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程禹微微一愣,又见她拿起一块白如羊脂的油润美玉,上面精雕细琢的两只幼鼠,首尾相接,像在嬉戏玩闹,又似互相依偎,憨态可掬,活灵活现。老奶奶说:“你和苒苒都不是属鼠的,不过这玉也有其他的意思,你知道鼠在天干地支中的位置罢?”
陆程禹答:“子鼠。”
老奶奶点了点头,将两样事物重新用手绢细细包好,塞在他手里:“你拿好,都不值什么钱,不过是我老太婆的一个念想罢了。以前家里埋了一大水缸在院子里头,后来掘地三尺被人抢了去,就剩下这两样了,”她又叹道,“我了解我孙女儿,性子硬,脾气倔,又不会说话,并不讨人喜欢,但是她心眼儿好。两个人过日子,要的就是心眼都好,能为对方着想,互相迁就,几十年的岁月才能慢慢熬下来,熬到老来是个伴,知根知底心意互通的伴。这日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年轻的好时光不多,就怕老了,到要闭眼的那一天留下遗憾。她要是以前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代她和你讲句对不住,你是男人,能担待就多担待点,别和她计较…”
厨房的门掩上一半,涂苒在里头擦地擦了一半,就见有水珠啪嗒啪嗒落在青白色的地砖上,微微发亮。她回神过来,连忙止了泪,用手背轻轻抹脸,再去客厅时,又如常态。
涂苒见老太太和陆程禹都吃完了饭,就给两人倒茶。
陆程禹一边听老太太说着其他的事儿,一边拿眼神绕着涂苒转,她却看也不曾看他一眼,直到听见他裤兜里的手机嗡嗡作响。
手机被设置成振动模式。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按掉了。
过不久,眼见时间不早,他起身告辞。
老太太把他送到门口:“下次再别买东西了,人来了就好,一家子的,别客气。”
涂苒听见他的脚步声越行越远,直到难以辨识,她忍不住走近窗口,向楼下瞧了一眼,看见他站在绿化带边,拿出手机来给人打电话。
清亮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
不拿爱情说事儿(四)
临近下班,雷远在办公室里准备接待今天的最后一位访客。
约定的时间已过,未见人来,雷远等得无聊,拿起鼠标点进联众,与人玩了几圈麻将。外面就有人轻轻叩门,响了三下,间隔的时间极为均等,犹如素未谋面的访客惴惴不安的心跳,以及小心翼翼的神态。
雷远坐直了身子,扬声请人进来。
苏沫给他的第一印象,和他的预想大致吻合。一张已经失爱即将失婚的失意女人毫无生气的脸,彷徨木讷的表情,经过挑选已然过时的衣着,再加上手足无措。他飞快的瞄了眼那女子的头发,她早晨起床后一定没有洗过头发,发梢上粘了些白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奶渍?是了,听说她有一个婴孩。
这种女人已经完全与“精致”一词无缘,如同大把的已经拜访过律师事务所的年轻的,中年的或者年老的妇女,只是有人在交谈过后表现出张牙舞爪咄咄逼人的一面,有人依旧无奈颓废的落泪。
她显然属于后者。
苏沫怯生生地为自己的迟到表示歉意,雷远摆了摆手,客气地请她落座。这之后,他忽然歇了口气,微微向后靠在皮质的椅背上,随意而温和带笑的直视对方。对于不感兴趣的女人,就会立即丧失兴奋而紧张的情绪,这是许多男性的本能。这也注定,接下来的谈话将是空洞而乏味的。
她说话时鼻音很重,吞吞吐吐,欲遮欲掩,缺少章法。
雷远一边耐心等待,一边暗自评估:她好面子而又缺乏自信,性格敏感内向带点神经质,耐受力强,抗打击力弱…总之,她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无趣女人。
她和所有容易慌乱的婚姻边缘人士一样,提出了极不专业的可笑问题。
雷远终是温和的开口:“法律的确是保护无过错方的,但是对于外遇,很难取证,除非您先生和人非法同居,并且生下孩子,这种情况下取证相对来说容易一些。”
苏沫呆呆的望了他片刻,坑坑巴巴的质疑:“可是他确实有外遇呀?我…这里有他们的网上聊天记录,还有电话清单。”她从包里悉悉索索掏出一叠纸张,雷远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接过“证据”象征性的瞄了几眼,清咳一声,耐心解释:“手机通话清单只记载着对方号码、通话时间和所花的费用情况,至于通话的具体内容,因为属于个人隐私受到法律保护无法轻易取证,如果把您先生的电话清单提交法庭,最多只能证明他和那个手机号码的通话很频繁,不能证明他和那个号码的主人存在情感关系。网上的聊天记录最多也只能证明他有外遇,但是对于不属于重婚、长期非法同居的行为,法律并没有明确规定在离婚时可以多分财产…”
他话未说完,就见对方布满血丝的眼里缓缓掉出泪来。
苏沫慌忙低下头,在包里翻寻纸巾。
雷远已是见怪不怪,从宽大办公桌的一侧将纸巾盒轻轻推了过去。她迟疑数秒,从中抽出一张来擦拭眼睛,嗓子哽咽:“谢谢…对不起…”雷远见她脸色灰白,毫无血色,那眼泪任凭她如何擦拭都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刷刷落下,不觉有点儿尴尬。
半响,苏沫想说什么,却语不成句,带着艰难忍受着的略微低泣的话音。
雷远忙道:“不要紧,如果您还没想好,我们可以改天再聊。”
苏沫微微点头,好不容易说清了“谢谢”二字,就慌不择路夺门而出。临行前的转身,背包碰倒桌上的茶杯,顿时茶香四溢热水横流,苏沫受了惊吓一般呆立,雷远赶紧又说:“没事,我来我来。您请便。”
她心神稍定,这才想起来要约下次的时间,嚅嗫道:“下次的话,是让我同学和您联系,还是…”
雷远暗暗叹了口气:“您有我电话号码吧,可以直接打给我,我们再约时间,今天也不早了,暂时就这样吧。”
将客人送出门,他草草擦干桌上的水渍,解开衬衣领口,靠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儿,玩了盘麻将,这才慢腾腾的关上电脑,下班回家。
这边,涂苒找不着苏沫的人,就给雷远去了个电话。雷远说:“对,她今天来了,不过我看你那个同学的精神状态,这婚多半是离不了,你不如劝劝她别费这个劲了。”
涂苒撂下电话,躺床上看了会子书,家里静悄悄的,老太太已经歇息了。
陆程禹今天没和她联系,大约是因为那天给了他颗定心丸,知道孩子暂且无事,也就用不着过多联系。
涂苒合上书,拧熄台灯,黑暗里,只听见客厅的钟摆滴答作响,这一夜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早晨醒来时,皆是支离破碎的须臾片段,就像被人使力砸破的一面镜子。
她的生物钟一向准时,平常上班准七点醒,现在住得又离公司近了,还可以赖会儿床。她又眯了一阵子眼,忽然像是警醒了,支起耳朵听房间外的动静,依然悄无声息。她暗暗觉得好笑,往常这个时候,老太太早起身去阳台上踢腿甩手去了,然后等着她下楼买早点,两人好一起吃。现在已是朝霞灿烂,这老人家怎么就犯懒了,难道是睡迷了?
涂苒起床洗漱,见老太太房间的门虚掩着,猜想她可能昨晚没睡好,也就没进去瞧,特意放轻了脚步,完了直接去外面端了些清汤粉条和麻圆,这两样,老人家爱吃。
昨天老太太让她给自己买些常吃的药和平时最喜欢的龙须酥回来,她心里有事,又一时犯懒,就没去,想着今天下班再买了,谁知老人竟有些不高兴。老太太极少这样,对几个小辈一向是宽容和蔼,如今倒成了老小,孩子一样的情绪。那时天色已晚,商铺药房已经关了门,涂苒陪着她打了好几盘“上大人”才哄得她开心了些。
涂苒端着早点回家,见老太太仍是没起来,心下诧异,手里的东西也来不及放下,直接端去老人的房间。推门一瞧,老太太脸朝外侧卧在床上,熟睡着。
涂苒笑道:“外婆,您怎么今天赖床啦,我都要上班了,”说着,把早点搁在一旁的床头柜上,腾出手去轻轻摇她。
老太太一动也不动。
涂苒心想,怎么就睡得这样沉?
她又去喊她,用手轻轻摇她…忽然,她心里咯噔一下,接着整颗心怦怦乱跳起来,她慢慢伸出手指,去探老人的鼻息…
涂苒腿脚发软,整个人瘫坐到地上,瞪着眼望向床上安卧的老人,半响未能回神。
涂苒边哭边给给王伟荔打电话,王伟荔一听愣了半天,猛的就在电话那头哭开了。王伟荔忙不迭的喊“娘”,又是哭道:“您这是存心和我过不去呀,您就是在怪我,平时我对您那样,您如今偏走得这么轻巧,也不累着我也不烦着我,您这是在记恨我,死也不让我尽孝道,想让我下半辈子不得安生…”
涂苒原想劝慰她,自己却又跟着哭个不停,一连哭了半天,心里倒是平静下来,稍稍冷静了,对仍是哭号的王伟荔说:“我还是先给医院打个电话,再给舅舅他们打个电话吧。”
王伟荔忙说好,又催着涂峦赶紧买回程的火车票,过了一会儿,却又对涂峦说:“你不能回去,你马上要签证了,我一个人回去就行…”
涂苒听了,在这边暗自摇头。
不多时附近医院里就派了人过来,医务人员检查之后,推测老人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左右,并且开出“死亡证明书”。有人低声说了句:“这老奶奶像是睡着了一样,模样安详得很。”
涂苒听了心里一酸,忍不住又掉下眼泪。
旁人忙劝:“这是老人家有福气,一点没受罪的,活到她这把年纪,又是这样的走法,叫做寿终正寝,驾返仙乡,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呢。”
医院里的人前脚才走,涂苒的几位舅舅家的亲戚便到了,众人也是先哀叹流泪一番,又纷纷说起老太太的好福气。络绎不绝来了一屋子人,长一辈的小一辈的,有工作的要上班的,过来看一会儿说说话就走了,跟走马灯一样。涂苒忙着端茶倒水,才向公司请了假,又接到王伟荔的电话。王伟荔冷静了很多,嘱咐她说这是白喜事,小区里不让放鞭炮不让大办丧事,就叫她晚上弄些酒菜招待亲戚长辈,到时候这些人会一同留下来守夜。
整整折腾了两天,涂苒累个半死,亲戚们又说,这大热天的,还是早点把老人送去殡仪馆好些。
涂苒不允,只管把空调开到最大,说别人都是五停七停,这才第二天呢,先过完今晚再说,而且殡仪馆里头那么冷,又没人陪着,老人家孤零零的多可怜。
长辈们就笑,这孩子真是固执。
晚上吃了饭,亲戚们照例开了几桌麻将,半数人都爱抽烟。涂苒头晕眼花,被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吵得心烦意乱,就把老太太那间房的门带上,又想起李图交代的工作一直没时间办,于是转下楼去给人打了个电话,说明原委。
李图问她:“你现在哪儿呢?”
涂苒没精打采:“在我家楼下转悠。”
李图又问:“一个人?”
涂苒“嗯”了一声。
李图笑了笑:“你自个儿接着转吧。”
她果然是去接着转悠了,外面的空气总归要好些,身子越来越容易疲累,她想找个地儿休息一会,又怕小花园的台阶上凉,然而终是熬不住,于是倚着花坛边上坐下去。天上偶尔落下几滴雨,却一直不成气候,并不碍事。
涂苒撑着脑袋,手里拿了支小树棍在土里画圈写字,不知不觉中一笔一划的写着,末了出现个字,她飞快的瞄了眼,觉得自己太孩气,忙铲些土把那些钩钩画画掩了。她用树棍撮着土,没留神将土撒到一双凭空多出来的鞋子上。
那是一双男人的脚,穿着的光亮干净的黑色皮鞋。
她尚未抬头,就听来人笑道:“这种时候你多半会想起我。”
李图低头看着她,浅露出整齐的牙齿。
涂苒诧异:“你怎么来了?”
李图在她身边坐下,侧着脑袋瞧她:“你不才在电话里给我暗示了。”
涂苒想了想:“好吧,谢谢你在我最低迷最无助的时候过来陪我。”
李图摇头叹息:“这时候你没去找你老公,却想到了我,你要好好反省充分联想,问问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呀为什么?”
涂苒没理那个茬,捧着脑袋径直道:“我心里很不好受,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我外婆走之前的那晚,要我给她买点吃的,我也没去买,她当时肯定是特想要的,不然也不会生气。”
李图说:“放心,你家老太太就是位老神仙,宅心仁厚,超凡脱俗,绝不是我们凡人所想。”
涂苒点了点头,低下头去画圈,李图也就陪她静静地坐着,两人有一句每一句的搭着腔。
李图忽然向着前方扬扬下巴颏,问涂苒:“那谁呀?来找你的?”转脸见她神色异样,直觉里说,“是你老公?”
涂苒又是“嗯”了一声,那人即将走到跟前。
“早听公司里有人说你老公长得帅,是还不错,帅哥,”他边说边站起身,随手拍去裤子上的尘土,“我该走了。”
两个男人仅是相互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陆程禹神情不悦,待李图走了,才对涂苒道:“发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不拿爱情说事儿(五)
人最好不要带着情绪行事,沉湎于情绪中,行径难免有失偏颇,别人会笑话你,一旦跳出情绪的怪圈,回顾前尘,自己又会笑话自己。
涂苒尚未踏出负面情绪的门槛,便已经觉得自己可笑了。
陆程禹浓眉修目,板起脸孔时,眼神更显得锐利,似乎与人一种威慑。被他注视的那人顿时觉得自己如同看似麻烦的疑难杂症,在下个片刻却会被他一一化解。然而气势明显低落的一方仍是心有不甘,仰起头,直直的看回去。
涂苒说:“告诉你了又怎样,你什么时候对我的事上过心?”
陆程禹反问:“你的事?大事小事你分不清?”
涂苒也是语气不善:“什么样的事对你来说是小事?要不是你三两天都没个电话,又怎么会现在才知道?你觉得无聊的小事,有时候会误了大事。”
陆程禹低着头瞧她,像是不屑与她争辩,过了一会才说:“你说我没给你打电话,要不是我刚才下了班打个电话过来,你舅妈接的,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涂苒,这种时候你闹什么情绪?”
涂苒觉得对方是有意回避问题,冷笑:“你还挺行,猪八戒倒打一耙,到最后问题都推到我身上。你就没想过自己有哪些地方不对?是,那都是小事,我也不想过多纠缠,问多了,没意思,你以后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绝对不会再多问一句。电话你爱打不打,爱和谁打我也不管,也没必要为个孩子为难自己,难受一次就够了,我不想再勉强你第二次。绝对不勉强,我自找的,我自己承担。”
陆程禹不怒反笑:“越说越离谱,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发散性思考问题,我只问你为什么没告诉我老人去世的事儿,你怎么又扯到孩子上头去了。”
涂苒半天没吭声,好不容易才压制住情绪,说:“老太太才过世,我不想和你吵架,我上楼了,你打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
陆程禹仍是跟着她往前走:“我也不想和你吵,但是我理解不了你的某些做法。”
涂苒头也不回:“你身上一股医院的味儿,我闻见就不舒服,我也不想见你,你回去吧。”
陆程禹说:“我每天都是这个味儿,你也不是第一天闻见。”
“我现在非常时期,闻见就想吐…”涂苒正说着话,又听见身后的人手机震动的声响。
陆程禹仍是没接,直接按了。
涂苒转身,笑着看他:“为什么不接电话?”
陆程禹一愣:“因为不想接。”
涂苒冷笑:“还是因为我在跟前?”
陆程禹没答话,显然在思索,微皱着眉看她。
涂苒又说:“咱们之间又没什么感情基础,发生任何事都是正常的。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陆程禹问她:“你认为发生什么事了?”
涂苒却说:“你这人就是这样,人家问什么,你从来不正面回答,你和我是夫妻关系呢,还是玩无间道呢?你不觉得我们这样的两个人结婚很荒唐?”她自嘲的一笑,“是,是我提出结婚的,而且当初动机不纯。”
陆程禹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涂苒问:“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