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肆笑着拨通手机,一边解释:“不是我家里的,不过我们的交情可比我跟我那俩堂哥还要铁。”
俩人在阴凉处站了差不多半小时,白肆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把手机摁了免提,就听话筒里传来一个有些低沉的男声:“四儿
,过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这么随叫随到的,也就是三哥我能了。”
白肆笑嘻嘻地回道:“那是!我就知道三哥最靠谱!”
“你抬头!”电话里的男声指挥他:“往你左手边看,再往左!”
白肆和沈千秋一同顺着他指挥的方向看过去,就见马路旁边停着一辆咖啡色沃尔沃,驾驶座的窗子那儿探出一颗脑袋,正朝着他们招手:“看到我了吗?”
“看到了!”
“赶紧过来,这块儿不让停车。我怕停得太远你们不好找,就停这儿了。”
“好嘞!马上!”
对沈千秋和白肆来说,跑两步是小意思,不多时两个人就冲到车子跟前。他们把行李箱塞进后备厢,一前一后坐了进去。
车子里的男人吹了个口哨,从后视镜看了眼坐在后头的沈千秋:“动作很快啊!”说着话,他把车子向后倒了一小段距离,掉了个头,踩动油门上了主路。
白肆给两人介绍:“千秋,这是黎邵晨。三哥,这是千秋。”
沈千秋又多添了句:“你好,我是沈千秋。”
黎邵晨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说:“你不用自我介绍,这些年听白肆磨叨你,磨叨得我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沈千秋闻言,面色微赧,目光一横,朝着白肆瞪了一眼。
白肆浑然不觉,笑嘻嘻地说:“三哥,我们这刚下车,还没吃饭呢。”
黎邵晨说:“哎,哎,打住!我这待会儿是真有事,不能陪你们了!我先把你们送回家,那附近小吃店饭店什么的都有,你们自己去找。”
“行。”看样子两个人确实关系很铁,彼此说话也不多客气。“那你把钥匙给我们留下一把。”
黎邵晨说:“两套钥匙都给你们。自己拿,对,就是系红绳的那个。”黎邵晨指挥白肆从杂物箱里摸出那两套钥匙,“你们这不是要在平城待一段时间嘛,就先住那儿。别跟三哥客气。”
白肆把钥匙揣在兜里,说:“我肯定不会跟三哥多客气。等三哥什么时候有空去临安,我和千秋也一样好好招待!”
黎邵晨瞥了他一眼:“哟!一个临安你还待不够了?”
白肆挠挠头:“我这不还有一年才毕业呢。再说了,以后的事儿,我也说不准。”
黎邵晨点点头:“也是。”见沈千秋一直不说话,黎邵晨从后视镜瞥了她一眼,说:“那个……沈小姐,房间我之前让小时工打扫过,冰箱里各类食材都有。我最近工作比较忙,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见谅啊!”
沈千秋连忙说:“不会,不会。你太客气了。”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这次来平城,麻烦你了。”
“哪儿的话。”黎邵晨笑着说,“等过几天忙完了,我请你们好好撮一顿。”
黎邵晨确实很忙,他把两个人送到楼下,讲明了门牌号,就匆匆离开了。两个人拖着行李上楼,大概安置一番。白肆打开冰箱,一边说:“我三哥估计是不知道冰箱里都有什么材料,嘱咐你还不如嘱咐我。”
沈千秋白他一眼:“真让你说的好像我不会做菜似的。”她扫了眼冰箱上层的那些蔬果,拿过两个西红柿在手里掂了掂,说:“今天就让你尝尝姐的手艺!”
白肆连忙把西红柿从她手里抢回来:“我的大小姐,咱还是等你眼睛完全康复了再秀手艺吧!今天还是让小的来!”
沈千秋见他那副忙不迭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白肆,我过去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狗腿?”
白肆把西红柿放在桌上,又从冰箱里挑了两样蔬菜:“没办法,我在家里就属于食物链的末端,不好好表现,随时都可能被踢出家门啊。”
“得了吧!”沈千秋懒得跟他耍贫嘴:“哎,说正经的,你真不用回家看看?”
白肆把鱼肉和蔬菜都拿到厨房,一边料理一边说:“真不用。”
沈千秋迟疑道:“那唐阿姨不会……”
白肆嗤笑一声:“她管不着我。”一抬眼,瞥见沈千秋脸上忧虑的神色,解释道:“看把你愁的,这有什么。我从上大学就没怎么回过家,除了过年那两天,基本都没怎么见过她的面。”
白肆从前没说过这个。沈千秋闻言也吃了一惊:“你,你不是每年假期都回来吗?”
“回来是回来,不代表一定要回那个家。”白肆着重强调“那个”,语气显得很厌恶,“我每年回来都会去看爷爷。”
沈千秋沉默片刻,说:“白肆,你为什么会跟唐阿姨闹得这么僵?”
重逢以来,每每提及唐虹,白肆都是一副冷漠甚至厌恶的口吻。两人刚重逢那阵,关系尚且有些僵,沈千秋自然不可能问这么深。可如今两人一起回到平城,着手调查当年的事,两人的关系和情谊自不可同日而语。
白肆这次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那么快地回答沈千秋的问题。他拧开水龙头,说:“待会儿吃完饭再说这些。”
沈千秋敏感地察觉到一丝异样,但人往往是这样,事到临头,越是对事情的某个方向有着清晰的预感,越是不愿意往那个方向深入了想。
不等沈千秋多说什么,白肆抬手关上厨房的门:“你去歇着吧,中午吃简单西餐,很快就好。”
隔着一道门,沈千秋有些愣怔。
在临安的时候,她日日都盼着能早点回到平城。一方面是许久没有回来过,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她和白肆此次回来的意义重大。
离解开困扰自己多年的谜题的结果越来越近,可不知怎的,这个时刻的沈千秋破天荒地有了一点逃避的念头。
诚如黎邵晨所言,冰箱里的食材和厨房的各样器具都准备得非常齐全,而白肆长久以来都习惯了准备两人份的餐饭。饭菜端上来,他本人也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千秋,快尝尝。”
香煎三文鱼、番茄肉酱面、奶油烤土豆以及一大份蔬菜沙拉,沈千秋为两人各倒了一大杯气泡矿泉水,围桌坐下,美美地吃了一顿。
饭毕,沈千秋忍不住感慨:“突然想起小时候吃的炸酱面,要是再有点黄瓜丝儿就好了!”
白肆忍不住笑:“今天已经吃过面条了,明天吧!你要是想吃那口,明晚给你做地道的炸酱面。”
沈千秋笑眯眯地说道:“我还想吃烤鸭。”
白肆扶住额头:“这个在家里真没法做……咱们得去外面吃。”
看了眼两人面前空空如也的碗盘,沈千秋站起身:“饭都是你做的,刷碗就由我来吧!”
放在往常,白肆肯定会跟她抢。尤其她眼睛刚好没多久,视力不佳,白肆更不会让她动手做这些家务。但这次沈千秋开了口,白肆却没多阻拦,点了点头说:“去吧。”
沈千秋见他虽然脸上还带着笑,眉宇间却透出一股深思熟虑的决然,突然想起刚到家时,两人谈及的事。她也没多说什么,端着碗盘去了厨房。
2.
黎邵晨的这间公寓面积不大,胜在格局合理,因此并不觉得逼仄。从厨房出来,一眼可以望见客厅和相连的阳台。阳台上摆着一盆高大的绿色植物,远处的天色不知何时阴了过来,厚重的云朵漂浮在天空,仿佛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风暴。
白肆站起身,关上原本半敞通风的窗子。他身后的茶几上,雪白的纸张随风飘起……
沈千秋走上前,拾起掉在地上的纸,瞥见纸上第一行写着的字:沈若海,男,一九六二年生人,十八岁入伍;二十三岁退役,后加入国家特殊安全部门;二十九岁受命成为白齐的私人保镖。
沈千秋的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她抬起眼,见白肆手里拿着另外几张纸。两个人的目光触碰在一起,白肆眼瞳如墨,看人的时候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这资料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白肆静默片刻,最终还是把手里连同茶几上的资料一起递了过去。
沈千秋忍了又忍,眼眸里仍然忍不住浮起一层水雾,她执拗地看着白肆:“白肆,这资料你从哪里弄来的?”
白肆看着她:“我告诉过你,我也一直在找人帮忙调查当年的事。”
“你确定这是真的?”沈千秋的嗓音有些颤抖。捧着那一叠纸张的双手如有千斤重,连肩膀都跟着微微颤着。
白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千秋,我说过,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努力做到。我曾经答应过你,有关沈叔叔和我爸的事,我知道多少,一定对你和盘托出。你手里这些,就是我目前查到的所有。”他看着沈千秋垂下眼睫,她的眼睫毛纤长微垂,如同受到雨水扑打的花蕊,微微颤着,看得人心生怜爱,“千秋,你先别急,把这些资料都看过一遍,再问我你想问的事也不迟。”
沈千秋也在沙发边坐了下来。如同木偶一般,动作迟滞,几乎目不转睛地翻看着手上的一张张资料。
第一张,写的是有关她父亲沈若海和她母亲邱棠的种种信息。除了父亲从部队退役后进入国家有关部门工作这一条,其余所有内容都跟沈千秋已知的完全吻合。再翻到第二张,记录的则是白家的概况,这张纸的内容甚至比第一张沈家的还要更详细些,从白肆的爷爷讲起,囊括了包括白肆的父亲白齐在内的白家第二代三个兄弟,再讲到白齐的择业以及和唐虹的婚姻,最后讲到了白齐与邱棠的同窗之谊,以及后期和沈若海的坚固友情。
这些内容,有些是沈千秋通过父亲当年的日记得知的,有些则是她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压根不可能也不应该知道的白家秘辛。沈千秋越看呼吸越急促,看完第二张,她忍不住转过脸:“白叔叔不是在大学实验室搞科研的吗?为什么会成了国家公务人员……”
白肆垂着眼眸,看着那叠资料说:“有些科研项目涉及国家机密,一般在项目完成的三十年后才有可能解密,甚至有的会一直作为绝密档案处理。我爸爸对外一直都是以大学教授和科研人员的身份出现,但具体的科研项目并不是对外公布的那些。”
沈千秋又垂下头,把剩下的资料一字一句地看完。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所以,白叔叔一直都知道我爸爸的真实身份。他们都是为国家工作……都是,好人对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颤抖滞涩得厉害,眼睛里含着浅浅水光。白肆一直知道,沈千秋并不是个爱掉眼泪的姑娘,可这段时间以来,为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沈千秋已经在他面前掉了太多眼泪。而真正要探寻和两个人切身相关的事,沈千秋表面还在强撑,心里大概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白肆露出一抹苦涩的笑:“目前看来,至少他们从事的职业都是正当职业,都是为国家办事,算是……职位比较特殊的公务人员吧。”
他后半句话没说完,但沈千秋很明白。做的是正当职业,不代表就是好人。虽然作为他们的孩子,两个人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自己的父亲是个好人。
沈千秋垂下眼,说:“其实有关我爸的职业,我一直都有点怀疑……小时候我爸和爷爷常常在晚上说话,有时他们以为我睡着了,但其实我在装睡。平时我爸总是出差,我很想他,总想多跟他待一会儿……”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并不明显的心虚,“后来,我一直在看他当年记的那本日记,日记里并没有透露太多内容……”她苦笑了下,“可是我后来自己也当了警察,发现他日记里会出现一些类似密码的东西,再加上其他的一些线索,我开始怀疑他当年除了给白叔叔当保镖,是不是同时还有其他的工作。”
白肆问:“你一直不肯跟我说当年的事,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件事?”
沈千秋凝重地点了点头:“我怕……我爸当初留在白叔叔身边,就是为了调查他……”说到这儿,她抬起头看了白肆一眼。
白肆却被她那个小眼神看笑了:“你是担心我爸不是好人,所以当初沈叔叔出于职责所在,跟我爸的死有关?”
过了半晌,沈千秋才点了点头。
白肆却笑了:“既然你都担心我爸不是好人了,怎么还愿意搭理我?”
沈千秋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啊,你爸是你爸,你是你,上一辈的事不能跟咱们的事混为一谈。”
一句“咱们的事”,让白肆打从心底里觉得熨帖起来。他笑得眉眼都舒展开来,说:“记住你说的这句话啊,沈千秋!”
沈千秋心思一动,又丢个白眼给他:“幼稚。”
白肆似笑非笑地盯住她:“我说认真的。”他站起身:“东西都看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动身了。”
沈千秋被他拉起来的时候还一头雾水:“去哪儿?”
“白家老宅,我爷爷那儿。”
3.
前往老宅的路上,白肆说:“我爷爷也有十多年没见你了。待会儿见了你,他肯定很高兴。”
沈千秋抿着嘴唇,有些迟疑地开口:“爷爷现在……是独居吗?”
白肆点点头:“大伯二伯都有自己的住处,老宅现在没什么人,除了爷爷还有两个老用人,都是跟了爷爷半辈子的。”说到这儿,他侧过脸朝沈千秋眨了眨眼,“管家爷爷也在哟!”
沈千秋有些惊喜:“管家爷爷也搬回老宅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白肆瞥了她一眼,语气转淡,“我都不在平城了,他怎么可能还留在那个家里?”
“那个家”,指的是白肆从小住到大的家,也是从前白齐、唐虹、白肆一家三口住了十多年的家。
白家老宅在近郊一处靠近乡下的地方,车子开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一下车,白肆喊了一声,就听到两声狗吠。
紧跟着,院门打开,一条德国黑背从里头狂奔而出,直冲着白肆扑了过来。
白肆似乎早有准备,身子后仰倒退两步,把黑背稳稳接在怀里,扶着他两只前爪让它落回地上,一边笑着说:“不行小黑,你现在太重,我可抱不动你。”
小黑似乎很兴奋,对着白肆又“汪汪”叫了两声,把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沈千秋,围着她绕了两个圈,又凑近她的小腿嗅了嗅。
沈千秋穿的七分裤,被它嗅得有点痒,忍不住想躲,白肆却攥住她的手腕,不让她走:“小黑在熟悉你的味道。”
沈千秋低头看着小黑微微抖动的耳朵,按捺不住好奇心,俯下身摸了摸它。虽然它长得很魁梧,但性子还不错,被她摸了耳朵揉着后脖颈也不生气,反而还抬起头蹭了蹭她的手臂。
沈千秋惊喜地抬起头,开口道:“它很喜欢我!”
白肆笑着没说话。小黑今年三岁,他从它差不多三个月起就开始丢沈千秋从前用的东西给它闻,虽说用旧的衣物味道很淡,但也足够让小黑习惯主人的味道。如今见到“正主”,小黑怎么可能不温顺?没看它那尾巴正在后头一摇一摆的嘛!
“小少爷。”有点老迈的声音在近前响起,沈千秋和白肆一同抬头,就见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两人面前,他穿着白色的确良半袖和布料裤子,一手拄着拐杖,布满愁容的脸上显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欣喜,“小少爷,真是你回来了!”
他也看到了蹲在地上和小黑玩耍的沈千秋,眼睛里露出几分迟疑:“这位……”
沈千秋站起身,走上前朝老头儿笑着伸出手:“管家爷爷,我是千秋,您不认得我啦?”
沈千秋当年走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如今过去十一年多,如果仔细分辨,不难看出她的脸庞还有当年少女时代的影子。只是五官长开了,眉眼间的线条更英气了些,不像小时候那么文秀。但一挑眉一微笑的样子,只要是熟悉的人看了,就会觉得如在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
管家爷爷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也笑起来,拉着沈千秋的手说:“真是千秋!还真是千秋啊!”他又看向白肆,“小少爷你还真把沈小姐找回来了!”
白肆也笑了:“是啊。我把千秋找回来了。”
两个人平时在一起,沈千秋也没少见白肆笑过。但似乎哪一次的笑容都不像眼前这样,唇边的笑一直映进眸子里,可眼眸里却仿佛含着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