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连日来,陆程禹如意料之中的忙碌,这种忙碌使生活有了滋味,有人把激情赋予爱情之后的婚姻或者婚姻以外的爱情,有人带着激情投入工作就像赌徒沉迷于赌场。

大医院的男外科医生的岁月总是在多姿多彩之间流逝,既有上手术台时的刺激和挑战,也有抢回一条人命时的成就感,还有形形□的医患纠纷,以及妩媚干练说话娇嗲的小护士,实习女医生,女药代。也就一年前吧,涂苒还是她们其中的一员,只是那会儿,她可一点也不拿乔,有事说事,直来直去,性子还算得上爽利。

这个世界哪怕没有大米和石油,也不会缺少美女,不拿乔的美女。

若作为一个已婚女性,对自己的丈夫耍弄些未婚女孩的小伎俩,那真是无趣过了头。

陆程禹觉得,既然两人之间的关系没有明显的矛盾和裂痕,那么进行夫妻生活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涂苒似乎表现得抗拒,当然她不曾明说,说出来的话却教人倒尽胃口,她很知道如何打消男人的兴致。陆程禹没有细想那些话中的深层次含义,虽有这个精力,也没那个时间。

这一天过得依旧充实,陆程禹下班的时候,外面的路灯早亮了。

小时候读书,他便认定,耕耘多少收获多少,如今工作,更是肯定这条硬道理。努力之后,得心应手的感觉相当畅快。尤其在外科呆着,若是上不了手术台,对年轻医生来说是件糟糕的事情,即使风险大,或者工作过程漫长劳累,手术来了,却没有人不想去做的。很矛盾的工作性质,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有别具一格的吸引力,而这种吸引力又促进他的内心始终流淌着一种激昂的情绪,这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位健康向上积极热忱的大好青年。

陆程禹看见李初夏的时候,仍然沉浸在这种工作情绪里而不自知,两人在医院的电梯里偶然邂逅,是回国以来的第一次。

电梯里原本显得空旷,陆程禹一进来,李初夏便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被塞满了,即使他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

两人丝毫不像是曾经的同窗,见面会寒暄,再聊聊新的工作岗位。除了初时的点头招呼,他们谁也没说话,这个过程看似短暂,又很漫长。

周遭的墙面像镜子,李初夏注意到他穿了浅蓝色衬衣,领带搭配得很好,男性的沉稳干练之中,更多了从容不迫的书卷气质。

她以前便想,身材高大的人,穿板型偏正式的衬衣一定好看,只是那时两人都是学生没这个闲心,又或者他后来恢复了单身,想必也缺少对每日熨烫衣物的耐心。所以她还记得,他一向不爱穿衬衣。可是人总会改变,不知不觉就变了。

陆程禹心情不错,人在心情好的时候思维会变得活跃。他抬头看看前方跳动的数字,视线划过镜子里的李初夏的脸,她总是习惯性的微笑,嘴角轻轻上扬,若有似无。那时喜欢上她,也许缘于惊鸿一瞥,那么多人的操场上只看见了她,那个女孩子,笑起来眉眼弯弯,明亮端庄,很是难忘。

不过爱笑的人多半也爱哭,大抵逃不脱情绪波动较大的因素。涂苒也爱笑,只是也不见她哭过…是了,陆程禹忽然想起来,她以前做不出题会哭,考试分数不高也哭,眼泪早哭完了,这人哪,要变起来当真让人刮目相看。

电梯“叮”的一声响,陆程禹稍微迟疑,便迈开步伐走了出去。

李初夏习惯性的落在后面,以前是跟在后面,稍稍落后一点。那时的他会拖着她的手往前走,她是典型的慢性子做什么都慢吞吞,他外表沉稳内里却有点急脾气,那一幕就像不久前才出现过。

习惯,人总是难以摆脱习惯,她现在已习惯在远处安静的,只是看着他的背影。

李初夏跟散步一样走回家,从医院侧门出去拐个弯,没多久到了,近得很。几幢独立小洋房是当年的租界建筑,被簇拥在新盖起的数排青年楼和教师楼之间,隔着精心修剪过的绿化带,备受瞩目。李初夏的家就安在其中之一的欧式小楼里。

进了门,她和往常一样把钥匙串儿随手搁在走道的柜子上,转身欲要上楼,又和往常一样周淑珍给唤住。

周淑珍一边把钥匙串挂进墙上的钥匙匣,一边问道:“又在食堂吃过了?”

李初夏说:“吃了。”

周淑珍说:“食堂能有什么好东西,又被你爸说中了,天天给你留饭,天天倒掉,浪费。”

李初夏说:“一时觉着饿。”

周淑珍看着女儿摇了摇头,又轻轻推了她一把:“去,陪你爸说说话,知道你工作累,连陪我们聊会子天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初夏便懒洋洋向后靠着的,被周淑珍推一步走一步的往偏厅里去,周淑珍笑道:“我家博士闺女哟,奔三张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儿一样。”

李副院长正靠在沙发上看报,此时也抬起头来笑眯眯的问:“怎么样啊,小李医生?”

李初夏一下子歪在沙发上,说:“不怎么样。”

李副院长放下报纸:“怎么,又被孩子们吵昏了头?”

李初夏叹道:“儿科,儿科…”又说,“那么多普通门诊呢,偏生都要往专家门诊里拥,这挂号费不是还贵些嘛,门口位置少,还不愿意坐,都抱着孩子往里边站,那么小的房间,哭的闹的,空气也不流通,什么味儿都有。”

老李拍拍女儿的肩膀:“有人找你看病不是好事嘛,都这样,慢慢习惯。要不,再回外科去?”

周淑珍忙说:“别,咱们还是安稳点好,女孩子整天和那些什么血啊,内脏打交道有什么好的,就是钱多点,又脏又辛苦,咱们也不缺那几个钱。”

老李笑笑,悠悠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哪知道做这一行的乐趣,我是老了。”

周淑珍摆手:“我是不想知道的,您啊留着自己慢慢乐,”转脸又对女儿说,“你张阿姨给介绍的那个搞税务的,看照片像是挺不错的小伙子,你这几天有时间就去见见吧。”

李初夏说:“不见,”隔了会儿又补充道,“才回来上岗,哪有那个时间。”

周淑珍说:“去见见,工作也不错,家里和咱们也算门当户对的,都是公务员,年龄也大不了你多少…”

李初夏打断道:“最烦公务员。”

周淑珍说:“那上回给你介绍的那个银行的…”

李初夏又说:“最烦整天和钱打交道的。”

周淑珍气的瞪了她一眼:“你说你不烦什么吧?”说罢,又冲丈夫使了个眼色。

老李倒是在一旁乐呵呵的瞧着,这回便说:“算了随她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

周淑珍态度很坚决:“不行,这种事哪能由着性子来。先见见再说。”

人如果在一处兜着情绪,在另一处就忍不住寻找发泄口,李初夏一听这话,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不见,没时间,要去你自己去。”说着,就噔噔的上了楼,随后便是“砰”的一声响房门给甩上了。

周淑珍很是伤神,埋怨:“都是你给惯的。”

老李也说:“你给惯的,”拿起报纸来继续看,“哎呀,这小李医生,脾气可不小。”

停了片刻,周淑珍低声道:“还想着以前那个呢,指不定这会儿心里正怨我呢。”

老李说:“肯定的。”

周淑珍说:“死心眼儿,像你。”

老李说:“可不是,这辈子就认准你了。”

周淑珍又气又笑,拿起茶几上的杂志随手翻了几页,小声道:“你说,那会儿我要是不反对,这事儿其实也还过得去。”

老李瞟了她一眼:“看人家出息了,你现在后悔了?”

周淑珍撇嘴:“有个什么,你们这医院,这样的小医生成把抓。”

老李搁了报纸道:“这可未必,还真没几个这样的,我以前带他做过手术,有意放手试了试。年纪轻轻的,不得了,基础扎实,胆子大不怯场,敢下刀,冷静沉稳,是个聪明孩子,难怪何老看得中,现在是人才,以后说不定就是个人物。就你那眼光,不行,没你女儿的好。”

周淑珍说:“那是,要不怎么找着你了。再好的,这不已经结婚了嘛,”她顿了顿又道,“听说找了个卖药的,还是奉子成婚,这样的人能好到哪去,一个女的做那一行能好的哪去?物以类聚,所以眼光要长远,透过现象看本质。有些事你们男人不懂,女人找老公未必就要找个能干的,能力上过得去,最重要是贴心,有啥事都能把自己老婆孩子放前头,那就是好男人。现在的男的比不得以前,比女孩家还怕吃亏,都精明着,男人太聪明能干了,未必能罩得住,我是不想你姑娘以后活得累。”

老李懒得继续争辩,只说:“外科的小年青们,工作压力大了,个人生活放纵的也是不少,比不得咱们那个时候。”

周淑珍道:“要我说,还是家教不好,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子,以后还不定如何呢,”她嫌杂志没什么内容,于是递给老李,“你看这个,让今天的报纸我还没看过。”老李依言行是,又听她说:“那女的,我好像打过照面。”

老李问:“哪个女的?”

周淑珍嘴里“啧”了一声,抬眼看了看楼上,见没什么动静,接着道:“就是那谁找的小药代。”

老李:“哦。”

周淑珍说:“那脸盘子长的,可没你闺女好,也就一般人,穿衣打扮倒还正常,也就是个普通小丫头,小姑娘天真浪漫点多好啊,她就不是,有点像那个什么…”她想了半天,却是说不上来,“你还记得不,就是上次你姑娘大晚上坐在这儿看的一部什么电影,有点像白蛇传,你还说了句怎么改的论七八糟的,就是里面那个张什么演的蛇精。”

老李接口:“张曼玉。”

周淑珍说:“对。就是长得差远了,骨子里却有那股妖气,妖里妖气。”

所以会糊弄男人。

夜色渐暗。

涂苒抬头看墙上的挂钟,时已不早,郎尚未归,饭菜已冷,扣在锅里。一阵穿堂风过,她觉得背心有点儿发冷,接连便打了好几个喷嚏。

以前上学的时候流行这样说:打一个喷嚏,有人在背后骂你。连着两个,有人想你。如果接着还有第三个,那么铁定是感冒了。若是让涂苒知道,此时有人说她像妖精,就是让她得重感冒大概都是乐意的。

记得那会儿才入职不久,苦头已是吃了一箩筐,有次她拉着周小全问:“我现在有那么一点妖味儿不?”

周小全道:“妖又如何,不妖又如何,都是娘生的。”

涂苒说:“妖好,糊弄男人,保护自己,娘才不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这一段,忽然觉得这文未必能HE,不过也不会是什么大悲剧。

同居(一)

陆程禹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冲澡。

水也顾不上喝一口,进门,左拐,直接去浴室。做单身汉的时间久了,便有些不拘小节,再出来的时候赤着脚,只在腰间围了条浴巾。照以往的习惯,接下来该是点起一支烟,靠在沙发上小歇片刻。他偶尔抽烟,一天最多一支,没什么烟瘾,烟点着了,只夹在指间,而后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只是现在家里多了一个女人,占了他的位置,又拿不大自然的眼神儿瞅他。

涂苒第一次见他这样,便觉得很糟糕。

以前两人瞎折腾的时候就尽顾着瞎折腾,也没在意,现在才觉得,这男人不单肤色漂亮,腰还细,她就一时没忍住,多看了几眼,直到人转身去了卧室扒拉出上衣长裤给套上,这下涂苒倒有点不好意思,暗想自己的眼神是不是过于猥琐些。

陆程禹本来是想抽烟,又见家里从地板到天花板都一尘不染,便穿好衣服拿了烟盒打火机去到阳台。光线暗也没注意,脚边不知碰到什么物事,沉甸甸硬邦邦,低头一见却是只彩釉花盆,盆里有几只用木棍搭好的架子,中间种了植物,他不太认识,只用脚将花盆移到墙角。

涂苒将脑袋枕在沙发扶手上看书,这会儿看着他说:“墙角没太阳,”说完便起身出来,有些费力的把花盆往外挪,“梅雨季节,放这里容易淋到雨水,又晒不到阳光,会生白粉病。”

陆程禹问:“种的什么?”

“蔷薇,”她答,“你们家这边西晒,到时候叶子长起来,能遮遮阳。”她一直爱说“你们家”,之前说“你们家客厅地板放沙发那一块儿都给磨坏了”,于是没多久,沙发跟前多了一块浅杏色的地毯,后来旧的深色沙发罩也给换了,搭了一块纯白棉质布料,电视柜上的青花瓷盆里扔进了几枚彩色石头,一尾小鱼游弋其中,墙边桌上多了树盆绿叶植物,还有一些装着各种小事物的收纳盒…一天变一点,陆程禹起先没在意,直到一天,偶然发觉家里的光线似乎变得亮堂了。家居还是那些个,然而看起来却大不一样了。

两人一起住的日子没多久,陆程禹又发现,涂苒有个特点,如果家里乱了一点,她便像是寝食难安的样子,脾气会有些急躁,一声不吭,只埋头做事,如果一切收拾停当,就会雨过天晴。这也没什么,只是她又有归纳癖好,比如所有的电器说明书和附带的零配件要放一个抽屉,工具一定不能乱扔有专门的柜子去装,各种文具要仔细的分类放在书桌旁的收纳盒里,穿过的内外衣物,浅色的深色的都要分开来放,浴室里放了好几个衣物收纳篮,陆程禹有时候分不清哪个装什么,还是像以前那样把换下来的衣服胡乱塞在一起。涂苒发现了,一定会拉着他重新放妥。

陆程禹对此有些烦躁,就像是失去了自由,涂苒振振有词:“我白天上班,休息的时候也没法闲着,家里是我收拾,衣服是我洗,你得体谅我,珍惜我的劳动成果。”

陆程禹指出:“乱一点就乱一点,又没让你每天打扫,你这是洁癖。”

涂苒说:“你才洁癖,每天从医院回来就洗澡,”停了一下又说,“这个习惯请继续保持,不然我没天还得用消毒液擦地抹家具。”

洗完澡吃完饭,陆程禹想坐在沙发上看会儿电视新闻,沙发上一堆化妆品,又是香水又是指甲油,他没地可坐,就说:“双重标准,你自己的东西就可以到处乱扔。”

涂苒伸手扯了扯沙发罩,摆弄了一下那些瓶瓶罐罐,又捡了几片落了半黄的大树叶搁在旁边,跑去拿了相机来拍照,完了递给他看:“你不觉得这种色彩组合很有意境吗?”

陆程禹心想,和女人较真,就是在浪费时间。

晚间,两人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涂苒不爱连续剧,所以体育频道和新闻随便陆程禹转。涂苒看电视不是看,只是听听,有时候手里捞一本书来读,现在又做针线活。陆程禹见她拿了几片色彩斑斓的花布,还有不知道哪里扯来的棉花以及硬纸板,组合组合,没多久就缝好了一个圆柱体,还带了盖子。她把堆在一处的瓶瓶罐罐搁进去,说:“这下好了,你没话可说了。”

陆程禹见她手指纤细动作灵活,忍不住夸了句:“还行,可以上台帮忙拉线了。”

涂苒得意的笑起来:“我记得以前听人说过,做外科医生的条件是狮心鹰眼妇人手,给我看看你的手,是不是和女人差不多呢?”

陆程禹把手递给她。

涂苒拽着他的手看了看,又把自己的手贴上去比较一番:“比我的大这么多,不符合条件嘛,小医生,你能做给人做手术吗?”

她的指腹很软,陆程禹觉得掌心像是被羽毛拂过一样,透着点痒丝丝的麻,便说:“其实我不是医生。”

涂苒笑道:“那是什么?”

陆程禹极其自然的反握住她的手:“待会儿告诉你。”说罢,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

涂苒一时不备,心里便有些乱,手不由轻轻往回缩了一下,只是并无得逞,停了片刻才问:“是屠夫吗?”

陆程禹低笑了一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又看了看她,说:“晚了。”

涂苒说:“你还能再看会儿书。”

陆程禹懒洋洋的靠在沙发上:“今天不想看。”

涂苒不吱声,陆程禹也没说话,两人便这么坐着,气氛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听见手机响。

没人去接。

涂苒小声说了句:“你的。”

陆程禹往铃声传来的方向看了眼,这才放开她的手,起身,走去外间的鞋柜上拿手机。

这个电话不短。打电话来的是一位夜间值班的住院医师,言语间磕磕巴巴。陆程禹等不到他说完,径直提了几个问题,得到相关的答复以后便挂了电话,他从门边的挂衣架上取下外出的衣物迅速换上,临出门时站在那里说了声:“我去医院了,”等了一会儿,没听见里面有人吱声,便又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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