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章的挠挠头,又说了声:“找不到我的话,就去墓园找今天那大个子,你叫他大城叔叔就行。”
“我知道的,谢谢章叔叔。”
说完这句话,她朝姓章的深深鞠了一躬,转过身朝着不远处的一个岔路口走去。
姓章的坐在驾驶座,目送着沈千秋远去的瘦小背影,拧着眉吐出个烟圈。不等他多想什么,裤子口袋里的传呼机响了起来。他摸出传呼机瞅了一眼,低声骂了一句,关上车门启动了车子。
沈千秋自小在这片平房区长大,可以说闭着眼都能找到回家的路。可这一天,她才拐进通往家门口的那条胡同,就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其中还夹杂着有些熟悉的说话声。细细辨别,仿佛是什么人在推搡争吵。
她从天还黑着就守在火葬场等排队,到后来为父亲送葬时又淋着雨爬山,折腾到现在大半天过去。沈千秋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此时已经分外疲惫。可她还是本能地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意味。她循着声音走去,最后即将走过胡同拐弯的时候,她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吵架的声音,是从自家院子里传来的。
一瞬间,沈千秋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顾不得深想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家的方向。不等跑进院子,她已经看清家门口的情形。一个穿红裙的女人站在那儿,旁边围了一圈人,细一看,都是左右邻居。而院子里面传来混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沈千秋几步跑到跟前,声音又沉静又清晰:“你们在干什么?”
左邻右舍听到她的声音,都让出一条通道,年纪最大的李奶奶嗓门洪亮:“沈家丫头,这姑娘说你家的院子以后就归她了,真是这么回事吗?”
沈千秋看向站在门口的红裙女人。五月的平城,其实天气并不太热,尤其这一天才下过大雨,空气里弥漫着有些冰冷的水汽。这女人却浑不畏冷,穿一条无袖的红色连衣裙,方形的领口开得有些大,愈发显得胸脯饱满、腰肢纤细。她乌黑的头发是烫过的,又编成一条粗粗的辫子,余下两绺头发弯弯曲曲贴在脸颊。这样的打扮在盛夏时节也是很时髦的,更何况是这样有些冷的下雨天,更加抓人眼球。
那女人抱着手臂站在门口,有些玩味地打量了沈千秋好一会儿,笑了笑道:“你就是这房子的前房东吧?”
她特意突出那个“前”字,生怕大家听不清楚。
沈千秋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我把房子卖给了唐虹女士。”
那女人一听这句话就笑了:“我就是唐虹啊!”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得如同一朵花:“小妹妹,合同上写的五月七日这院子得搬空,白纸黑字,你可不能不认账啊。”
一听这话,围观的人都炸了。李奶奶最先开口追问:“沈家丫头,你真把这院子卖人了?这房子可是从你太爷爷时起就有了,你爸爸才刚走,你就给卖了?”
“千秋,咱们这片过几年就拆迁了。你卖了多少钱?可别被骗了。”
“是啊,千秋,大家伙都是老邻居了,又都是你的长辈,你怎么不跟大家说一声?大家也帮你参谋参谋。”
“千秋,你卖房子这事,家里大人知道吗?”
“她爸妈都没了,哪还有什么大人?”
众人七嘴八舌说得热闹,沈千秋木着一张脸,穿过人群走进院子,径直朝着最大那间主屋走了进去。
红裙女人见状也紧跟在后头进了院子。她一边走一边朝着院子里五六个年轻男人使了个眼色,那几个大小伙子人高马大,三下五除二就把挤在门口那些老邻居搡了出去,又把门从里头别上。沈千秋动作也快,进屋第一件事就是关门落锁。那红裙女人慢了一步,被锁在屋外,险些吃一鼻子灰。她也不生气,似笑非笑地在院子里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跟着来的一个年轻男人见状凑上前,朝着主屋那边扬了扬下巴:“虹姐,要不要……”
红裙女人摇摇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咱们只要看着这丫头老老实实离开,不出什么幺蛾子,就算成事儿了。何必为难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呢?”
那男人点头称是,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这钱也真好赚,跑这么一趟就能得一万块钱,也不知道那女人是什么来头……”
红裙女人瞟了他一眼:“别在这儿自作聪明套我的话。再多嘴,下次有活儿我换别的人来。”
她似乎极有威信。这句话说话的声音不高,但一出口,院子里一片寂静,几个大小伙子一声不吭,都垂下了头。
五分钟后,沈千秋从房间里拖着一个行李箱走了出来。那行李箱约莫半人高,好在沈千秋个头不算矮,拖着也并不吃力。她右手拿了一把伞,身后还背着一个双肩包,依旧是之前那身灰溜溜的校服,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东西。
红裙女人挑了挑眉:“都收拾好了,小妹妹?”
沈千秋点点头,拖上行李箱就走。
红裙女人朝两个男人一扬头,示意他们去开门:“把沈小姐送到巷子口,再为她找个车。”
沈千秋扭头看了她一眼,红裙女人朝她笑了笑,伸手捋了捋垂在肩上的辫子:“是要去火车站吧?”
沈千秋没说话。红裙女人朝那两人一使眼色:“找个有正规牌照的司机,把沈小姐送上车再回来。”
那两个男人便如同保镖一般,打开门,一路夹着沈千秋往胡同外面走去。
左邻右舍又恐惧又新奇,纷纷追过去瞧。其中一个男人突然转身,朝着众人恶狠狠瞪了一眼:“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那男人年纪极轻,脸上一条刀疤从眼角斜到嘴角,后脖颈
还有个蝎子刺青,一看就是个亡命之徒。简简单单一句恐吓,极有威慑力。围追的人顿时少了一多半,只剩零星几个人踟蹰着站在原地。
那李奶奶平时与沈家父母走得比较近,见状忍不住又叫了声:“沈家丫头!”
沈千秋闻言转过身,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向她:“李奶奶,他们说的是真的,以后这院子归唐家人,不属于我了。”
李奶奶见她眉目清楚,口齿利落,没有半点要掉泪的意思,心里不禁感叹她年纪小小心肠却比一般成年男子还要硬,不由得追问了句:“那,那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说话间,那红裙女子也走到门边,一双美目含笑望向沈千秋。
沈千秋垂下眼睫,说:“我回学校。李奶奶你多保重身体,不用惦记我了。”
说完这话,她转过身,不管身后再有什么动静,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有了先前那年轻男人的恫吓,当事人也就此离开,聚在原地的人便这么散了。唯独那红裙女子站在门边,望着沈千秋远去的背影,直到人拐过弯看不见了,才悠然转身。
天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奔跑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不多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巷子里,那是一个比沈千秋还要瘦小的男孩子。
这一天从早晨就开始下雨,虽然中途雨水停歇,但外出的行人无不携带着雨具,他却空着
手奔跑了一路。他剪裁合体的藏蓝色牛仔裤溅上了无数泥点,制作精良的白衬衫被雨水全部打湿,漆黑的头发也湿漉漉地挡在眼前,让他看起来多了两分同龄人少有的阴郁。
一直跑到沈千秋家门前,他才停下脚步,双手撑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后黑色的书包边角滴滴答答坠着水滴。
过了片刻,他在门口站定,举起手“咚咚咚”地敲起了门。
门打开,里面露出一张陌生而美丽的脸庞:“小弟弟,有什么事儿吗?”
小男孩抬起头,露出粉雕玉琢的一张脸,白白的脸孔,精致的眉眼,如同日本漫画里走出的小小少年。那女人也看得一愣,语气不禁更柔和了两分:“小弟弟,下雨了,你不回家,上这里来干吗?”
小男孩的目光越过她,透过门缝直直看向里面:“我找人。”
那女人见状不禁一笑,索性把门打开,方便他看清楚:“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沈、沈千秋。我找沈千秋。”透过打开的门,他清晰地看到整个院子里空荡荡的,早前开的那树梨花落了一地。主屋的大门直敞,全然一副人去楼空的景象。
小少年不禁有些慌了,看向陌生女人的眼神也透着一丝防备:“这是沈家的院子,你是沈千秋什么人?”
那女人抚了抚自己肩上的辫子,笑着道:“我是这个院子的新主人呀。小朋友,你要找那个姓沈的小姑娘?”
小少年摇了摇头:“不可能。这里是沈千秋的家,她不可能把自己的家卖掉。”
女人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这我就不知道了。这院子是我丈夫买下来的,不过你说的那个小姑娘,我倒是见过一次。”
“她在哪里?”
女人笑着用指尖点了点下巴,露出思索的神情:“我记得她那时说……好像是要去学校。”
小少年听了这话,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学校?”
“嗯。我是这么听她说的。”
他明明才从学校跑过来,学校的那位老师说,沈千秋三天就已经办理了退学手续。已经退学的人,怎么可能又跑回学校?
他年纪小小,却已经做到不露声色,最后又朝院子里望了一眼,他问:“请问你怎么称呼?”
那女人笑着答道:“你叫我虹姐就行了。”
虹姐……小少年蹙着眉头,把这名字深深记在脑海,转身离开了。
离去的步伐,与来时全然不同。他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却走得如同成年人一般沉重。
雨渐渐下得大了,走出巷口时,他抬起头望向头顶那片天空,雨水无声地敲打在他的脸庞,几乎令人睁不开眼,雨水混合着他眼角的液体,一齐无声滑落。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把书包从肩膀拽下,拉开拉锁从里面拿出一盘崭新的光碟。光碟的外包装上印着年轻女子甜美的笑容。他拿着光碟看了又看,最后在越来越大的雨声里,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光碟掼在地上。
雨声那么大,湮没了光碟外壳在地上碎裂开来的声音。仿佛那人的不告而别,也是这样湮没在这场大雨里,四分五裂,悄然无声。
Special 02 为时太晚
从楼上坠落的那十几秒,大概是骆杉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刻。
那一刻里,他看到了得知父母死讯时,沉默站在大雨里的自己;看到因为怕黑把自己藏在被子里的小竹;看到因为一次又一次顺利破案被上级授予荣誉勋章的自己;看到在仓库里扶着倒地的李队朝自己怒目而视的千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味道,好像突然拐上了人生的另一条轨道,而这条轨道通向的尽头是——不归路。
是从那个叫梁燕的女孩开始吧。他依稀记得她似乎是小竹的同学,他没有去留意两个人初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只记得那个西餐厅共同用餐的夜晚。他一偏头,看到的是她柔美之中带着点孩子气的侧脸。
那么像,那么像……那么像他从小看到大的那张侧脸,那么像他始终深埋在心底的那团恋慕。
从和她在一起的那个晚上,一切就都错了吧。
入警队的第一天是李队接的他,李队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警察也是人,是人就有私欲,要想当好警察,就要克制欲望。想赚钱,想出风头,想要这个想要那个,就干脆别干警察这一行。
可他确实是热爱刑警这个职业的。因为梁燕,他不小心着了张山子的道,却从来没有过一秒钟想过妥协的念头,如果不是非要跟张山子对着干,如果不是反过来给张山子设局抓了全部毒贩缴了那箱毒品,如果不是为了掩埋梁燕案的真相一步错步步错……可能后来这些都不会发生了吧?
他故意让那个叫黄嫣儿的女警代替千秋去会所,是因为真心把千秋当作自己人对待,可终究还是错了。沈千秋幸免于难,那个叫黄嫣儿的女孩大概一辈子都被毁了。所以报应才来得这么快,直接报应在了小竹身上。
都说人死之前能够看到人生的全部过往,桩桩件件,灵台清明,所以老人们才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就在他偷偷潜进医院时,他依旧觉得自己没有错。他想当个好警察,从没想过贪污一分钱,从没有一天偷懒,没有在任何案件上得过且过。大家都说他是“神探”,但没有人知道他走到后来的位子上,背后付出了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和多少个奔波在外的白天。他身上有两处弹孔、一处骨折、十三处刀伤。有一次小竹看到了他后背的伤,吓得直接哭出来。他一方面心疼,一方面又隐隐的自豪和欣喜。没有人,除了小竹之外没有任何人,真正了解他为了刑警这个职业付出的一切。
可当他躺在地上,后脑勺湿乎乎的,全身不能自控地抽搐、颤抖,脑子反而愈发清楚了。他想起大概半年前李队单独找他谈话时说的那些话:“你能连破两件大案,真的很了不起。但骆杉啊,有时候走太快冲太猛不全是好事。案子破了,给自己点时间好好歇一歇,想一想。”他记得当时李队用手指的地方是自己的心脏,“想想,你当警察是为了什么。”
他想起那天他去找李队商量用未销毁的真毒品解救小竹时,李队皱着眉把烟头碾在烟灰缸里,看着他的眼睛说:“骆杉,我希望我看人的眼光没有错。这次顺利救出小竹,拿回毒品,咱们两个也都得向上级写检讨,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如实交代清楚。”他答应了,踌躇满志走出那间办公室时,似乎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
还有后来和李队、沈千秋一起坐在车里时,他说出那几句话郑重许诺的话,每一句每一个字都是发自真心。可走进那间仓库看到被捆绑着卧在桌子上的小竹,看清楚抽屉里藏的那把枪,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点燃,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灰飞烟灭。
当时他不懂,也不想去懂,这个时候想明白了,可惜晚了。
他丢的东西叫作良知,他没有去控制和束缚的,是自己的私欲。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警察,他为了追踪一个罪犯能潜伏三天三夜,他为了查卷宗能一宿不合眼,他为了熟知整个城市几个大毒贩的最新消息,能自己掏钱给那些线人补贴生活,可他早不是一个好警察了。
好警察不会为了掩盖自己的错误去犯更多的错,哪怕他当时的理由那么正大光明——掩盖梁燕案,只是想要继续当警察继续查案。好警察也不会像他那样眼看着自己的同事羊入虎口,也不会用枪口对准自己曾经的恩师和最亲的小师妹。
他终于明白李队那句话的真正意思,可惜太晚了。
“想想,你当警察是为了什么。”
“为公平,为正义,也为守住自己的心。”
Special 03 一生太短
1.
从小到大,我都是亲戚、邻居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小孩。
上小学时,我是第一批戴上红领巾的人,是全年级第一名大队长;上初中时,无论大小考试,我都能稳拿前三名,课余时间还拿下了钢琴十级证书;高考时我稳定发挥,再加上当班干部的二十分加分,顺利考入理想的第一专业——临安大学中文系。
新生报到那天,在校园里我遇到了那个改变我一生命运的人。当时我跟在几个中文系的学长后面,拉着行李箱,戴着太阳帽。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傻乎乎的,可他不一样。那天他穿着一身深色的警服,警帽拿在手上,另一手拖着一只大大的粉色行李箱,肩上还背着一只珍珠白的小书包,手肘上挎着另一个女孩的两条细细的胳膊……
那女孩皮肤很白,一双眼睛又大又亮,五官柔美,梳着一个高高的马尾,穿一件白色T恤搭配牛仔热裤,走在他身边的样子别提多骄傲了。
也不知为什么那么巧,他们两个走近时,他突然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的眼睛有点近视,刚好那个距离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的五官。他的眉毛又黑又长,眉峰很硬,一双眼睛扫过来的样子很冷,却意外的好看。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世界上真有男人长得像言情小说男主角的模样,剑眉星目,气质冷然。
后来我才知道,和他走在一起的那个女孩也是我们这个专业的,就在隔壁班。她的名字很好听,叫骆小竹。她长得好看,气质也好,真像诗句里写的“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我知道,年级里许多男孩子都喜欢她。
他是骆小竹的哥哥,名叫骆杉,听说是一名刑警。他们的父母真会取名字,不像我,梁燕,姓不好听,名字更俗。上大学之后,每次老师或者同学叫我的名字,更让我觉得不耐烦。
也有男孩子喜欢我,但我从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好。
我发现骆小竹每天下了课,骆杉都会在校门口等着接他。他本人不来的时候,骆小竹就会自己打车回家。
有两次,我背着书包,假装去校门外的超市买东西,经过他们的时候,骆小竹没有丝毫觉察。当然,我们不是一个班的,她又不在学校留宿,对我没有什么印象很正常。可一次两次,骆杉都会在我经过的时候,朝着我的方向看上一眼。
哪怕只是轻轻一瞥,也足以让我心跳得如同飞了起来。我只能按照事先想好的那样,装作没看到一样,加快脚步往超市的方向走去。
有一天下了大课,我看到骆小竹快步跑出了教室,就跟在她后头一起走了出去。我以为她又跟从前一样,会直接去大门口和骆杉一起回家,却没想到她出了教室,拼命朝着两个男生招手,紧跟着就冲过去,和他们有说有笑地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