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代的眼眶微湿:“大师兄这些天一直在保定吗?”
“是。师父这么想回到这里,我猜,保定可能是她出生的地方。我在这里待了不少日子,有一次,路过一个街口,有个老人家跟我说,那里,原先是个大十字路口,早些年,真有个酒坊,上百年了,传了好几代,卖最烈的烧刀子,日本人占领的时候,被烧了。”
“能打听到跟师父有关的事吗?”
“我也是这个想法,一直打听,但是这么多年了,人事变化太大,没什么头绪,能记住师父的,也许只有我们了。”
挂了电话,木代握了手机,在窗边怔怔站了好久。
通县的山多,青灰色的山线,屹立了得有成千上万年吧,比人、朝代、建筑都要长久,现在的群山合围下,是新兴的城市,那么多旧的年代,老的头绪,曾经鲜活的人和事,都被遮盖掉了,日子久了,就再没人记得了。
鬼使神差的,木代拨了万烽火的电话。
说:“我想打听个人。”
万烽火永远的公事公办:“要钱的。”
她点头:“我给,真给,只要活着,一定给。如果你收的多,我一时付不出,能分期付款吗?”
也许是语气特别诚恳,万烽火居然没嫌弃,也没抬杠:“打听谁?”
“我师父,梅花九娘。”
“有雾镇,观四牌楼的梅花九娘?”
木代紧张的一颗心砰砰跳:“你早就知道了?你知道我师父?”
万烽火解释:“之前,神棍让我打听过一个叫观四牌楼的地方,我从那开始知道你师父的。你自己的师父,你打听什么?”
木代说:“师父死了,我想知道多一点师父早些年的事。”
这样啊,万烽火觉得小姑娘尊师重道,怪有人情味的,于是也给了个挺有人情味的答复:“那给你打八折。”
当天晚上,神棍已经到了丽江,打电话来说鱼缸尺寸量好了,玻璃店的师父正连夜赶制,没大意外的话,第二天一早就能出发。
罗韧叮嘱他:“你什么都不用管,就押货,盯箱就行。”
神棍回答:“说的跟我会管别的事似的。”
又说:“聘婷是你的妹妹吗?你跟她的关系是不是不好啊,她问我你在忙什么,我说,你自己问他呗,她摇了摇头,就走了。”
罗韧愣了一下。
他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想起刚到罗文淼家的时候,聘婷抱了木头的红缨大刀,跟他说:“小刀哥哥,爸爸说有坏人要害你。你别害怕,我有刀,坏人来了,我就砍他。”
放下电话之后,他跟曹严华他们说了句:“咱们抱最大的希望,也得做最坏的准备。”
曹严华没听懂:“什么意思?”
“万一回不来,有没有人要告别,有没有人要交代?”
一句话,说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木代回到房里,盘腿坐在床上,给霍子红打电话。
接通了,那头很吵,酒吧一贯的调调,霍子红说:“你等一下。”
木代静静听那头传来的声音变化,音乐声、吵声渐隐,蹬蹬蹬上楼梯的声音,关门声,然后,就清静了。
红姨大概是回到房里了。
说她:“女大不中留,伤还没好全,就跟着罗小刀跑了。”
霍子红也算见过世面,只想起来提两句,并不是真的唠叨,这大半年木代几乎不着家,她也并不追根究底的多问,这一点上,木代挺感谢她。
“红姨,一个人在家,闷吗?”
“怎么会闷,酒吧里人来人往的,不知道多热闹。”
那种热闹像水,流来又流往,到底不是寒暑常伴。
“红姨,你要嫌闷,可以再收养一个。”
霍子红说:“可别,用你师父的话,那时候收养你,是种缘法。现在再不想操那个心啦——你知不知道,从你能被男孩子追开始,我就操心的不行不行的,买了好多少男少女杂志,天啦,一看到上头女孩子早孕打胎,我就琢磨着万一哪天你也给我唱这一出,我该怎么办,看你班上的男生,都觉得是坏小子。”
木代笑出来,眼睛湿湿的。
霍子红忽然压低声音:“我问你啊,你跟罗韧,有没有发生过关系?”
木代脸颊有点烫,下意识摇头:“还没。”
霍子红吁了一口气:“还想提醒你呢,我是觉得吧,现在婚前发生关系挺普遍的,但是女孩子,还是要做好防护,万一冲动起来,你记得要让他用套,我看你还是个孩子呢,你要是那么早就生一个,带起来也够呛的。”
木代一直点头,没告别,也没说那些会让霍子红多想的似是而非的话。
如果万一真的回不去了,以后红姨想起她,想起和她的最后一通电话,就不会是泪水连连的生离死别,而都是亲昵私密和家庭的话题,像母女间不外道的温暖和贴心的秘密。
挂了电话不久,郑明山忽然打来,说:“我安排了之后,想着关心一下进展,就给神棍打了电话——木代,你是要跟罗韧结婚了吗?”
结婚?木代吓了一跳,下一刻反应过来:是他们之前在车上,畅想的封印凶简之后的打算,神棍也是呱啦呱啦嘴巴大,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就跟郑明山说了。
“还让我务必参加婚礼,说地点都订好了,在离丽江不远的古城。”
木代哭笑不得,含糊着答了句:“可能吧,只是暂时……有这打算。”
郑明山和霍子红完全两个风格:“挺好,没事,大胆的结。罗韧要是对你不好,我帮你收拾他。”
木代咯咯笑。
郑明山感喟:“不是的,真的,师父吩咐过的。师父跟我说,你这小师妹挺孤单,从小就被抛弃,住在收养家庭,一直小心翼翼。将来要是嫁人了,做大师兄的得像个娘家人,该护着就护着,半点也别让——我就是没想到,这一天说来就来了。”
“定下了日子告诉我,一定到。”
电话打过,木代把卧室里的窗户开到最大,背贴着墙壁横劈下一字马,然后缓缓倾前下腰,下巴枕到交叠的手背之上。
这其实不是最好的时候,前路叵测,风浪诡谲,但心情像是踮起脚尖,站在风眼,前所未有的平静,如同银碗盛了晶莹雪,又像白马渐渐隐入无边的芦花丛。
一直以来都有心结,从小被抛弃,没有血缘亲人,被人收养,活得永远收敛,可是现在,站在这里回望,忽然可以淡淡一笑,说,那些所有的不顺,都是小事情。
现在就很好。
门响,曹严华不知道进来干什么,一眼瞥到她,哼了一声,说:“我小师父又在显摆自己韧带好了。”
木代笑出声来,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拂在手背上,痒痒的。
是的,现在就很好。
曹严华鼓起勇气,战略迂回,先给青山拨了电话。
青山在县城的工厂打工,接电话时,声音恹恹的,似乎也不大记得被附身时发生的事。
说:“亚凤跑了。我就知道,没这样的好事的,那么一个好看的大姑娘,哪能看上我啊,上赶着要和我结婚,结完就跑了,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找了吗?”
“找了几次,找不着。有人说,跟外国人跑啦,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外国人?说的不会是猎豹的手下吧,曹严华岔开话题:“我爸妈还好吧?”
青山说:“大墩儿表哥,你不知道村里拉线了吧?才拉的,有电话了,你打回去呗。”
按照青山给的号,一键键点下数字,最后拨号的时候,手心都汗湿了。
通了,那头传来带着浓浓鼻音的土话:“啷个撒?”
“我,大墩儿……”
木代他们忍着笑,旁观了曹严华脸色转白、转青、险些转黑。
——“是上过房敲锣,那都多少年的事了,翻不过去了是吗?”
——“不是打电话朝你要钱的,我有钱,自己有饭吃!”
——“谁死在外头了?我好的很。拔巴你咋这么记仇呢?”
——“金花嫁不出去,怪我咯?她都出去打工那么多年了,人自己有想法,都多少年了你还抬不起头,至于吗?”
……
然后就没然后了。
揿了电话,曹严华瞪看着他的所有人,忽然来了气,跳脚大叫:“不打了,就当我死外头了,不打了!”
气咻咻去洗手间,甩门,砰一声响,隔壁房大概都听得到。
看来,不是所有的浪子回头,都能圆满收场的。
一万三想了好久,该给谁打呢。
没亲人,五珠村荒了,打电话给那些自己坑过的人,未免太矫情了。
末了,他去到门外,蹲在走廊里,拨了张叔的电话。
张叔说:“呦,这谁啊,这不江老板吗?还知道打电话,太感动了,你等会啊,我吃块肉压压惊。”
半大老头子了,说话还这么损,都常年上天涯学来的。
也不知道说什么,随便问了几句,店里生意好吗,进货价贵吗?有些卖家报价特低,十有八九是假的,别急着进,旅游景区,人杂,进店消费的,有客人,也有冒充客人下手切钱包的,一定要带上眼,多注意。
张叔觉得不对劲:“你唠叨这些干嘛?转性了?”
一万三说:“没什么,叔,要是我……不回去了,我那些东西,你就扔了,下次,招个比我靠谱的人……”
张叔说:“我怎么越听越不对呢,不回来是怎么回事?小兔崽子,你可得把话说清楚了。”
一万三心里有点难受,吸了吸鼻子,说:“没什么,就是这么一说。”
以张叔常年混迹天涯的机警和脑洞大开的程度,是断不会相信他这托词的:“一万三,你该不会是……得绝症了吧?”
“是早些年在外头落下的病根儿吗?我就说,你那小身板,平时也不注意,拼命往死里霍霍,人家曹胖胖比你壮,还每天起来跑圈压腿,你呢,锻炼过没?”
一万三没吭声。
“你倒是吭气儿啊,怎么个情况?医生怎么说啊?一万三,兔崽子,在听我说话没?我跟你说啊,有事要讲出来,大家伙有商有量地想办法。”
“是不是医药费贵啊,没事,我身上还有点钱,我跟老板娘说说,当初一万三千块,她都帮你还了,为你这条小命,再补贴多点,也有可能的啊。”
一万三忽然哭出来,咬着牙,不出声,抬起袖子,擦掉眼泪。
张叔还在那头一个劲追问,一万三清清嗓子,说:“不是,叔,屁事都没有,我就考验一下你对我的感情……”
于是,这曾经一度温情脉脉的电话以张叔的破口大骂和一句“你要敢回来,我敲断你的腿”告终。
虽然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但一万三的心情,却出奇的不错。
回到房间,看到炎红砂拿酒店的小梳子在给曹解放顺毛,曹解放一脸的陶醉,像极了解放前压迫劳苦大众的地主老财。
一万三一屁股坐到炎红砂边上:“二火,打过电话了吗,给谁打的?”
“没人打。”
“你家里人呢?”
炎红砂小声说:“没家里人了,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