忍见陛下生气吧,若是气坏了身子……”
他搬出刘秀来,倒还真让我硬起的心肠马上软了下来,不由叹了口气:“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是、是这样的……这件事全赖雒阳令董宣的不是!今天早起公主出门,路经夏门外万寿亭,董宣带人强行拦截公主车驾,态度傲慢无礼至极。他不仅拦了车驾,还拔刀画地,谩骂公主,甚至……杀了公主随乘的一位家丞……公主受了屈辱,进宫说与陛下……”
我从榻上腾身站起,唬得代卬住了嘴,呆呆的看着我。
“纱南!”
“奴婢在。”
“困了,去焚个熏炉,我先歇个午觉……”
代卬大惊失色,忙膝行至我跟前,高叫:“卑臣错了!卑臣说实话!实在是湖阳公主的家丞白天当街杀人,事后一直藏匿公主府,董宣为缉拿贼凶,不敢擅闯公主府,便在夏门外守候……所以,这才……”
我呆了呆,站在原地驻足,过了一分多钟才缓过劲来:“你说前殿在争吵,谁和谁吵?”
“是……是那个董宣……陛下听了公主的哭诉很是生气,所以刚刚传唤了董宣,预备棰杀。那董宣却死活不肯认错……正闹得不可开交……”
我低低的噫呼一声,心里却像煮开的开水咕嘟咕嘟沸腾起来,若换作以前,说不定我早拔腿冲出去了,可现在却由不得我不沉下心来反复思量。
不是不想主持正义,按照律令,杀人者偿命,董宣的做法不仅不应得到惩罚,反而应该对其行为大肆表彰。然而……偏偏他得罪的人是刘秀的亲姐姐,我的大姑子,刘黄待我并不薄,我若在这份上出面与她相悖,于情可实在说不过去。
正自为难,代卬低低唤了声,态度十分之哀恳。
我扭头对纱南苦笑:“你瞧瞧,这皇后可是容易当得的?”
我赶到前殿时,距离董宣奉召入宫已过了半个多时辰,本以为争吵最激烈的□部分早已过去,我进去时只需过过场也就罢了,谁料到一脚才跨进门槛,便目睹了一幕惊心动魄的场面。
眼前呼的有道黑影闪过,竟是对准门口的顶梁大柱撞去,我下意识的冲过去拉住那人的腿,只这么阻得一阻,却仍是没能制止那股强大的冲力。只听得砰的声巨响,屋顶扑簌簌掉下一片夯土灰,呛得我不住咳嗽。
“丽华!”刘秀在我身后喊了声,我定了定神,却见自己面前躺了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估计是脑袋撞在门柱上了,冠歪了不说,还搞得一脑门子的血。
我“哎唷”叫了声,刘秀已搀着我的胳膊将我拉开。有两名小黄门麻利的将那老者扶了起来,虽然额头磕破了,好在我拽着他的脚,缓了下冲力,他的神志还算清醒,寒着脸色沉声说:“陛下圣德中兴,而纵奴杀人,将何以治天下?臣不须棰,请得自杀!”
说话间,他推开两名小黄门,挺直了脊背,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我万万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等惨烈的局面,回头看刘秀脸色也变了,面色煞白,刘黄却是气得浑身发抖,被自己的丫鬟扶着,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陛下!”我低低的喊了声,硬生生的卡进这个不算和谐的气氛中,含笑说,“这都是在做什么呢?董大人,凡事不必太较真!湖阳公主毕竟是帝姐啊,你冲撞公主算不算是失礼之举呢?不妨给公主赔个礼,磕个头也就是了,公主大人大量,哪里会和国之栋梁多计较呢?”
刘秀与我心意相通,听了这话,立即配合默契的说:“皇后说得极是,大姐也绝非是要阻拦你履行公务,只是你不分尊卑,冲撞了公主,所以今天才会有此纠纷。你给公主赔个不是,这事就此揭过吧!”
没想到董宣哼了一声,竟是看都没看刘黄一眼。我和刘秀顿时尴尬起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代卬连忙打手势让那两名小黄门摁住董宣的脖子,将他强行按倒在地。
董宣跪在地上,双掌撑着地面,却是死活不肯低头,小黄门急得大汗淋漓却也完全没有办法,他只是愤怒的瞪着眼睛,挺着僵硬的脖子,誓不低头。
刘黄气得冲刘秀直嚷:“文叔你为白衣平民时,大哥在家里藏匿逃犯,官员连大门都不敢探下头,而今你当了天子,难道连一个小小县令都镇不住了?”
刘秀听了,不怒反笑,对姐姐摊了摊手,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天子和白衣不一样啊!”
我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看董宣。那个年近七旬的老者,还在与小黄门做着顽强抵抗,一张橘皮纵横的脸上满是倔强不屈的硬气表情。我忍不住在心底喝了声彩,却又对他这种不会拐弯取巧的性格感慨唏嘘,这样的人,即使是个好官,也可能因为不懂官场人际之道,时时将自己逼入绝境,不断碰壁吃亏。
“果然是个硬脖子的家伙!”刘秀笑骂了声,拂袖,“强项令出去——”
此言一出,已算是给了董宣一个大大的赦令。
眼瞅着刘黄脸皮抽搐,张嘴欲呼,我急忙大声笑了起来,拉住刘黄的手将她扯到一边:“太子最近有没有到你府上去拜望?这孩子整日念叨着姑姑……”我一边扯话题,一边将左手负在背后频频打手势让董宣走人。
我不清楚董宣明不明白我的用意,好在那两个小黄门并不算笨,从地上架起董宣,快速往门外走了出去。
刘黄被我巧舌如簧的家常话给绊住,几次想对刘秀重提董宣之事,却总被我找话题不着痕迹的绕了过去。刘秀与我配合得更是天衣无缝,直把刘黄哄得晕头转向,最后也乖乖的带着奴仆离开了大殿。
她一走,我立马瘫倒在榻上,肩膀垮塌着,一副无精打采的倦怠模样,刘秀走到我身后,替我捏压发酸的肩膀:“好在……总算是把两边都摆平了!”
我回首与他相视而笑,心有戚戚焉:“强项令!好个强项令啊!你打算怎么褒奖这个强项令呢?”
刘秀莞尔一笑:“今天这事,的确是委屈他了。”想了想,唤来代卬,“替朕拟个诏书,赏雒阳令董宣三十万钱!”
“诺!”代卬应声到隔壁去拟诏。
这事好在没闹大,总算得以解决。我庆幸之余大大的松了口气,正要开口说话,不曾想身后的刘秀突然迸出一句:“你瞧,这皇帝可是容易当得的?”那口气说词,竟与我刚才对纱南所做的抱怨之词如出一辙,我大大怔住,转瞬难以自抑的掩面大笑,双肩震颤不止。
病发
建武二十年四月初三,太仓令犯法,大司徒戴涉牵扯其中,下狱身亡。同时,刘秀为避免三公连任,权势坐大,于是将窦融从大司空的位置上撤了下来。
窦融撤下后没多久,吴汉便病倒了,且病势严重,太医前往诊治后断定时日无多。到了五月初四,吴汉病逝。
对于吴汉,我在私底下对他的评价总是不大好的,虽然他功勋卓越,功绩显赫,为汉室的中兴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但在我心里始终存在着一个疙瘩,他的杀戮与他的功勋同等。
我曾经不太理解刘秀为何独独对吴汉如此偏心,不管吴汉犯再大的错,刘秀总是对他极度信赖,在那些老臣中,也唯有吴汉,从建武元年任大司马起,至今历时二十年,丝毫没有动摇他的地位,一如既往的执掌着全国最大的兵权——迄今为止,三公之中,大司徒从第一任邓禹算起,已经换了六人,大司空亦是自王梁起,连换四五人之多。
细数这些被替换下的三公们,邓禹如今已经撒手不管政务了,伏湛、侯霸均已病逝,韩歆、欧阳歙、戴涉三人更是身居高位反遭皇帝忌惮,最终皆是不得好死;宋弘不肯娶刘黄,做了五年大司空,后来因为涉险诬告上党郡守被免职回家,数年后病死家中,因为没有儿子,他的爵秩也无人继承。相比而言,李通贵为国戚,却深明高处不胜寒的道理,早早的退避辞官,如今虽然身故,但家族荣华依旧长盛不衰。
作为一个驭人有术的皇帝,刘秀会对窦融的连任产生顾忌,却似乎永远不会对吴汉产生怀疑,他对吴汉的信任感始终让我感觉有些莫名,这样的困惑直到吴汉离世,看到刘秀赐予的谥号之后,我才恍然大悟。
回想起当年在河北追缴王郎,更始帝安插心腹谢躬到河北,名为助攻,实则是监视刘秀,怕他功高震主。刘秀对此只能面上与谢躬虚与委蛇,二人同在邯郸却分城而治,最后是吴汉充当了刘秀的那把利刃,趁着谢躬被尤来军击败,在邺县伏击,将退走中的谢躬杀死。刘秀封了萧王,当众人皆以为他已死的时候,也只有吴汉跳出来扛起了坚定不移的大旗,预备奉我为王太后,刘秀之侄为王,继续未尽大业……这样的事例比比皆是,刘秀信任他,不仅是因为他能征善战,更是因为他的一片赤胆忠心。
他对刘秀的忠心,无人能出其右,旁人或许忠的是国家,忠的是社稷,忠的是大义,忠的是节孝,忠的是万民,唯独吴汉,忠的……只是刘秀一人。
于是,吴汉死后,刘秀赐谥“忠”,是为“忠侯”,下诏书悼念,出殡时派出北军五校、轻车、甲士送葬,一切葬仪参照前朝大将军霍光葬仪旧例置办,荣宠之崇,创开国之最。
天下大定后,临朝恢复为五日一朝,但自吴汉故世后,刘秀一度心情低落,竟连朝会都空了两期。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昔日老友在自己眼前一个个死去,这种滋味换谁都有点难以承受,我劝他出去走走,要是嫌闷,可以带着儿子们去长安上林苑狩猎游玩,散散心。
他没反对,却也没说什么时候启程,夏天暑气重,他一直闷声不响,有几天甚至始终躺在床上发呆。这么拖了三四天,我看他没精打采的状态有增无减,心里不免着急起来。有几次见他下床去更衣间,似乎连走路都没什么力气,脚步虚浮,最近几次居然要小黄门搀扶才可勉强走路。
我怕他中暑,便召太医令入宫给他诊病。没想到太医令还没来,却已遭到他的极力反对。
“为什么要避医?”我不理解他的做法,太医令明明已经受到传唤,在殿门口等候着了,为什么还非要固执己见的不肯看病?
今天的刘秀似乎变得十分不可理喻起来,他不肯就医,无论我浪费多少唇舌都没用,他只是躺在床上闭目不答。我生气到极点时硬把太医令从门口召了进来,谁知道他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吼叫着又把太医令赶了出去。
太医令慌不择路的逃了出去,既不敢违抗圣意,又不敢轻易离开,于是守在门口踯躅,分外为难。
我被刘秀的言行气到跳脚,极力保持的好脾气顿时荡然无存,我上蹦下跳气得破口大骂,只差没掀案,他却老神在在的躺在床上闭目养神。骂得狠了,他不怒反笑,眼神温柔的望着我,那种能将人溺毙的如水目光刹那间将我的怒火给浇灭了。
我注定拿他没辙,我属火,那他铁定就是能灭火的水。
“秀儿,让太医进来瞧瞧好不好?”最后无计可施,我甚至用上了无赖战术,不顾自己四十高龄的脸面,黏住他,学着小女孩儿般不住撒娇。
“我没事。”他温柔的笑答,看我的眼神愈发柔软,但除此之外,对于诊治一事却绝口不提。
翌日,刘秀开始变得异常嗜睡,一天十二个时辰,他却有九个多时辰都在睡觉。有时候我守着他,觉得他睡觉的姿势很是奇怪,不打鼾,不翻身,直挺挺的一躺就是好几个时辰,中间偶尔醒过来,却是神情疲惫,连说话都细不可闻,有气无力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个睡眠充足的人。
我越来越惊疑,于是终于忍耐不住,趁他熟睡的时候,勒令太医令进殿给他诊脉。太医令先还有所犹豫,见我面色不佳,便不敢再推阻。诊脉的时候,我也担心刘秀会惊醒,所以和太医令二人跟做贼似的,蹑手蹑脚,不敢发出声响。万幸并没有吵醒,他睡得极沉,呼吸轻缓,听不到一点鼾声。
太医令靠近床侧,乍见之下,突然变了脸色,急急忙忙的跌坐在床头,屏息诊脉。我见他神情凝重,心猛地被提到嗓子眼里,眼皮不住的跳着。
“怎么样?”
“请……皇后容臣再请左脉!”
我咬着唇,点了点头,于是太医令爬上床,从另一边将刘秀的左手托了起来。我心跳得非常快,殿内静得连跟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好一会儿,太医令才小声的询问:“陛下最近可有头痛目眩之感?”
我怔住,一时不知从何答起:“他……一直躺在床上歇息,很少下床走动。”
太医令颔首,拇指掀开刘秀紧闭的眼睑,左右各查看了半分钟,这才从床上爬了下来。我看这么大的动静,刘秀都没有醒来的迹象,一颗心倏然沉到了无底深渊。
“皇后娘娘!”太医令跪到我面前,语气沉重,“恕卑臣直言,陛下病情不容乐观,乃风眩宿疾发作,像这样昏迷太久,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