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大概是感觉到沈千秋在看他,白肆不动声色地微微撇开脸,问管家爷爷:“我爷爷呢,他在家吧?”

沈千秋知道他又不好意思了,心里忍不住想笑,眼眶却湿热热的。

管家爷爷这次却没那么快回答。

沈千秋见他面露迟疑,握着拐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不由得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白肆似乎也觉察出她的不安,扫了她一眼问:“怎么了,是不是爷爷最近身体不太好……”

管家爷爷沉吟片刻,说:“老爷最近身体一直不大好……昨晚,又受了点惊吓,现在正在房间里休息。”

白肆脸色一沉:“什么叫受了点惊吓,昨晚出什么事了?”

管家爷爷抓着白肆的手紧紧攥了攥:“也没出什么大事。咱们进去说,进去说。”

白肆不由自主地看向沈千秋,千秋朝他微微颔首,扶着管家爷爷牵着黑背一起进了院子。

4.

白家老宅并不像许多人想象中的富丽堂皇。

院子里遍植草木,靠近门边的位置栽了两棵枣树和一棵枸杞。石子铺就的小径弯弯曲曲,道路两旁的几垄地种了些药材,有些地方还搭着木架子。几个放在角落的水缸里栽着白莲,看着并不起眼,却飘逸着淡淡莲香。

房子是几十年前建的,放在那个年代大概称得上雍容华美,放在现在就有些不够瞧了。有

些老旧的二层小楼外爬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楼下种了两丛洁白芬芳的草本茉莉。

无论是房子还是院里的摆设,都仿佛停留在了曾经的那个年代。或许在外人眼中,这样的小院破房简陋得不堪一提,但在白肆和沈千秋看来,和幼时几乎一模一样的装潢摆设,光是看着就让人生出一份亲切和熟悉的感情来。

沈千秋边走边四下扫视着,语气里透出一种羡慕:“这里还跟小时候一样,一点儿都没变。”

白肆看了她一眼,说:“爷爷喜欢这儿,城里虽然也有房子,但他觉得不如在这边住着自在。一年里大多数时间都在这边。”

管家爷爷也点了点头:“老爷说这边好,有树有花,老朋友也多,比城里住着舒坦。”

三个人一同进了大厅。因为老房子的缘故,即便是白天,厅堂里也有些暗,所以一直点着灯。大厅里铺着老式的枣红色织花地毯,仿明代黄花梨圈椅,中间的地上摆着一缸鱼。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在擦拭桌椅。见到几个人一起进来,她先是惊讶,随即便放下东西走上前问好:“小少爷您回来了。”

管家爷爷在一旁吩咐:“你去让老李盛两碗绿豆冰沙来,再准备些好菜,就说小少爷回来了。”说完,他仿佛才想到什么,看向白肆和沈千秋,“小少爷,沈小姐,你们今晚……”

白肆点点头:“今晚不走了。”他又看向二楼,“我想先去看爷爷。”

管家爷爷用拿拐杖的手指了指楼梯:“你们先上去。我让阿芬帮你们把房间收拾出来,随后就上去。”

白肆似乎还想再问什么,却见管家爷爷朝他微微摇了摇头,说:“老爷这会儿大概已经午睡好了,小少爷可以直接推门。老爷也有半年多没见你了,肯定高兴坏了。”

这意思是不让他提爷爷受惊生病的事。

白肆心下了然,和沈千秋一前一后上了二楼。

推开房门,果然正如管家爷爷所说,白爷爷坐在圈椅上,手边放着一盏茶,戴着一副眼镜正在看书。

白肆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爷爷,您怎么了?”

沈千秋跟在后头,仔细把房门带上,又听了一会儿走廊里的动静,并没有急着上前。

白爷爷见到白肆,也不怎么惊讶,摘下眼镜,用有些锐利的目光扫了他一眼,说:“还以为你昨天就会到的。”

白肆确实在回来前的几天就给爷爷打过电话,告诉他可能最近几天会回平城。电话里,两个人并没谈及回平城是做什么事,可白爷爷对自己这个小孙子太了解了。这几年,除了每年春节其他时间几乎都见不到这小子的面,大夏天的突然提出要回来,肯定是有非常要紧的事。

白肆被爷爷这么一说,也有点尴尬,挠了挠后脑勺说:“在临安有些杂事处理,回来得晚了点。”他看到爷爷的目光投向自己身后,立刻一个激灵,转过身拉着沈千秋走上前,说,“爷爷,您看是谁回来了?”

白爷爷今年也有七十岁了,但起来并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他的眉毛头发还是黑色居多,双眼下有着两个大大的眼袋,目光深沉明亮,鼻梁两侧的法令纹很深,看起来更像是个五十出头颇为严厉的中年人。

他只扫了沈千秋一眼,就收回视线:“不是沈家丫头嘛,瞧你这咋咋呼呼的样子。”

沈千秋从小就对白肆的这个爷爷有些畏惧,虽说已经十几年没见,但想到自己走前的那些事情,仍旧忍不住有些心虚地垂下眼,轻声说:“白爷爷好。”

白爷爷闻声又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我记得你当年走时挺潇洒的,怎么大了大了,胆子比从前还小了?”

沈千秋抬起眼,就见白爷爷颇有深意地盯着她的眼,说了句:“也难为你了。这么多年没有父母在身边,倒是没长歪。”

沈千秋被说得险些愣住了,倒是一边的白肆站不住了:“爷爷,千秋才刚回来,您别这么严厉……”

白爷爷瞥了他一眼:“人是你费了老大的劲找回来的,爷爷心里有数。”他看着白肆那个急得恨不得挠墙的样子,就有些郁卒,“你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能不能长点本事?每天跟在人家屁股后头跑,跟屁虫似的,你能长点出息吗?”

炮火又转移到了白肆身上,但好在不是对着沈千秋狂轰滥炸了,白肆笑嘻嘻地,也不生气:“爷爷,我挺有出息的,不信您问千秋!”

沈千秋下意识地就跟着点头说:“白肆挺好的,懂事了,也长大了。”

白爷爷看了她一眼,又瞅了瞅白肆,说:“去书房吧。这里地方小,你们也没椅子可坐。”

说着他就站起身来。

这一站起来,白肆就发现了问题:“爷爷,您的脚怎么了?”

管家爷爷比白爷爷年纪要小一些,大概六十出头,可以说跟在白爷爷身边伺候了半辈子。管家爷爷拄拐杖主要是因为好些年前腰就出了点问题,并不是身体虚弱或者腿脚不好。可白爷爷一直都身体强健,年逾七十,腿脚却很灵便,从来都不用拄拐的。

刚要站起来,他就从椅子旁边捞了根拐杖拄。别说白肆,就连沈千秋一看也吓了一跳。

白爷爷瞪了他一眼:“扭到而已,大惊小怪什么?”

沈千秋连忙在另一边扶着,轻声说:“爷爷慢点。那今晚让厨房的师傅炖点骨头汤给您补补,这样也好得快些。”

白爷爷点了点头:“千秋丫头还是跟从前一个样,脑子活得很。”

两个人搀扶着白爷爷到了书房。不多时,门被人敲响,管家爷爷站在门口,后头跟着阿芬:“老爷,小少爷,沈小姐。老爷的茶凉了,我让阿芬换了一盏。这是给小少爷和沈小姐准备的绿豆沙,里面放了莲子和荆花蜜,清凉解暑的。”

白爷爷说:“这些事让他们年轻的去做就行,用不着你什么事都盯着。”

管家爷爷笑了笑,没有说话。

白爷爷又说:“今天晚饭多添两双筷子。沈丫头说喝点骨头汤好,你让老李看着做吧。”

管家爷爷闻言,笑着看了沈千秋一眼,说:“我这就让老李去买点新鲜棒骨。”

房间重归安静,白肆有点按捺不住:“爷爷,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你的脚会扭到?我听管家爷爷说您还受到了惊吓,到底怎么了?”

白爷爷扫了他一眼,又瞅了瞅沈千秋,说:“沈家丫头,你去给我拿样东西。”

沈千秋依言起身。

“东边书架最上面那栏,你把书都搬开。”

白爷爷的这间书房很大,几乎可以当个小型图书馆了。最东边的书架最上面那栏很高,旁边刚好放着小梯子。大概是平时白爷爷想看书了,就会让佣人蹬着梯子取书。

沈千秋动作很利索,站在梯子上头,把最上面那一栏的书都挪到书架顶上。再一低头,就看到原本应该是书架壁的地方空了一块,延伸进后头的墙壁里。她愣了一下,就又听白爷爷开了口:“那里面的东西,你拿出来。”

沈千秋依言把东西拿出来,又把书依样摆回原位,这才捧着东西下了梯子。

白肆早就坐不住了,只不过爷爷那目光跟刀子似的,明令禁止他上前帮忙。眼看沈千秋稳稳当当下了梯子,这才放下心,略松了口气。

当然,这样的举动又收获了白爷爷的一枚白眼。

沈千秋走回两人身边,坐下来。她看了看手里的东西,是个很旧的档案袋,暗黄色的牛皮纸,大概年头久了,轻轻一碰都有些酥脆。

她抬起头看向白爷爷,爷爷也正盯着她:“这些,就是你一直想找到的东西。”

沈千秋这回是真呆住了。她想找……的东西,白爷爷怎么会知道呢?

白爷爷牵了牵嘴角,显然,沈千秋这副呆若木鸡的样子还是让他心情很愉悦的:“你当初走得那么急,卖房子被人坑了也一声不吭地走掉。大学考取了公安大学,每年回平城来都要去一趟你父亲的陵园。你想找什么,我这个老头子还是挺明白的。”

沈千秋哑然,她以为白肆是目前最知情的人,却没想到真正知道最多的那位,其实是白肆的爷爷。

她不敢去看白肆的眼睛,垂着头说:“我只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白爷爷笑了笑,拄着拐叹了口气:“想知道真相,不是什么错儿。可老话说得好,‘拔出萝卜带出泥’,有时,为了拔出那棵想要的萝卜,带出来的还不是一般的淤泥啊。”说到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脚,说,“也是年纪大了,昨晚被那小毛贼吓了一跳,就崴到了脚。我让老关对外说是夜里下雨,受了点惊吓。”

老关指的就是管家爷爷。

白爷爷说得轻松,白肆却是心中悚然:“爷爷,您是说昨晚有人进了你的房间,想偷东西?”大概一时间联想到许多问题,他向来俊美的脸上也染了一层阴霾,“是什么人?他怎么闯进来的,小黑都没半点动静?爷爷,他……”

白爷爷摆了摆手,又朝沈千秋手里的档案袋努了努嘴:“就是为了这个。”

白肆的脸色一瞬间沉了下去:“是因为我爸的事?”

白爷爷沉默片刻,才说:“这个档案袋,是当初沈家丫头走了以后,我让人从他家院子的那棵梨树底下挖出来的。”他抬起眼,看着沈千秋,目光中隐隐透出一丝歉意,“沈丫头,你当初走的时候,一定以为白肆妈妈还有我这个老头子,都很不待见你吧?”

沈千秋微微一怔,抿着唇点了点头。她那天为父亲送葬归来,就见那个自称姓唐名虹的红裙女人带着一群地痞占了自家院子。可院子明明是她属意卖给白肆的母亲唐虹的,签了合同盖了章,却没想到人家搬出来个同名同姓的陌生人,二话不说占了房子就赶她走。

她本没想那么仓促离开,毕竟父亲才过世不到两天,家里许多东西也来不及收拾。可她那时才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又没有其他长辈帮忙操持,她能怎么办?那时她年纪再小,再涉世未深,也知道自己这是入了人家的套,想反悔也不能了。她自己做的决定签的字,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所有后果都自己一个人扛下来。

那天,她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匆匆离开,那种绝望如同一个不灭的烙印,死死钉在她的心里。沈千秋就是想忘也忘不掉。

为什么她见到白肆的第一反应就是跑,为什么她始终对白肆表现出的一而再再而三的靠近抗拒,为什么……明明自己也心动了,却还是不敢接纳眼前这个人。不单因为年龄,也不单因为两个人父亲当年不明不白的死,更是因为当年自己的狼狈离开,是白家长辈一手操纵的。

年龄差距可以靠时间来补,当年的谜团可以靠两个人一起努力去解,可白肆母亲以及白爷爷当年对她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才真正让沈千秋冷了血寒了心。

她和白肆之间横亘的东西太多了,新愁旧怨,牵扯不清。

白爷爷看她垂眸不语,眼睫却濡湿了,紧咬着牙也不想掉下泪来的样子,叹了口气说:“白肆妈妈不喜欢你,也不愿意你和白肆有来往,这些我是知道的。”

“爷爷,您——”这件事白肆早从李三川调查的资料里知晓,可他一直没想点透。他不想戳破这层窗户纸,就是为了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沈千秋明白,他是他,他的母亲是他的母亲。唐虹当年对她的不好,他会在未来的无数岁月弥补回来。可没想到才回到老宅,就被白爷爷把这件事捅了出来。

从刚刚起沈千秋就不敢看他的眼睛,白肆心焦气躁,忍不住想出声阻止白爷爷,却被爷爷一个眼神阻止住。

白肆攥着拳头想起身,哪知白爷爷用拐杖狠狠一捶地砖,瞪了他一眼:“坐下!我话还没说完!”

白肆梗着脖子坐下:“爷爷,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沈千秋,我也把话说清楚,我妈是我妈,我是我。她不喜欢你是她的事,但打算跟你过一辈子的是我!”他见沈千秋头都不抬,语气也有些慌了,“你能不能看着我,好好听我说话?”

白爷爷气得直接拿拐杖敲他的腿:“你个臭小子,抢我的话!跟你老子一个德行!”

“爷爷!”白肆急了,“我好不容易才把她找回来,我怕我不把话说清楚,她又跑了!”

白爷爷瞪了他一眼,转过脸看沈千秋:“沈丫头,你抬起头,看着爷爷。”

白肆和白爷爷的争吵沈千秋都听在耳中,当年的事她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人提起,没想到就这么轻轻松松在白家祖孙两代人面前揭开。那感觉如同对着人展示一个刚刚痊愈的疮疤,疼是不怎么疼了,只是依旧难堪得厉害。

她抬起眼看着白爷爷,就见对方看着她的目光也是五味陈杂,神色难辨:“当年白肆妈妈设个套把你赶走,这件事做得很不对,也不光彩。可我没拦着她,我也做错了。”他叹了口气,“我是没想到你一个丫头家会这么固执,甚至为了你爸爸当年的事,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干起了刑警。”

说着,他扫了白肆一眼:“站起来。”

白肆一个激灵,看明白爷爷眼睛里的神色后,“腾”地一下站起来,还往沈千秋那边挪了两步:“爷爷。”

白爷爷说:“沈丫头,我当初放任白肆妈妈那么做,是不想你小小年纪被牵扯进这么复杂的事情里。”他垂下眼,望着档案袋,嘴边浮起一个有些嘲弄的笑,“但现在你长大了,也有能力去调查这件事情了,我现在就把这件东西还给你。”

沈千秋身子一震,看向白爷爷,就见他又用拐杖敲了一下白肆的小腿,笑着说:“还有我家这不成器的臭小子,也一并给你。你看你是想拿他当出气筒,还是其他什么的,都随你。”

“爷爷……”沈千秋嗫嚅着,“我……”

白爷爷眯上眼睛,笑了笑:“年纪大了,说会儿话就觉得累。你们去院子里逛逛,待会儿骨头汤做好了,记得喊我。”

Chapter 16 心甘情愿

1.

当晚,沈千秋和白肆陪着白爷爷一起吃了晚饭,并没留宿,便匆匆赶回城里。路上,沈千秋捧着那个有些陈旧的档案袋,只觉得手上的东西有千斤重。

白肆趁着等红灯的空当侧过脸瞅了瞅她,仍有点不踏实,便喊她:“千秋。”

沈千秋抬起头,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眼前一黑。白肆的整片胸膛压过来,他一只手臂把她牢牢圈住:“千秋,你还生我的气吗?你别生我的气行吗?我知道我妈刻薄,我爷爷老谋深算,我爸的事和你爸的事掺和在一起,让你这么多年都过不好。可我们家至少还有我是真心对你好的,我真的想一直跟你在一起,你别生我的气,行吗?”

沈千秋被他抱得紧紧的,整张脸压在他的胸口,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却有些忍不住地想笑。想笑,又想哭。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却把压在她身上等她回答的白肆吓坏了。

“千秋……”白肆又轻声喊了一遍她的名字,语调里隐约带了一丝哭音,“爷爷说你家的老宅一直还在,你走的第二年他就从我妈手里要回来了,每个月都派人去打理。你家院子里的梨树都长得很高了,每年都结许多梨子,总有小孩跑去爬墙摘。还有那几架葡萄,也都还在。你最喜欢的茉莉每年都开,白色的,比我爷爷家楼前那两丛长得还好。你的家还在呢,其他的你想要什么,我都补给你,你别再不要我了,行吗?”

这么多年,白肆和母亲的关系越闹越僵,除了幼时感觉到父母感情裂痕而衍生的孤僻自闭,还有少年时发现母亲冷漠对待父亲亡故一事的愤怒不解。在这份本就如履薄冰的母子关系上重重砸下一个窟窿,是他后来对于沈千秋仓促离开平城的隐约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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