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允诺拖着自己的小小笨笨的行李箱,跟在母亲的身后。
她忍不住回首眺望。
透过暮烟,那孩子的眼神,如同没落的阳光,在阴霾的云层中无助摇曳。
只是一瞬,她便不忍再看。
在她尚不知离别为何物的年龄,这种陌生的痛楚硬生生地敲击着她的心脏。一下一下的,直至她坐在机舱里,从云端俯瞰着这片灰绿夹杂的大地。
“我应该想点别的”,她对自己说,“比如说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于是,她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描绘着,高楼林立,摩登女郎,以及天寒地冻中,身上铺满报纸露宿街头的乞丐。这些印象无一例外的来源于当时简朴单纯的报刊杂志。
她试图鄙视和遗忘自己心里盘桓不去的不舍情绪,她不想因此显示自己的懦弱,即使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那一年,她十四岁未满,他也还不到十三岁。
年少时的青涩岁月,两人在争执,打闹和相互的捉弄之中共同成长着。期间不乏冷战以及流血事件,滋生着孩子间的相互厌恶以及血脉相连的情谊。
在姜允诺的童年,她眼里的许可是个虚伪的孩子,阳光可爱的外衣下是狡诈残忍的心。孩子是天生的冒险家,在他们色彩斑斓的世界里,存在着形形色色的假想敌,他们会把身边的人直接划分成朋友或者敌人,干脆明了。
许可喜欢撒娇,而且擅长此道。
许可喜欢火烧蚂蚁,解剖吐丝的春蚕,拔掉小蜜蜂唯一的武器。
许可在她挥起拳头之时,立马换做一副惨兮兮的表情,举手求饶。
姜允诺痛恨这样的花花肠子,因此下手之时绝不心软。
两人岁数相近,本应该胜负难分,只是那几年里,男孩的发育劲头仿佛步入了冰封的世界。
姜允诺的身高是绝对的优势。
虽然只是晚出生了11个月,许可却比姐姐足足矮了一个脑袋。
那段暗淡无光的日子极为漫长,他反击的希望一点点破灭,以至于六岁的心灵里竟蔓延出一种无力的沧桑感。
他们的父母依旧是忙碌的,时时周旋在成人的世界里,工作,算计,谎言以及日复一日的冷战。
没人怜悯他的焦虑。
无数个日夜,陪伴着他们的只有一位从乡下请来的远房亲戚,他们叫她林姨。
林姨负责他俩的生活起居。她四十来岁,一幅菩萨模样,做事利落,对两个孩子照顾周到,和蔼可亲。
可是,再好也无法代替母亲。
孩子们的感情,从那时起便有了微妙的空缺。
这种空缺,随着年岁的增长,日益扩大着,却习惯的掩藏于淡漠的表象之下。
当姜允诺到了上学年龄,为了省事儿,他们的父母一致决定让儿子也提早入学。
同校同级同班。
姜允诺沮丧不已。
那个男孩,皮肤白皙,个头娇小,嗓音甜软,眼神迷茫无辜,在她看来是典型的欠揍表情,他应该继续呆在幼儿园大班,每天数一数墙上贴着的小红花,或者学学猫叫狗叫。
“不准对别人说你是我弟弟”,第一天放学后,姜允诺警告他。
“为什么?”许可眨巴眨巴眼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丢脸死了”,姜允诺不耐烦的挥挥拳头。
许可默然,转身紧紧抱着桌上一本机器猫的漫画书不放。
姜允诺带点安慰性质的拍拍他的脑袋,颇为大度,“拿去,送给你了”。
转眼间,小考就要来临。
姜允诺在这座学校里混了六年。
功课体育都没得说,老师器重同学羡慕。个性模样不错,不时收到小花小草小纸条。人缘也好,朋友多,连雷远都要卖她三分薄面。
雷远,算得上是个人物,留了2次级,全校小混混为他马首是瞻,且一脸凶神恶煞看上去随时想扁人,众老师提起来就头痛不已。也是她的同桌,所谓一物降一物,雷远偏偏和她交情不错。
生活看上去惬意无边。
而许可仍然以120公分的身高稳坐教室的第一排,站在晨操队伍里的最前面。
很多时候,他已经绝望了。
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们往往对外在的弱势表现出最为直接的残忍。
他甚至没有一个交情好点的同性朋友。
他的容貌过于出色,男孩们玩笑般的质疑他的性别。
这样的质疑时而会演变成暴力的骚扰。
孩子们围住他,几只手扯住他的短裤,扬言要验明正身。
午后的阳光斜斜的照在课间的走道上,姜允诺眯着眼懒洋洋的靠着走道旁的栏杆。她很想知道,这个看上去柔弱的小孩究竟会如何应对。
虽然许可鲜有同性朋友,却是女生打趣逗乐的首选。
课间十分,常常会看见三五个女生跟在他身后围追堵截,他跑得慢,最后只好躲进男厕所里不出来。
姜允诺曾经想要帮他,比如说,逼着他每天起来晨跑,锻炼体力,以便不再受那群女生的欺负,可是追逐的游戏依然不断上演。
姜允诺突然发现,自己对他的那份同情毫无存在的必要,男孩的眼神里透出一点兴奋的光芒,笑容里带着戏谑和得意。
他乐在其中。
想到这儿,姜允诺微微的笑了,有点幸灾乐祸。
此时,许可气红了脸,死死的拽着自己的裤子,在人群中被推来搡去,无奈之下破口大骂。
有点意思,她想。
被骂的孩子们怒气冲冲的以拳头还击,瘦小的男孩拼了命一般的迎上去,即使脆弱的无力招架。
姜允诺立刻不管不顾的冲了上去。
顿时一团混战。
直到有人把他们拉扯开。
“干嘛啊”,雷远鹤立鸡群的站在众人之间。“五比二”,他说,“你们还要脸么?”
男孩们都不吱声。
姜允诺讥诮的扯扯嘴角,扭头看了看许可。
那小子站在一旁呼呼的喘气,脸肿得像猪头。
她也好不到哪儿去,血从鼻子里流出来,她胡乱的用手背擦了擦,并不觉得疼,只想着打的不够尽兴。
雷远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纸巾递给她,上面还有黑色的指印,她接过去随意的擦着手。
挑衅的孩子早就散去。
姜允诺瞅着许可,“喂,还不谢谢人家”。
许可横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仿佛忍受着极大的不满。
回到家后,十一岁的男孩满脸严肃得问她,“姐,雷远喜欢你吧?”
她怒目而视。
“你也喜欢他吧?”他又问。
她又羞又恼,“猪头,别乱说”。
“姜允诺,你在早恋啊”,许可下了结论,“你才十二岁,虽然比我大那么一点,但我不能对你的错误视而不见”,他躲开了来势凶猛的一拳,继续说教,“那个雷远,小流氓,不是好人,你要小心点……哎呀……不要再理他……好痛啊,他居心叵测,心怀不轨,色胆包天……”,许可左躲右闪,嘴里念念有词。
“早恋又怎么样,不关你的事”,打也打累了,却封不住那张嘴,不如让他说个够。
“当然不关我的事,但是你……”,男孩预先做好逃跑的准备,“你会怀孕的”,他大声说。
这句话对于十二岁的女孩来说,简直是最羞耻的诅咒。那一刻,她对逃走的少年厌恶到了极点。她再一次痛恨自己被他单薄无害的外表所迷惑,后悔对他的帮助以及不知不觉中产生的怜惜。她愤恨不已,又无地自容。
然而很快的,她就释怀了。
饭桌旁,那个孩子撅着嘴问道,“林姨,爸妈又不回来吃饭啊?”
“是啊,你爸爸今天有饭局。你妈妈……也打电话回来说晚点到家。”
许可没再说什么,低头吃饭。
同样的问题,他每天都不厌其烦的重复,而后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沮丧。
这种行为,在姜允诺看来无疑是幼稚软弱的表现。
她暗自叹了口气。
其实,他也不过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