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用她的话说:乱的一塌糊涂。

“完全没条理,像是……很多个一万三。”

炎红砂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里出现的一万三,一会是修车的,一会是倒二手买卖的,一会是西装革履,一会又是破衣烂衫,尤其让她发懵的是,她甚至看到一万三和不同的女伴组建家庭。

“我试过去讲话,但是他好像听不见我的声音,我以为他见到我的面就会认出我,但是也没有,我在他的梦里,像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我自己站在镜子面前,都看不到自己的脸。”

木代点头:“因为任何来自我们的清晰影像或者事件,对一万三都是一种提示,我猜想,在甬道里有一种力量,拼命地试图屏蔽这种提示。”

炎红砂沮丧极了:“你说的对,我甚至试过去写字。”

她想的直接直白:一笔一画的写几个字,“我是炎红砂”。

然而事实是,她只能写出“我”、“是”这两个字。

后面的三个字,写多少次都写不出来,尝试了木代、曹严华、罗韧,甚至曹解放的名字,依然无果。

曹严华着急:“然后呢?”

颈后还是隐隐作痛,木代伸手揉了揉,自然而然地仰头活动,目光触及到天空的刹那,忽然短促地“啊”了一声。

所有人都循向去看。

天在压低,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边缘处也在慢慢剥蚀——中国神话里有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头顶天、脚撑地,身体一直生长,把天地分开。

而眼前的景象,是反其道而行,天和地,好像最终想并到一起。

天顶之上,隐约亮着七颗大星,排成斗勺形状,压的再低些,可以看到每颗星旁都伴生诡异的游动黑影,有时候连成一条,像个比例失调的人形,有低低的但阴森的笑声,像是起自苍穹之内,无穷远处。

高台在颤动,带着那个孤立无依的门左右摇晃。

没有路的时候,就走唯一看得见的路,这门,是最后的出口。

曹严华紧张:“小罗哥,你说该怎么办?”

罗韧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长久地盯住那个甬道口,说:“我问你,就算一万三现在在那里出现了,他有什么办法能过来跟我们汇合?”

这个问题,把所有人都问住了。

浮桥已经断了,而随着石壁的剥蚀和坍塌,相隔的距离已经大大超出原有的长度,除非……一万三会飞。

静默的当儿,平台边缘处又有大块坍塌,每个人,都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试图离危险的边缘处远一点。

而同时,离着那扇门,也更近。

末了,曹严华犹豫着开口:“小师父,我绝对不想扔下三三兄。可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未雨绸缪,他真的出不来,这里又要全部坍塌,我们是不是……”

是不是得有个,最后的决定?

罗韧的小臂上,有不自觉的轻微痉挛,他想起从前受训时,关于“舍、得”的战术。

教官说:“撤退不丢脸,舍小保大是聪明的战术。我们不愿意抛弃任何一个人——但真的到了绝境,能活一个是一个,不要用全体去陪葬个体,必要的时候,哪怕牺牲掉一部分去当踏板、垫石,也未尝不可。”

残忍,但现实。有些境遇,不能感情用事,必须得失和数字先行。

现在,是一比四。

罗韧没有说话,言语多余,此时此刻,每个人心里,都应该明镜样清楚。

炎红砂忽然指着甬道口大叫起来:“那是……那是不是……一万三?”

是,一定是,因为曹严华几乎也是同时狂喜:“三三兄!三三兄!”

说起来,很难让人相信,但一万三确实是五个人当中唯一一个,没有对水影里的场景和过去的遗憾做过任何弥补和改动的人。

从头到尾,他都是一个旁观者。

他看到了父亲的落水、母亲的沉船,也看到了少年时的一万三,拎着一大桶柴油,浇向晒月的蚌群,然后点火。

火焰蔓延了小半个海滩,血红的颜色烧进他的眸子里。

他提醒自己,这些异像都是在引凶简上身后发生的,眼前的一切,错乱、荒诞、不可信。

过去永远不可能改变,何必自欺欺人呢,时空穿越是颗蜜糖,带来片刻自我安慰和欢愉,最后融化出的,还是现实。

所以,他选择旁观。

冷眼看自己被全村驱赶,流落街头,被人踢打呵斥,蓬头垢面食不果腹,境遇的发展渐渐偏离真实生活的轨道,水影里,出现了他未曾有过的经历,也遇见了他在现实中未曾遇到过的人。

他还是旁观,并不费心去猜测那是不是人生中的一万种可能,只是下意识的觉得:既然人生的走向出现了偏差,那么水影里的那个“一万三”,就绝不是自己。

那只是另一个顶着和他同样头脸的、名叫江照的人罢了。

后来,甬道没有路了,他清醒的迷失在无数的波影之中。

一直在走,在叠叠水影间穿插,看到自己混的或春风得意或潦倒衰落,从事着无数种工作,身边变换着无数的朋友,但是始终没出现想找的那几个。

那些波影构成了庞大的迷宫,每一次踏入,都像推开一扇门,他总以为门后出现的,会是聚散随缘,或者,任何一个朋友们都在的时刻。

看到不是,他就闷头再走,揣着执拗的心思:这么多选择,这么多方向,总有一个会是吧。

走累了,他坐下休息,头埋在膝盖上,打了个盹儿。

做了个梦。

梦见终于回到了聚散随缘,这酒吧从来没这么热闹过,排队的人一眼看过去望不到头,张叔兴奋地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队伍都排到古城口啦,还不断有新的客人加入呢。

从未有过的工作量,真是要把他忙死了。

他分秒必争的应付每一个客人,你要鸡尾酒吗,好,甩酒杯动起来,你要咖啡?行,要什么花样,拉花针运的像飞,连喘口气的空隙都没有。

有个女孩儿,硬插进排队的队伍里,激起客人们老大的不满,一万三倒是无所谓,问她:“要点什么?”

看不清她的面目,像隔了一层雾。

她对着一万三说话,嘴巴一开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拿了吧台上的纸笔写字,好多重复的“我是”、“我是”。

客人们的抱怨声更大了,一万三开始觉得烦,他推开她,说:“请别妨碍我们做生意。”

她被推了个踉跄,但执拗的就是不走,对着他站了一会,抬起胳膊,好像在抹眼泪。

真是傻里傻气的,一万三想。

过了会儿,耳边传来咖啡机轰轰的运作声,她不知道怎么的混进了吧台,打起咖啡来。

张叔呢,怎么不把她赶出去?一万三烦躁的很,但客人太多,他必须笑脸相迎,不好分心做别的事。

过了会,咖啡机的声音停了,她推了几杯咖啡过来。

一万三瞥了一眼,险些笑喷了:就这水平?这打的什么玩意儿?牛奶泡儿分布不匀,露出下头的咖啡面,像是被轰炸过的焦土。

可她一点都不恼,取了袋巧克力酱,剪了很小的口,用手挤压着袋身,在咖啡面上写字。

手抖,颤颤巍巍,歪歪扭扭,写的字像蚯蚓爬,一万三嗤之以鼻,斜乜一眼,第一个字写的是“从”字。

第二杯推过来,她继续写,这一次,笔画似乎繁复的多了,那个字,堆叠成惨不忍睹的一团,他辨认了半天,才认出,那是个“前”字。

从前?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吗?

客人们又在鼓噪着表示抗议了,一万三不再理会她,再次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只是这一次,注意力总是不能集中。

从前?

总觉得,熟悉的很。

他忍不住,再一次转头去看,看到挨着“从前”的第三个咖啡杯,杯面上,涂写了一个大大的逗号。

逗号,代表停顿,代表着一个故事还没有讲完,代表着……会有后续。

第10章

曹严华拼命对着一万三挥胳膊,隔得太远,面目看不清,一万三也向这头挥手,从身体手势来看,不是不兴奋的。

只是这兴奋,很快被现实的凉水给泼回去了。

怎么让他过来呢?

炎红砂说话的声音都在哆嗦:“罗韧,你想想办法啊。”

罗韧眉头拧的死紧,这平台上,几乎空空如也——除了那扇诡异的门,还有木代先前拉他上来的那根绷断的绳子。

他试了一下绳子的直线长度,目测不够,远远不够,退一步讲,就算够,两边没法定点打桩,如何搭桥?

炎红砂很快就不催了,她觉得自己得讲道理,别嘴上欢实,却催人家去做为难的事: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抬头看,天好像更低了,磔磔的笑声逐渐隐去,化成幽长的不祥叹息。

平台和甬道处,不再是剥蚀,而是粉尘一样的簌簌脱落,速度很快,以至于甬道口站着的一万三,像是站在虚空里腾云驾雾。

罗韧看木代她们:“我现在没有好办法,你们每个人都想,每个人都提,马上,抓紧时间。”

他语气郑重,不像开玩笑,炎红砂紧张的咽唾沫:“那我想的挺可笑的……不可能啊。”

“不可能也提。通常绝境的出路,就是在不可能里找可能。”

是吗?炎红砂心一横,豁出去了:“一万三如果能飞,就好了。”

罗韧苦笑,这个确实不可能。

他看向曹严华。

曹严华结结巴巴:“那个,古代有那种投石机,跷跷板一样,砰一下压住,就能把另一头的弹飞……或者,像放炮一样,把三三兄塞进炮膛,轰过来。”

看木代时,她正攥着那根绳子,喃喃说了句:“为什么只想着一万三过来呢,为什么不能是我们过去呢。”

炎红砂奇怪:“这有区别吗?”

有,一定有,罗韧沉吟,他向来很注意木代的话——她的套路很奇怪,大多数时候给不出明确的答案,但给出的经常是正确的开始。

——为什么不能是我们过去呢?

罗韧忽然想到什么:“木代,你轻功擅长,你可以在空中翻跟头吗?”

“可以。”

“不是往上翻,是往前,走距离的那种。”

木代盯着他,似乎也想到什么了,眼神发亮:“可以。”

罗韧说:“我有个想法。”

他的法子,初听觉得异想天开,细咂又似乎……可行。

第一,加长绳索。

第二,绳索的一头绑在木代的腰间,用木代,过去接一万三。

第三,罗韧和曹严华做助力,四手联叠,斜高抛,类同“发射”,从高台的一头把木代往另一头狠抛,木代借着这个力,半空起跟头,几个空翻之后,可能可以无限接近一万三。

如果绳子的长度足够,木代会功夫,尽力在甬道口攀住、站住脚,就可以把一万三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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