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沫在围裙上抹净了手,过去扶那男人的另一只胳膊。男人睁着微醺的眼瞄着她,毫不客气地将一半重量压在她肩上,忽而侧头在她近旁嗅嗅,说了句:“好像是回锅牛肉的味道。我不爱吃这菜,腻味。去,给弄点清粥和醋泡大蒜来。”
这男人身材高大,说话间酒味热气喷在她脖颈间。苏沫很是吃力,现在听他的言行里像是有戏弄的意思,躲也躲不开,脸颊顿时通红,额上的汗也滴滴落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莫蔚清只在一旁瞧着,嘴角微微一抿,略噙着笑意,神色平常,苏沫却隐隐听见她低哼一声,又像是没有。
倒是男人的同伴帮了句腔,说:“别介意,他喝多了就这样。”
苏沫心里好过了些,稍稍移开身子,侧头对那人礼貌性的笑笑,又忍不住瞧了他两眼,这仔细一看就觉得那人眼熟。苏沫不觉又愣了一回,那人却极其平淡的移开视线,幽深的眼仁,依然如不能见底的河里暗礁。
苏沫忽然想起来,心跳竟似快了数拍。
半醉的男人倒进沙发里靠着,莫蔚清拧了块湿毛巾贴过去帮他抹脸,那人神情享受,过了一会睁开眼,冲着苏沫一仰下巴颏:“去,把门口的鞋擦擦,”而后又对莫蔚清说,“请的什么人,没点眼力劲。”
莫蔚清懒洋洋地一笑:“我相人的眼光一直都不怎么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男人跟着笑起来,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颏儿,末了想起什么,连忙招呼他的同伴这边来坐。
谁知那人早已转身走去门口,笑着说:“假模假样的,用不着跟我客气,不妨碍你们两公婆团聚。”
他说话的当口,苏沫正蹲在地上给人擦鞋,鞋尖上溅满了呕吐的污迹,酸臭气味扑面而至,一不留神,就有污浊不堪的东西沾染上指尖。苏沫一阵反胃,强抑着干呕的欲望,闷头闷脑地继续擦拭。眼前,看见那人的脚迈出门去,笔挺的西裤,乌黑锃亮的皮鞋一晃而过。
直到脚步声渐远,汽车发动的马达声响起,她始终未曾抬起头来。
然而她却忍不住幻想,如同上次的回眸一瞥再次发生过。
这样的幻想使她感到十分羞耻。
作者有话要说:五月十五日,更
莫蔚清=莫为情
第3章
苏沫努力擦净了男人的鞋,她觉得自己的手代替了那鞋变得肮脏,变成一块破抹布。
她几时做过这样的事,从小娇生惯养,大学毕业后,去中学工作,一直处于干净的环境,好像是呆在一个真空玻璃罩里。只是玻璃罩并非密封,佟瑞安是她唯一了解人性的窗口。可是佟瑞安不喝酒,更不曾喝醉过,也从未让她收拾过鞋上的污秽之物。
所以有那么一瞬,苏沫掩藏在心底的清高之气悄悄的昂起头来。但是下一秒,认清现实的自我嘲弄又将它狠狠击伏下去。
苏沫转身进屋的时候,沙发上的男女正在热吻,男人的手已经伸进莫蔚清的上衣里,使劲捏住她的胸口。
男人带着鼻音低低赞了句:“变大了。”
莫蔚清笑笑:“怀孕当然会变大,难道她的就缩小了么?那可是奇人。”
男人也笑,避而不答,抬眼瞥见苏沫灰头土脸低眉顺眼的正往厨房里躲,心下有些烦,说:“怎么周末还让人过来,多碍事啊。”
莫蔚清摸着他的胸膛锁骨,慢悠悠道:“我一个人呆的太久,也没个人来瞧瞧,心情就会变差,这么下去对孩子不好。你要是能常来,我叫她走就是了。”
男人当然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心里不觉有些得瑟,却不表露,低头问她:“就这么想我?”
莫蔚清嘟着嘴:“是呀,这么多人都想你,你招架得了么?”
那人哈哈一笑,踉跄的站起来,稍有些费力的打横抱起莫蔚清就往卧房里去。苏沫听见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惊呼呢喃,不觉脸红心跳,像是比当事人更尴尬害臊一样,只想着马上离开,可是炉子上还炖着鸡汤,水已烧开,热气蒸腾,汩汩作响。
正觉难堪,却听莫蔚清的声音从房里飘出来:“喂,你先走吧。”
苏沫回神,忙关了炉子,三步并作两步地往门外逃,又听见男人呼着粗气说:“怕什么,她爱听就让她听好了,你们女人都一样,没几个不骚的。”
莫蔚清在那头嘤嘤出声,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苏沫跑出去,哐地一声带上大门。外面的日头很毒,晒着她的脸像是要焚烧起来一样,她迷迷糊糊的沿着马路牙子走出老远,心还在一个劲儿地怦怦乱跳。早上匆忙出门,忙到现在也没来得及喝口水,不免头晕眼花。她在太阳底下略站了站,这才转去回家的方向,末了却又扭头去看莫蔚清的住处,那房子已被其他建筑物完全遮挡,仿佛消失的海市蜃楼,她这才觉得好受了点。
之后又一个周末,莫蔚清提前打电话通知她不必过去,苏沫打心底松了口气。等到第二天下午,莫蔚清却又招她去做晚饭。
苏沫到的时候,莫蔚清独自在家,半靠在贵妃榻上玩手机,她看起来无精打采。
做好饭,苏沫请她上桌去吃,她也懒得动弹。于是苏沫多嘴说了句话,她说:“别把孩子饿着了。”
莫蔚清听见这话笑了:“要是男孩儿,我是舍不得的,如果是个丫头,倒不如把她饿死算了。”
苏沫最痛恨这样的观念,忍不住低声反驳:“可别这么想,你自己也是女性,都是条命。”
莫蔚清不以为然地伸了个懒腰,趿着拖鞋啪嗒啪嗒走过来:“你看我,从没穿过耳洞,因为我下辈子再不为女人。”她说这话时语气极为认真,以至于苏沫都有些惊讶了。
苏沫一时没做声,只抬眼看着她。
莫蔚清悠闲地坐在餐桌前,给自己舀了碗汤,再次开口:“苏姐,你这人看起来笨笨的……但是让人觉得安全。你一定有很多朋友,因为和你打交道不必费心思。”
苏沫起先被她头半句话给噎着了,听她说完不觉想了想,答道:“这也算一处优点吧。”
莫蔚清倒是柔柔地笑出声:“你知不知道,那个尚淳,就是我男人呀,他马上会有两个孩子。一个在我肚子里,另一个呢,在其他女人的肚子里。你知道那女人多大年纪么……”她顿住,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用眼神鼓励对方顺着自己的话去接茬。
苏沫还未将她的故事消化干净,这会儿只得一愣:“不知道。”
莫蔚清说:“十七岁,”她喝了口汤,“当真是孩子生孩子。”
苏沫彻底愣了神。
莫蔚清口风一转,脸上带笑,却已是咬牙切齿:“若是早了两年,就是强^奸^幼女了。”
苏沫有些晕乎地开口:“这个……生了孩子的话,好像能告他重婚罪……”
莫蔚清倒是乐了:“告什么告,她家大婆都不管,谁去告?告谁去?”她幽幽叹了口气,“我十八岁就跟了他,也近十年了,他大概是嫌我老了,又招了个比自己小二十的,呵……我是老了么?”她仰起脸,盯着苏沫轻轻问,“我真的老了么?”
苏沫杵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莫蔚清却是越说越来劲,接着道:“他那天说了,谁生儿子,谁就能跟着他进祠堂,和他家大婆做平妻……都说酸儿辣女,你以后多给我做点酸的吃,还有啊,你是生过孩子的,你看我这肚子,是生什么的呢?”
苏沫转不过弯,呆滞的瞅着对方:“可是……这是违反婚姻法的,只能和一个人领证,平妻不是封建社会才有的么?”
莫蔚清显然早已习惯自己的生活状态,听见这话倒并不介意,只是有些不耐烦地解释:“这地儿就没有婚姻法,只有宗祠,就算找警察,警察也不会管,太多了,管不了,”她紧接着又问,“你看我这肚子,像是生什么的呢?”
苏沫嚅嗫:“这个,我看不出来……没有科学根据……”
莫蔚清不觉哼笑:“真是个实在人,”她想了想,“瞧你这么实在,又是外地来的,我才好心告诉你,在这个地方,千万千万别相信什么法律,什么警察,更别相信男人,任何男人,不管是刚出生的还是一脚踏进棺材里的,俊的丑的,香的臭的,都不能信。”
“金玉良言,”她笑着补充。
莫蔚清一番推心置腹之后,对苏沫越发和颜悦色。而苏沫心里始终有一些抵触,至于莫蔚清的男人尚淳,在她的印象里更无异于杂碎和罪犯。
苏沫想起自己带过的那些女学生,想起舅舅家的小表妹钟声,都是天真浪漫的十六七岁的年龄,无论生理还是心理,全都一团孩气。另一方面,苏沫自己也有个女儿,只要设身处地的稍作联想,对这样的男人就更为厌恶,是一种从潜意识里掀起的无法抑制的鄙视和厌恶。
后来,苏沫在莫蔚清那里又撞见尚淳几次。
品心而论,尚淳长得不错,实际三十五六的年纪,外表看来顶多三十左右,有钱人会保养,当然财富又带给他们足够的底气和支撑,精神面貌和言行举止便于一般人不同。尚淳若是长相猥琐,苏沫心里还会好过点,无奈他却是一副道貌岸然成功人士的模样。
一次,苏沫在厨房熬汤,那人进来泡茶,几乎是贴着她的背脊走到旁边的案台,伸手到上面柜子里拿茶叶罐,最后整个人大喇喇的贴了上来。男人身上很热,苏沫却不寒而栗。
苏沫强抑怒气,不声不响地使劲推开他,想要撇清干系,已经来不及,莫蔚清早靠在门口瞧见了。
莫蔚清不动声色,她极少有大喜大怒的神色,甚至此时,她脸上还带着一抹奇特笑意。
苏沫慌忙往外走。与她的慌乱相比,尚淳只是低低一笑,而莫蔚清更是一声不吭,只拿眼睛牢牢的盯住她。待苏沫出去了,莫蔚清这才语气温和的揶揄尚淳:“你这人,只要有点姿色的就不放过,就想尝尝。”
尚淳不置可否,如常问:“她哪里人?像是江浙一带的,皮肤生得好白。”
莫蔚清哼了一声,没理会。
苏沫去外间收拾停当就要回去,心里也起了辞工的意思,钱可以少赚,却受不得这份龌龊。想到这儿,原本惴惴不安的心反倒平静了。
但是没等她说出口,莫蔚清已先一步做了打算。莫蔚清趁着尚淳不在,直截了当告诉她:“你以后别再来了,我这儿也不怎么需要你。”
苏沫很想说:我也不愿意来。
谁知莫蔚清又道:“其实我觉得你人还不错,我有个朋友那里需要人接送孩子上学,你要是愿意,就去她那儿吧,”她停了会儿,“我朋友是女的,独身,一人带着孩子,跟前也没什么臭男人,清静得很。”
她又笑:“除非你不想要清净。”
作者有话要说:五月十六日更
感觉还不够雷
第4章
莫蔚清提到的这位朋友姓从名蓉,年约四十,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表情严肃刻板,不在意穿衣打扮,显然和莫蔚清不是一类人。起初,苏沫并不喜欢在她这里干活,因为这位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并且对人对事要求颇多,稍不如意就喋喋不休甚至咄咄逼人。
苏沫有些好奇这两人如何能成为朋友。
但是,她马上就打消了这份好奇心,因为从蓉说起莫蔚清时,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屑。看来莫蔚清嘴里所说的“朋友”并不拿自己当朋友看待,顶多算熟人的情份而已。
从蓉有个怪癖,就是无论苏沫做什么,她都爱跟在后面瞧着,并且将她的一举一动全部放在眼里却不置一辞。这种感觉让苏沫又回到学生时代,就像考试的时候遇着生题,监考老师却站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盯着她写答案,让人心里慎得慌。
直到完工告辞的当口,从蓉才噼里啪啦倒出她的诸多不满,一字一句阐述得极为细致,说到后来几乎是拉着苏沫把先前的家务活又从头来过。这样一搅合,原本晚上八点收工,苏沫却是十点多才离开。
到家以后,苏沫觉着全身的骨头像散开一般,匆忙洗漱后倒在床上,眼睛一闭一睁又是新的一天来临。
自从接下这份兼职,苏沫不得不每天提早起床。若是舅舅的厂子里活多,她必定是第一个赶去上班,以此弥补白天工作时间的不足,如果厂里比较清闲,她就准备好全家人的早餐,久而久之,大家也渐渐习惯,并不和她过多客套,都乐得悠闲。
苏沫觉得累,却只是觉得累而已,她并不认为旁人的日渐懒散有何问题,也不觉得从蓉的苛刻让人厌恶。她依靠着他们养活自己和孩子,讨得父母欢心,她应该对此心存感激。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雇主有权挑剔,何况是帮人照看孩子,这项工作更是容不得半点差池——从蓉对自己七岁的独生子极为看重,几乎到了紧张的地步:何时吃饭,何时吃水果喝牛奶,何时上床睡觉,甚至晚饭的荤素搭配油盐含量都有标定。
起初,苏沫不免稍有异议,她也是有孩子的人,也经历对子女保护过度的阶段,却没想到,从蓉在这方面甩了她好几条街。
从蓉对她小心翼翼发表的看法嗤之以鼻,她说:这是我孩子,我有权利让他按照我认为健康的方式生活,能喝水就不要给果汁,吃的喝的最好不要有甜味,杜绝一切糖果巧克力,酸的就是酸的,苦的就是苦的,永远不要让甜味掺杂进去引发他吃糖的兴趣。
可是,当偶尔得到一点果汁作为奖赏的时候,那男孩的脸上会露出一种痴迷不舍的表情,那是所有人都会拥有的,顺从于自身软弱和欲念时才会流露的表情。
对这种养育方式,苏沫打心眼里不赞同: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出了玻璃城堡,他将发现你给予的并非全部,也许会被扑面而来的诱惑冲昏头脑,甚至丧失本来就很薄弱的自制力。
苏沫忽然想到自己,如果说爱情是果汁,那么有些人就是没喝够果汁的孩子。
她和佟瑞安相识于豆蔻,十年情感里除了彼此再无他人。而激情总会退却,现实的琐碎一波波夹击而上,他们根本无力抵抗,或者不愿意抵抗。
苏沫对于自己曾经的失败从未刻意隐瞒,事实上她也无法隐瞒,如今这个社会,人们早在凡尘俗世里练就一对火眼金睛,洞悉他人的隐私。就在她将从蓉规定的那些个条条框框牢记于心的时候,从蓉也将她的人生经历摸了大概。
从蓉对此的评价是:你真应该跟着莫蔚清好好学学。
苏沫不解:学什么呢?
从蓉瞧她一副怔愣的模样就乐:学习她怎么伺奉男人嘛。
苏沫心里不高兴:我为什么要学这个。
从蓉说话一针见血:因为你弱势。
苏沫无法反驳,她如今正处于社会的底层,现实摆在眼前,还能说什么?苏沫不说话,只能把所有的能量都释放在劳作里,起早贪黑,忙忙碌碌。
从蓉的儿子对苏沫不太喜欢,大概是嫌她穿得寒酸,和妈妈相距甚远。孩童的社会是成人的缩影,他们的表达也更加直接。嫌贫爱富,注重外在,这是现实灌输给他们的思想——穷,就是原罪。
男孩不喜欢苏沫去学校接他,他觉得丢人,逢人便给人介绍苏沫:她只是我们家的小保姆,她不会开车,只会做家务。
苏沫当然不能和他一般见识,又不是自己家孩子,所以也不会想着如何教育他。但是那男孩更加放肆,越来越没礼貌,对她的呵斥成了家常便饭,苏沫终于忍不住生气,将那男孩远远地拽到街上,说:“我现在就把你扔外面,你什么都没有,你妈找不着你,你就没饭吃,没钱买衣服,买玩具,等着饿死,渴死,最后被那些叫花子卸掉胳膊,扔大马路上乞讨。你离开你妈,也是穷鬼一个,我穷,但是我还有能力赚钱,你能吗?”
那孩子大哭大骂,不依不饶,苏沫狠下心,将他一人丢在街角,自己藏在隐蔽的位置偷偷瞧着,防他出事。
男孩在天色渐黑人烟稀少的街上哭了好一会儿,心里害怕,越发找不着回家的路。
等苏沫出来时,他就乖觉了。
苏沫冲动之后,开始后悔,孩子当然会把这事讲给从蓉听,苏沫做好被人炒鱿鱼的准备。
等了几天,从蓉却像没事人一样,仍向往常一样该发脾气发脾气,该挑剔的时候仍是挑剔,却对孩子的事只字不提。
男孩在苏沫跟前越发老实,两人渐渐处好了,苏沫开始辅导他做功课,周末带他出门游玩,或者教他如何省钱待人有礼。对于这些,从蓉依然不发表看法,只更多地将孩子的事交由她打理。
从蓉是当地一家电子公司的中层领导,业务繁忙,有时回来的晚,苏沫便一直她家呆着,检查作业、送孩子上床睡觉、讲故事、做些家务,工时当然是超了,从蓉却对加薪的事装聋作哑。
苏沫不好意思多提要求,她心善,每每看见从蓉晚归时一脸憔悴,又念及她和自己同是单身母亲的处境,有些话到了嘴边又给生生咽了回去。
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多,苏沫觉得自己已经麻木,麻木到连体力透支,却没时间品尝个中疲惫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