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秋没精打采地回到办公室,朝李队和赵逸飞做了个“叉”的手势:“行不通,他那位朋友不肯借。”当着赵逸飞的面,她不好意思说是白肆不想借,干脆就把责任都推脱到那位“不知名”的朋友身上。
李队听到这个消息,倒有点如释重负,拍了拍赵逸飞的肩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想想其他更稳妥的法子。”
赵逸飞黑着脸蹭到沈千秋身边咬耳朵:“什么情况?”
沈千秋耸了耸肩:“人家朋友不肯借,我有什么办法。”说着,她又瞥了黄嫣儿一眼:“再说了,嫣儿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一点功夫都没有,真跟你出这种任务,估计全刑警大队的男人都要说你不知道怜香惜玉了。”
她说这话声音不大不小,黄嫣儿刚好也能听到。她咬了咬嘴唇,眼神复杂地瞥了沈千秋一眼,又低下了头。
沈千秋被她这颇为幽怨的一眼看得有点莫名其妙,又看了看赵逸飞一脸扼腕的表情,暂时把这两人的负面气场归结为“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叹。
3.
下午,赵逸飞临时被抽调到李队那边跟进毒品案,黄嫣儿小脸沉闷地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击着键盘。沈千秋望着面前的小本本思索良久,最终决定,于公于私,今天她都要再去会一会那位老川火锅店的李三川。
出了警局,她破天荒花钱打了辆出租车,并吩咐司机:“利川路,老川火锅店。”
那司机也是个老油条,答应一声踩动油门,穿街过巷,左拐右甩,前后不过二十分钟,车子就在火锅店外停妥。
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可以说是一天中火锅店最寥落的时候。中午的客人大多散去,留下满桌狼藉待人收整,晚上的客人这个时候且来不了,服务员挪动的步伐都明显慢了几个节拍。
沈千秋快步越过这些动作慢吞吞的服务员,大步流星地奔向后院。
才走到门口,就见那李三川一边跑一边用胳膊挡着头,不远处一道清脆的女声响亮地叫骂道:“好你个李老六!长本事了啊?这才几天工夫,你都敢跟老娘对着干了?”
李三川边退边低声央求:“阿南你先消消气,听我说,这事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子……”
“什么叫不是我以为的那样,人都堵到家门口了,你现在才来跟我解释,早干什么去了你?”
“我是真不认识她哟!我的姑奶奶,你看看我这一穷二白,我……”
李三川哭丧着脸一跺脚,一扭身,正好和踏进后院的沈千秋来了个脸对脸:“……”
沈千秋绷得一脸淡定:“下午好啊,李老板。”
李三川还没开口,身后追着他一路打的那个年轻女人冲了过来,对着沈千秋上三路下三路好一阵打量,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拧住了李三川的耳朵:“你还跟我狡辩?这不又是一个找上门的!”
“哎哟,这个真不是!”李三川都快哭出来了,朝着沈千秋直摆手,“这位小姐您要是吃火锅就去前面啊,后院雅间需要提前预订的!”
沈千秋趁着女人打量她的工夫,也把对方看了个遍。女人看起来三十来岁的模样,穿一件藏青色绸子长衫,窄脚裤,脖子上戴了好几串五颜六色的珠子并银饰,乌黑的长发辫成一个大辫子垂在肩膀,打扮得颇具民族风,张嘴却是一口地道的平城口音。
见沈千秋看她,她一眼就瞪回来:“看什么看?年轻姑娘就应该懂得洁身自好,没看到他已经有主了吗?”
沈千秋闻言险些笑出来,连忙咳了一声忍住,开口道:“我跟李老板之前只见过一次面,这次来……也是有点事想跟他打听。”
女人狐疑地盯着她,李三川也总算暂时挺直了腰板,握着女人的小手想先拯救自己的耳朵:“阿南你听我说,这个真不是……”
被叫作阿南的女人再次精准地拎住李三川的耳朵,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随后朝着沈千秋绽出一朵笑:“好,来者是客。这位小姐既然是有事打听,那就跟我来。”
沈千秋只得跟着这对冤家移步到后院一间屋子里。
进了屋子才发现,这房间并不是上次来吃饭的那种雅座,应该算是自家用的一间书房。房间里摆着旧式大书柜,长书桌,玻璃立柜,侧面摆着两把椅子并一张茶几。
书柜上摆着不少书。沈千秋扫了几眼,发现书籍的种类很杂,有新有旧,能看出来这些书并不是当摆设用,而是确实有人时不常地在翻阅。
沈千秋在女人目光的指示下,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微笑着寒暄道:“没想到李老板还是爱书之人。”
李三川摸着后脑勺呵呵一笑,目光投向女人:“不是我,这些书都是阿南买的。”
阿南姑娘颇为傲娇地哼了一声,在沈千秋身旁坐了下来。
两人中间只隔一个茶几,手边各摆了一盏茶。其中一只茶盅的盖子翻在一旁,里面残余的茶水袅袅浮起热气,看样子不久前这两人还对坐着喝过茶。
沈千秋无意间扫了一眼,发现茶盅的款式竟然跟小时候爷爷用的那只一模一样,嘴角不自觉就浮起一抹浅笑。
阿南似乎很敏感:“你笑什么?”
沈千秋抬起头,就见阿南面有不悦,便指着茶盅道:“小时候,我爷爷用的也是这个样式的茶盅,看了觉得很亲切。”
大概沈千秋说话的语气自然流露出一种怀恋,很真实,阿南听了也是一笑:“也是巧了,我这茶盅也是个老物件,是从前认识的一个朋友送给我的。”
说话间两个人彼此看了对方一眼,竟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之前那点仅存的硝烟气转瞬间烟消云散。
李三川大概也没想到,光凭一个茶盅,面前这俩人已经一笑泯恩仇了。但这人惯会审时度势,见两个姑娘都安静了,连忙上前把茶盅撤下来,又是烧水又是换上新茶具,嘴里也没闲着:“这位小姐怎么称呼?我记得前几天你是和唐少一起来的,对吧?”
“我姓沈。”沈千秋目光追随着李三川,打量他的举手投足。
“原来是沈小姐。”李三川殷勤地把茶水奉上,目光从头至尾都黏在阿南身上,随后应付道:“不知道沈小姐今天来,是想跟我打听什么事?”
沈千秋仔细观察许久,也看不出个端倪。只觉得除了五官样貌,面前这个人的语气、神态都与当年那位章叔叔相去甚远,她不禁有点气馁,索性直接问道:“李老板有没有去过平城?”
李三川送完茶,转过身就去收拾书桌上的物什,一边答应道:“平城?当然去过啦。”
阿南在一旁悠悠地道:“说的好像你去过很多趟似的。不就当初我上大学的时候,你去看过我几次。”
李三川哈哈地笑:“是啊,那个时候好傻。”
阿南瞟了他一眼:“现在你也没聪明到哪去。”
阿南的一句话惊醒了沈千秋,她突然反应过来,问李三川:“李老板今年贵庚?”
李三川一愣,随后慢吞吞地转过身来,看着沈千秋:“沈小姐今天来,是想打听什么消息?”这人之前脑子被糊了糨糊,只顾得跟阿南你侬我侬,大概是沈千秋一句话点醒了他,瞬间又恢复到平时的奸商头脑:“消息类型不一样,价格也不一样,沈小姐还是先跟我说说你的具体要求比较好。”
言下之意,搞不好这个价格她沈千秋还付不起!
沈千秋有了片刻的沉默。就在这沉默的空当,阿南开口道:“沈小姐的问题总围着我们家老六打转,莫不是对老六有什么想法?”
沈千秋哑然失笑,下意识地反驳:“他年纪都可以当我叔叔了,我怎么可能?”
哪知道阿南听了这话也是一愣:“他哪里有那么老?”说着又打量着沈千秋问,“沈小姐今年有二十五岁?”
沈千秋话一出口,也回过味来,不禁暗叹这阿南套话的本事更在李三川之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索性说道:“我今年二十六岁了,我看阿南小姐也没大我两三岁吧?”
“哈哈。”阿南挤眉弄眼地朝她笑道:“你这丫头嘴还挺甜,我和我们家老六同一年生的,今年都三十五了。”
这也算变相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李三川也没有阻止。
而沈千秋这一次是真的沉默了。
十一年前她还在上初三,那个时候的章叔叔看起来就有三十来岁了。如果李三川真如阿南所说,今年只有三十五岁,那么光从年龄来讲,这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也对不上的。更令她沮丧的是,早在她想到要问李三川年龄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个自己此前一直忽略的问题,十一年前的章叔叔,和十一年后站在她眼前的李三川,样貌五官那么相像,乍一眼看上去仿佛是同一个人,可怎么会有人十几年模样不变呢?
换句话说,哪怕是真的章叔叔站在她眼前,也不该跟她记忆里的那张脸一模一样啊。
两个人见沈千秋一句话都不说,也就没有着急说什么。阿南不慌不忙地品茶,李三川则每过一会儿就给她添上一些热水,两个人偶尔还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说几句体己话。
也不知这样坐了多久。最后沈千秋站起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上下前所未有的沉重,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低了许多:“对不起啊李老板,阿南小姐,打扰了。”
“哎,不要这么说。以后欢迎随时来这边吃饭啊。”李三川放下水壶把人送到门口,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折返回来。
一转身,就看到阿南捧着茶盏,似笑非笑:“李老六,这回你要怎么谢我啊?”
4.
沈千秋走出老川火锅店的时候,正是下午三点多钟的光景。春季的天气有些多变,来时路上还是阳光明媚,这时候却已然乌云罩顶。然而沈千秋没有心情去关注这些,她只觉得自己太蠢了,这么简单的一个悖论,自己居然要经人提醒才想得明白,实在是智商欠费。
既然李三川不是章叔叔,那真正的章叔叔又在哪里?为了查明父亲当年的事,她找章叔叔找了十一年,本来以为这次会有不一样的收获,可刚刚李三川和阿南的对话太过自然真实,根本不像是撒谎诓她的样子,原本刚有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
沈千秋没有心情去关注头顶天气的变化,自然也就没留意到周遭的动静。所以这一次,白肆很轻易就避过她的眼睛,目送她离开之后踏入了老川火锅店的后院。
前脚才送走一位,后脚就又迎来了这位“唐少爷”,李三川此时的心情实在有点微妙。
白肆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方向:“今天第一件事,我想知道刚走那位小姐都跟你打听了些什么事。”
李三川这次待客的地方还是在那间书房,不过房间里只有他和白肆两人。桌上摆着两盏新沏的明前龙井,茶叶浮碧,清香扑鼻。白肆端起来放在手中停了一停,笑着说道:“李老板还是跟从前一样啊,人还没到,茶就已经备好了。”
不用看都知道,李三川这屋子里大概是有监视器的。前门那来了什么客人,这人足不出户就已经心中有数。
李三川“呵呵”地笑,朝白肆一伸手:“唐少喝茶,喝茶。”
白肆端着茶一动不动,姿势跟刚坐下时一模一样,微垂着眼问:“李老板还没告诉我,刚走的那位小姐,都跟你打听了什么事。”
李三川“嘿”了一声,放下茶盅,一手撑在椅子扶手:“那位沈小姐啊,说起来也是怪异,她问我有没有去过平城,又问我今年多少岁,然后就走了。”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李三川笑嘻嘻的:“我如果把回答她的答案都告诉唐少一遍,怎么也要……”
白肆眼皮都没抬:“钱少不了你的。”
李三川清了清喉咙,说道:“她问的这两个问题都很普通,我就照实说的嘛,我说我十来年前去过平城,我今年三十五岁。”
白肆把茶盅端到嘴边,吹了吹浮在上面的叶片,“嗯”了一声:“三十五岁,李老板长得有点着急啊。”
李三川一噎,随即又赔笑道:“这话从前也有不少人说过,我这个人吧,就是朴实,不爱打扮,其实如果好好打扮打扮,怎么也能年轻十岁噻。”
白肆没接这个话茬,咽下一口茶,抬起眼睛看着他:“李老板,上次来得仓促,又是为了朋友的事,有件事忘了跟你求证。”
李三川依旧笑嘻嘻的:“咱们谁跟谁啊,都是老朋友了,唐少千万别客气。再说了,上次的事,我也没能帮上忙,还要感谢唐少给我面子,没有怪罪。”
说话间,白肆放在一边的手机响了两声,又挂断,白肆看都没看一眼,只说了句:“来了。”
李三川有点迷茫:“什么?”
白肆看向门口,就见门帘子往上一打,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老四,最近为了你的事,二哥可真成了咱社会主义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啊?”
李三川眯着眼睛,一看清楚来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嘴巴都有点不利索了:“宋、宋先生!”
倘若沈千秋还在这,大概也不会比李三川淡定到哪去。来的人正是那天在“流金岁月”门口把她领进去又神秘失踪的那个人,也就是白肆在电话里提到拥有VIP卡的那位朋友。
当然了,在白肆这儿,这位朋友就没什么可神秘的,他很淡定地坐在那,不慌不忙地又尝了一口茶:“二哥,李老板这儿的明前龙井喝着不错,你也来尝尝。”
宋二哥今天穿得比较正常,黑色夹克牛仔裤,嘴上叼着根抽到一半的烟,懒洋洋地走了进来。听到白肆的话,也没客气,直接坐在李三川的位子上,端起那盏茶喝了两口,又吸了口烟:“味儿淡了点,二哥还是喜欢重口的。”
白肆盯着站在一边的李三川,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李老板怎么不坐啊?那边不还有椅子吗?”
李三川勉强挤出一丝笑:“唐先生……”
“砰”的一声,茶盅被白肆硬生生墩在茶几上:“别他妈给我装蒜,老子祖宗八辈都让你查个底儿掉,叫哪门子的唐先生?”
李三川显得有点小委屈:“这不是您让喊唐先生。我们做生意的,一向以客户的需求为先……”
还在这跟他贫呢!白肆脸色阴沉,拿指头点了点他就要起身,被一旁的宋二哥拍着肩膀摁下来:“别着急,别上火,有二哥在呢,今天这事肯定让他给你个交代。”
白肆深吸一口气,总算勉强压下心头那股怒火,看着李三川道:“今天找你,三件事。第一件事,我已经问了,你也答了,真假咱们先放一边。现在是第二件事。我来临安第一天,就让宋泽带着过来找你,你还记得我让你办的是什么事吗?”
一般生意人与人打交道,印象最深的,就是头一回的买卖。李三川也不例外,事情他记得很清楚,张口就道:“托我找人,说找一位姓沈的小姐。”说完,他也反应过来,“噢,就是今天这位沈小姐!你找到她了!”
白肆简直是磨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一个字来:“我来临安两年零六个月了,最后还是偶然遇见了她。我他妈的找你有个屁用?”
李三川被他骂的都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唐少……”盯着白肆几欲杀人的目光,他赶紧又改了口,“白少!白少,要说这个事,你和宋先生还真是冤枉我了,这么说吧,我确实知道你家里是个啥子情况,但这不况外啊,放眼临安,能数得上数的,就这么些个人,谁哪里来的什么背景,我们总要弄弄清楚,总不能为了赚点小钱,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见白肆这次没动怒,他舔了舔嘴唇,又接着说道:“你当初说要找一位沈小姐,说真的,从调查清楚你家里的情况,确认没有问题,我们的人就派出去了,但奇怪得很,也不知道这位沈小姐是什么来路,我们就是找不到这个人。”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李三川顿了顿,觑着白肆和宋泽的神情,把最后一句话说出了口,“这位沈小姐身边,有个了不起的人,把她保护得很好。这次白先生你能撞见她,是你的运气好,否则就这么查下去,再过个一年半载也不一定能找得到。”
这个答案还真是出乎白肆的意料。
但当事人愣住,不代表旁观的也跟着入戏一块愣住,宋泽思索片刻,指了指书桌后面的那张座位,示意李三川过去坐下:“你这么站着说话,我看得脖子疼。”
这么一说,李三川不敢坐也得坐了。
见他老老实实坐下,宋泽又说:“李老板,话都说清楚了,咱们前事不咎,好好论论往后的事情。”见李三川连连点头,宋泽又说:“我这位老弟家里的情况你都清楚,如今这位沈小姐你也见到了,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宋泽说“简单”,李三川却不敢大意,只是连连点头说:“找人这件事是我们没做到位,只要能力范围内的,一定帮忙。”
宋泽这次把话语权交给白肆。白肆也从沉思中回神,便开口道:
“我想让你查一件事,当年我父亲和沈千秋的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沈千秋又为什么急着离开平城,移居到临安。”
李三川多数时候都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要是心虚了,就像之前那样点头哈腰厚着脸皮赔不是,却极少像现在这样,整张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哪怕他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也不妨碍他看起来认真又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