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代原意是让曹严华捡一万三身上皮糙肉厚的地方捶两记老拳,没想到如此收场,又是歉疚又是好笑。
她生平头一回对一万三关爱有加:“那待会我们守夜,你睡觉好了。”
有那么一盆子水在中间搁着,谁也没心思睡觉,这下好了,睡的理所当然,谁让这毒妇还有她杀千刀的徒弟算计自己来着?
曹严华一路带小跑,从卧室给他拿来了鹅绒枕头。
可惜了,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就他这脖子,什么枕头都没用了,一万三扭着脖子挪来挪去,终于把枕头垫在肩膀后面,以诡异的姿势躺了下去,脸吊着朝外,怎么看怎么死不瞑目。
木代坐在对面,低着头拼命忍住笑,罗韧过来,轻声说了句:“你也睡吧,今晚上我看着就行。”
木代忽然想起聘婷:“医生怎么说?”
罗韧神情黯淡了一下:“没什么大碍,但是要植皮。”
植皮?当时只是薄如蝉翼的一小片啊?
罗韧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是的,伤口没那么简单,流了很多血……”
“小老板娘。”
咦?一万三叫她吗?
转头一看,他还是刚刚那别扭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却奇怪的很,眼睛死死盯着中央那盆水。
“小老板娘,刚刚水面上有一线亮。”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盆水上。
水面静的像是死的。
“不是的,你们看不到,应该是我这个角度才能看到,就是一线亮,转瞬即逝的。或者,你们关一下灯。”
不关灯是大家之前商定好的,否则黑灯瞎火的,万一那片人皮爬出了水盆,想想都叫人头皮发麻。
木代和罗韧对视了一眼,罗韧点了点头:“先关一下。”
黑暗蓦地落满整间屋子,木代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喘,过了几秒钟,她看到,那片水面的某个位置,果然掠过了一道亮光。
像什么?月光下泛着涟漪的湖面?是的,就像是泛着涟漪的一道亮,但是马上开灯,水面上一丝漾动都没有。
只是单纯的亮,水影?
一万三摇头,刚一动就叫痛:“不是的,我看到的亮光的位置都不一样,小老板娘,你再关灯,让我看一下。”
灯又关了。
亮光出现的时间不定,有时隔几秒,有时隔十几秒,每一道都极细,或长或短,位置不定,方向不一。
木代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这就像是杂乱无章的水光。
正摸不清头绪,一万三忽然问罗韧:“有没有自动定时高速相机?”
罗韧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自己先叹气:“不行,太黑了,曝光不足,拍不出来。如果有好的装备,几秒自动拍一张,每一条光亮都能记录,然后在电脑上叠加,可能就能看出来了。”
罗韧沉声问他:“为什么?”
“像画,左一笔右一笔,不是连续的,但是如果有足够的耐心,一笔笔记录下来,一定是画……”他忽然激动起来,“罗韧,你帮我找纸和笔,我这个角度看的特别清楚,我来画。”
嗯,不错,一万三的确是会画画,也只能他来画。只是……盲画,有把握吗?
黑暗中,极偶尔的,能听到笔尖轻划纸面的沙沙声。
木代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出神地看黑暗中泛着亮泽的水面。
还以为,都结束了呢,好像想错了,好像只是……刚刚开始啊。
第3?章
感觉上等了好久,木代困意袭来,靠着沙发打盹,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哧拉一声响,撕纸的声音。
似乎听到罗韧问:“怎么了?”
一万三答了句:“画废了。”
她盹在梦里,都不忘在心里埋汰一万三:还盲画呢,拽的二五八万似的。
再然后,忽然一下,身周一片雪亮。
木代噌一下坐起来,脑子里嗡嗡的,有不知身处何时何地的恍惚感,斜对面的曹严华也茫然抬头,眼睛被灯光刺的睁都睁不开。
木代暗自惭愧,还守夜呢,真是丢脸丢了一师门了。
她掏出手机看时间:凌晨四点。
纸张挺刮的响声,一万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起来了,正靠着沙发给脖子做按摩,罗韧站在他边上,凝神看着一张刚从画本上撕下的纸。
咦,已经画好了吗?木代临睡前的记忆终于回流,赶紧过来一起看。
一万三辛苦了半夜的画作,如果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
狗啃一般。
画了约莫四五个小时,就画出这么个玩意儿?
一万三打着哈欠,声音凉凉的:“小老板娘,可以啦,将就吧,黑灯瞎火的,盲画啊,我又不是神笔马良,都画废好几张了。”
潜台词是:bb。
罗韧给她解释:“一万三说,每过一长段时间,出来的水影就是重复的,也就是说,周而复始,无数的笔画,构成的只是一幅图。”
一幅图,就是眼前的这幅吗?这也……
木代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图幅之上,远处寥寥几笔,会看写意山水画的人都知道,那代表远山轮廓,近处横抹勾画,也懂,画的是条奔流的大河吧。
山水之间,分左右两部分,左边的是一头……
木代疑惑:“这是狼?”
罗韧看了她一眼:“可能吧,我开始以为是狗。”
说话间,曹严华的大脑袋也凑进来,总结性发言:“狼狗吧。”
甭管是狼是狗,同宗是没错的。
又看右边,一卷竹简,像是古时候大臣给皇帝上书的卷轴,奇的不是这,奇的是竹简的上中下三个位置,各蹲了一只鸟。
前两只鸟长的相似,虽然一万三画的惨不忍睹,但勉强认出都有长长的拖尾,说是孔雀吧头又不像,最后达成一致,应该是凤凰。
但是最底下的一只,长的像鸡。
罗韧看木代和曹严华:“看完了?什么感觉?说来听听。”
木代说:“这不知道是狗还是狼的,蹲在河边上,要跳河自尽一样。这边是两只凤凰和一只鸡,蹲竹简上。没了。”
这就是她的感觉?罗韧额角青筋都不觉跳了一下:“你还真是……直白。”
又转头看曹严华:“你呢?”
曹严华是典型的肚里没墨水,又偏爱嘴上鼓捣两句雅词儿,此刻卖弄深沉:“我觉得吧,不能只看表面,得看深层的意思。”
“怎么说?”
“你看这个狼……狗,我觉得代表了一种恶势力,古代骂人不都说狼心狗肺么,要么就是‘你这个畜生’,所以这是一种邪恶势力。至于这右边,两只凤凰一只鸡,这鸡的位置在最下面,而这筒竹简像个木架子,提醒我们一句俗语,所谓,落架凤凰不如鸡。”
好么,一个赛一个的有才,曹严华这一头,简直是看图说话了:意思是有人被恶势力陷害,最终落架凤凰不如鸡?
一万三没给意见,只是有气无力地挥了一下手:“别问我,我眼前现在还是成百上千条笔画,对我来说那就是笔画,没别的。”
木代和曹严华期待的目光落到了罗韧身上:既然大家都发言,那你的意见呢?说来听听?
罗韧两手一摊,比木代还直白:“我没看懂,待会看时间差不多,打电话问神棍吧。”
木代心里生出一阵诡异的骄傲感。
毕竟最初的最初,是她牵头找到了神棍,如今真是……与有荣焉。
四点捱到五点,又到六点,一万三呼呼大睡,曹严华围着水盆溜达,间或还伸头去看。
木代冷笑:“看,再看!待会它跳出来贴你脸上!”
曹严华吓的脑袋一缩,脖子更看不见了。
快七点的时候,郑伯打来电话,说是要回来帮聘婷拿点住院用的家什,罗韧顺便让他带几份早餐,米粥、大饼、油煎饺子、茶鸡蛋,满满一桌子摊开,几个人摆碗的摆碗分筷子的分筷子,真奇怪,居然像一家人似的。
木代躲在边上,先给神棍打电话,想约个方便的通话时间,又怕他现在还在睡觉,打过去了吵着他——没想到神棍很快就接起来了,声音愉悦,精神充沛,说:“我在晨练呢。”
还晨练?真是生活有序,劳逸结合,健康合理啊。
“我朋友跟我说,一个人走南闯北的,一定要注意身体,注意平时锻炼。”
这样啊,木代由衷感叹:“你朋友对你挺关心的。”
其实神棍朋友的原话不是这样的,人家的原话是:老子现在有家有口的,没空管你,你自己强身健体,要是再敢有个头痛脑热就来骚扰我,信不信我弄死你?
反正在神棍看来,这就是心口不一欲盖弥彰的关切,木代如此一说,更加得他心意:“那当然,最好的朋友呢。”
寒暄完了,木代直奔主题,罗韧猜到她给神棍打电话,一边示意她把手机外放,另一边让曹严华他们保持安静。
于是才有了喧嚣响动的早上又沉寂下去了,曹严华斯斯文文地吃饼,动作都慢了两拍。
“怕水?怕水不怕火……没听说过……”
又没听说过,木代有些失望,她打起精神,又提到那幅画,远处的山、近处的河、河边的狼狗、还有那个什么““落架凤凰不如鸡”……
神棍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压抑不住的惊讶和兴奋:“慢着慢着,你刚刚说,两只凤凰,一只鸡,上中下三路,竹简?”
木代的心砰砰乱跳,看向桌边时,每个人都停了下来,罗韧向她点点头,示意继续。
“那筒竹简,数一下,几根?”
木代赶紧口型示意罗韧:“画呢?”
罗韧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万三抢答:“七根。”
又说:“我画的,我记得当时的笔画断在哪里,是七根。”
神棍似乎倒吸一口凉气。
木代没敢催,过了一会,她听到神棍感慨似的声音:“七根……还真有啊……”
什么意思?能说出这样的话,那表示他至少知道一些什么吧?木代紧张的心都快蹦出来了:“那是什么意思?”
神棍哈哈大笑:“小口袋,你的脑袋简直是个空口袋,什么鸡啊,那是鸾,鸾是‘赤色、五彩、鸡形’,你没听过吗?”
居然说她脑袋是个空口袋!什么鸾,老师上课哪讲过这个,都怪一万三不好,画个画也不上色,要是上了色,她能说那是鸡吗?
木代狠狠剜了一万三一眼,就跟上了色她就能认出来是鸾一样——其实哪怕依足了“赤色、五彩”去上色,她也会说那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公鸡的。
“前头那两只,也不是凤凰,应该是凤和凰,上中下三路,分别是凤、凰、鸾,那是古代中国的三种吉祥神鸟,你看到的,是用凤凰鸾扣封住的七根凶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