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涂苒想,自己便是《红楼梦》里一僧一道嘴中的“俗物”和“蠢物”。

在两人之间的嘲讽与反嘲讽中,她屡次不得优势,因她对他的奚落并非出于真心。末了,她只好自己嘲笑自己。

见她不再说话只是笑笑,陆程禹倒多了几分好奇,问她笑什么。

涂苒说:“我现在就是一颗死鱼眼睛了。”

陆程禹不求甚解。

涂苒只得说:“以前有个草包男的了句挺经典的话,女人出嫁前是无价的宝珠;出嫁了,就变成光彩宝色的死珠;再老了,就是颗死鱼眼睛。我,大概在婚前就是颗死鱼眼睛了。”想当初,她用孩子换取他的婚姻,后来又通过婚姻把他捆在自己身边,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这样的女人,不是死鱼眼睛是什么?

陆程禹却是探究的看着她,最后用两个词给她定了性:“涂苒,你这人说来也没那样复杂,无非是表里不一,色厉内茬。”他说完稍稍侧过身子,一只胳膊搭在身前的方向盘上,盯着她低声问道:“我说的对不对?”

涂苒竟一时懵然。

陆程禹神色似乎些许暧昧,涂苒没再看他,一股脑的觉得自己忒不争气,因为她的脸颊在这样的注视下有点儿发烫了。

她略微低下头去:“这也是你对我的意见么,赶紧给扣分吧。”

而后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跟着脑门上又被人用指头弹了一下,陆程禹说:“以后别这么犯傻了,知道么?”

涂苒这次又没防着,摸了摸脑袋说:“以后别这么动手动脚的,知道么?”

陆程禹慢不经心:“这就算动手动脚了?”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窗外雪下大了,落在玻璃上沙沙作响,还有雨丝随风从尚未紧闭的窗户缝隙里闯入,落在人的衣上,手上。涂苒拿起围巾一圈圈的戴好,陆程禹看了她一眼,迟疑片刻,仍未做声。

涂苒忽然想到什么,边戴帽子边说:“知道吗?你同学和我同学…他们俩好上了。”

陆程禹听得一愣:“什么跟什么?”

涂苒点明:“雷远和苏沫。”

“苏沫是谁?”

涂苒想这人什么记性,只要不说专业上的事就跟个木鱼脑袋一样,什么都记不住。只得说:“就是上回抱着他们家孩子找你帮忙联系住院床位的,后来她老公跟她闹离婚,她想找律师,你就把雷远介绍给她了。”

陆程禹想了想:“原来是一个人。”

涂苒点头:“是啊,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好上了,我今天到周小全那儿,去瞧苏沫和她孩子,听她说了一会儿。”

陆程禹微微皱眉:“怎么又扯上周小全了?”

涂苒有点晕,耐心不足,声音不免提高了些:“她俩是邻居。”

陆程禹说:“这个你可真没跟我说过,我哪里会知道。”

涂苒白了他一眼:“雷远这人到底怎么想啊,两人就这样经常见面,也不往深处说,苏沫可不能再碰到一个佟瑞安了。”

陆程禹一思索:“那个跟孙晓白处的就是你同学的老公?”

涂苒又晕了:“是啊。我没和你说过?”

“没。”

涂苒咬牙:“看来我们真不适合在一起八卦。”

陆程禹道:“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

涂苒说:“你和我是没时间…”她赶紧又问,“雷远跟你提过这事没?”

“没。”陆程禹想了想,仍是说出口,“我只听说…他以前的女朋友最近要回国。”

“什么意思啊?”

“问他想不想结婚。”

“然后呢?”

“他可能需要时间考虑。”

“那苏沫知道吗?”

陆程禹不由笑道:“别人的事,你这么操心?这档子事关心的人越多越麻烦。”

涂苒当真有些着急:“你不知道,苏沫从谈恋爱到结婚,吃的苦头太多,她这人太好又不够皮实,这会儿还自己带着个孩子。我太了解她,她要是对雷远没那心,说什么都不会和人发展,现在肯定是动了心,就怕雷远对她不是那么回事,她难免又伤一次心…”她越说声音越低落,到最后只一声叹息。

陆程禹低头瞧她:“涂苒,凡事往好处想。你同学朋友那么多,每个人有点什么事你都记挂在心里,不是累得够呛么?”

涂苒摇头,慢慢道:“苏沫不一样。我们以前上学那会儿,我爸病了,家里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我去医院看他,把身上的钱都给我妈,后来回学校,才发现饭卡里只剩几毛钱,那时候正忙着找工作做毕设,没时间打工,苏沫供我吃了大半月的饭。后来我爸病危,我妈打电话来学校,我手脚发软路都走不了,是她送我去医院的…这两件事,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涂苒说完,眼眶有点儿发胀,她伸手揉揉眼睛,这才发觉,身旁的男人许久没说话。

抬眼,陆程禹正看着她。

涂苒不禁问他:“小石头的奶奶和我爸的情况挺像吧,那会儿,你一个人…怎么熬过来的呢?”

陆程禹闻言微微笑了笑,只说:“我还好。”

涂苒抱着脑袋坐在那儿又想了一会儿:“你说,雷远的这些事儿我要不要告诉苏沫呢,不晓得他们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陆程禹道:“让他自己去说吧。”

涂苒诧异:“雷远会告诉她么?”

陆程禹想了想:“他这个人就是说话不过脑子,心里藏不住事,为人处世倒还算靠谱。”

涂苒说:“你们深交这么多年,当然是帮他说话的。”

陆程禹对她的揶揄不以为意:“他那样的个性,应该不会隐瞒什么,当然,前提是他打算放弃你那个同学,选择以前那位。”

涂苒听了这话心里有点没滋没味,又是放弃又是选择,这世道,条件稍微好点的男人都成了香饽饽了。她笑笑,又问:“雷远以前那位,各方面条件应该很好吧?”

陆程禹照实回答:“的确比你同学现在的情况要好点,而且他们之前也有几年的感情。”

涂苒一愣,继而点头叹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陆程禹脸上的神情顿了顿,他侧头看了她一眼。

涂苒又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事儿雷远处理的不太对,太不对了。”她稍微整理一下围巾,拿了小包,推门下车。

陆程禹在她身后说:“嘿,这都别人的事儿。”

涂苒转身,走回去,再次拉开车门:“喂,把刚才那个评估报告给我。”

陆程禹不知道她意欲如何,只得将文件夹递过来。涂苒翻开来在上面划了几笔,又添上几笔,这才还给他。陆程禹打开一瞧,最后一栏里原本所剩无几的分数被完全她划掉,底下多了个硕大的圈。

陆程禹觉着好笑:“你什么意思,这么着就给我个鸭蛋了。”

涂苒也笑:“你没听过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涂苒给人一个零分,心情奇迹般的好了不少。

上楼回家,王伟荔没睡,还在那儿看电视呢。涂苒吐了吐舌头,忙把小石头的窝挪到自己房里,又跑去给王伟荔按肩膀:“妈,你今天精神这么好啊,不用补眠啦?”

王伟荔拍开姑娘的手:“捏这么重,疼,”她又道,“你老公今天来看孩子,你又不在,你们俩这是搞什么鬼啊?”

涂苒忙说:“没啊,才在路上遇着了。”

王伟荔一愣:“他多早走的,你这会儿才回,还遇着了?”

涂苒“嗯嗯”胡乱应了几声。

王伟荔显然有更重要的事要说,是以轻易放过她:“小陆今天拿了几万块钱过来,我没要。”

涂苒故作惊奇道:“咦,妈,你怎么没要呢,你不是一直在唠叨么…”

王伟荔瞪了姑娘一眼:“这钱能要么,我是带我自己的外孙,心甘情愿的。我要是拿了钱,不就把自己当保姆当外人了吗,我外孙长大了也不会念着我的好。要是你在家,这钱你倒是应该接了。”

涂苒嘻嘻一笑:“妈,你这人真别扭,好作哦。”

王伟荔也笑:“所以我这性格,你千万别学,在外面很吃亏的,刀子嘴豆腐心冷面热心肠,事也帮人做了还落不到好。现在人都喜欢嘴甜的,两个人闹矛盾了,不是什么原则问题的,你哄哄我我逗逗你也就结了。”

涂苒笑道:“妈,你这想法真是一天一个变化,我都跟不上趟了。”

说了会儿话,母女两人洗漱了,分别睡下。

涂苒睡不着,心里仍是放不下苏沫那件事,一方面希望雷远能喜欢苏沫多点,能承担起这母女俩的未来,皆大欢喜。另一方面,只要往深里想,便觉得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小。思来想去,便觉得心冷了。

回想起今天三人聚在一处聊天的情形,苏沫提起雷远时仍是含糊其辞,说就先处处看呗,刚离婚,没怎么想结婚的事。后来周小全还问她,你俩那啥现在几垒啊?苏沫立即说,虽然经常见面,基本上还是发乎情止乎礼的阶段。周小全直言,两名互相有想法都有x经验的成年男女这样不温不火的相处,基本上是两种可能性,男的不知道能不能担负其责任所以岿然不动,间接说明这人还不算太渣。另一方面,他也许对你只是…话没说完,苏沫就点头道,我明白。

苏沫当时的表情异常冷静。涂苒想来却觉得心酸,那种冷静,显然是认清现实以后的沉寂。

也许陆程禹说得对,这事旁人不好插手,如今的情况,似乎是旁观者清,当局者明。

JQ(九)

这一天比涂苒预想的来得还要早。

苏沫决定要走,离开这里。

苏沫走得那天早晨,碧空如洗,难得的雪后初晴。涂苒和周小全去机场送行,清晨的候机大厅里并未人满为患,巨大的玻璃窗外列着一架又一架精神抖擞的客机,好友三人站在安检口旁的窗户下说话。苏沫只简单拎了只中号行李箱,她女儿早几天就随外公外婆回了家乡。此次,苏沫只身前往海宁的舅舅家里,苏沫的舅舅在那边开起工厂,做服装生意,正好缺人手。苏沫虽无这方面的经验,仍是极力为自己争取了机会。

苏沫笑道,我需要钱,我女儿还小,我父母却一天天老了,不能总依靠他们,我要出去赚钱。

涂苒问她,雷远知道吗?

苏沫点头,他的事我能理解,我的事他也明白。她又笑着叹息,以前年轻的时候看重爱情,以为有情饮水饱,金钱一定是俗气的代名词,在爱情跟前不名一文。但是结婚以后才明白,就像别人说的,爱情在婚姻面前是跪着的。到离婚以后,年长了几岁,对婚姻的看法就更现实了。还是现实点好,这样的婚姻也许更牢固,更能经受生活的磨砺。

苏沫又说,我这辈子,活了三十年未满,在青春正好的时候爱过一个人,那人也爱过我,在最落魄的时候,我喜欢的人,他也喜欢我,我很感谢他。该经历的基本上都经历了,想开了,也算不枉此生。其实一辈子这么久,谁爱着谁,谁又不爱谁,这事当真说不清楚。如果两人在一起,可以尽量接纳对方,宽容对方的缺点和错误,互相之间避免伤害,未尝不是爱情。

周小全一听就乐了,对涂苒道:“我没这种体验,这话是说给已婚妇女听的。”

涂苒轻轻抱了抱了苏沫,说:“你真厉害,我以前但心你,现在佩服你,去那边以后记得给我打电话,保重身体。”

苏沫点头,三人相互告别。

苏沫推着行李往里间走,周遭的人渐渐多了,周小全一直在涂苒跟前嘀嘀咕咕。她这人就是这样,越是这种情形,废话就越多。涂苒不记得周小全说了些什么,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苏沫身上。苏沫看上去比以往神采奕奕斗志昂然,但是她的眼眸深处似乎始终有一抹异样,尽管闪烁而过。

苏沫站在安检口,再次回首,目光越过人群,游离而出。

她在寻找。

终于,那种异样的神色在刹那间隐匿,苏沫的眼眸像浸没在温润清水里的黑色石子,她的嘴角漾起极浅的笑意。

涂苒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了伫立在不远处的雷远。

两人就这样隔着穿流不息的人群,都不曾退一步,也不曾进一步,直到苏沫转身离去,步伐又疾又快。

雷远一直站在那里。

也许下一秒,她会再次出现。也许这辈子,她再也不会出现。

良久,雷远才在一旁寻了个位置坐下。

前几晚,他们似乎还在一起,苏沫说,我知道你的难处,我有自知之名,你不必多想。天气很冷,他们在漫天飞雪的路灯下静静地接吻,仅此而已。

那天的雪下得真大,不多时路面全白了。

后来的几晚,说好再不相见,雷远一连几宿睡不实沉,终于熬到今早,他仍是来了,她并不知道,说好再不相见,他仍是来了。

雷远坐在椅子上,不知过了多久。

手机搁在口袋里忽然隐隐作响,他不情愿去接,然而某种思绪一闪而过,他几乎是手忙脚乱的把电话翻出来,赶紧接通了,那端有温婉好听的女声传入耳里,她笑道:“喂,说好今天来接我,怎么没瞧见人呢?”

雷远坐在那里,定了定神:“关颖,”他伸手抚额,“对不起,我忘了…你,已经到了?”

“嗯,到了。”关颖依然笑着,渐渐地,那笑意似乎就在近旁。她说:“又逗我玩是吧,明明人都在这里了,还骗我。”

雷远抬眼,一位身材高挑气质干练的年轻女子就站在跟前。

后来,雷远和陆程禹唠嗑,他指着自己的心脏部位,神情悲痛:“我那时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这儿就像裂开一样难受,你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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