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楚攻穿云,穆伐郗国。皇非若不为所动,非但郗国,与之相邻的屺、钺等国都可能沦为穆军囊中之物;皇非若救少陵,卫垣便能趁机夺回穿云关,同时可自郗国掠取价值不菲的纯金作为战利品,如此足以向穆王交代之前战事的些许失利。

不过须臾,便是一副有胜无败的布局,但若按这般布置下去,楚穆间大战一触即发,却与先前定计背道而驰,届时掀起一天乱局却又如何能压制得下?

温言缓笑,看不透君心似海,卫垣汗透重衣,只像是坠入深水之中无处换气,浮不起却也沉不下,纵横疆场的猛将,举国叱咤的权臣,在东帝面前束手如同三尺孩童,再不想多留一刻,直到退出静室,仍是丝丝刃刃心有余悸。

“卫将军请留步!”一声招呼将人神魂惊回,墨烆不知何时站在面前,拱了拱手,“有人想请将军过去说几句话。”

卫垣手中玉玦悄然落入袖内:“是何人?”

墨烆抬手让道:“将军见了便知。”

穿花过影,越过一片修竹茂林,墨烆在前引路直到了一泊静湖之前。

皓月清辉,照水流光,轻渚之畔幽然立着一名玄衣女子,如云乌云鬓松挽,几缕青丝淡垂,她墨玉色的罗衣修逸曳地,慵然半拢肩头,一袭清墨衬着着凝脂雪玉般的肌肤,纯粹的黑与净洁的白,却生出世间任何艳色都难见的媚冶。卫垣只见背影,便已知来人是谁。

无论是烈焰冲天还是朗月无尘,襄帝朝九公主更胜其母的绝世风姿,任人一朝得见,永生不能或忘。

不料东帝与长公主双双皆在楚国,卫垣心中既惊且疑,躬身道:“罪臣卫垣,参见公主。”

面前女子优雅回头,眉目盈笑:“将军何罪之有?不必这般说辞,见过王兄了吧?”

卫垣道:“是,王上有令,命我立刻赶回穆国。”

子娆款款移步,行至他面前,素手纤纤,将一卷帛书托在掌心:“你此次来意墨烆已告知与我,王兄近日身子欠安,深夜倦怠,恐未有精神与你细谈,那些许小事你不必忧心。三月之前,昭公便已秘密遣人将府上太夫人与夫人、公子接入帝都,这本是册封两位夫人的御旨诰命,但王兄顾及你在穆国行事方便,暂命拟而未发。”

双轴黄帛锦卷,上有丹书朱墨,下落行龙金印,卫垣对此再熟悉不过,一眼扫去,转而抬头,长公主清美一笑晕开在明净的湖面,满天月色也化了柔媚,叫人一时定在了那儿。

“如今之世,天下纷乱,诸国皆以主弱臣强,伺机而动,然王兄并非幽、襄之帝,帝都亦非昔日之帝都,此事你当深知。”子娆徐徐轻语,卫垣面湖而立,单手探入袖内扣住那枚白虎玉玦,只觉掌中燥热难安。

“王兄自幼多病,常觉精神难济,如今朝事尽付昭公,内廷嘱托于我,但昭公年迈,思之令人深忧。”子娆略略抬眸,觑见卫垣眼角无声一跳,缓声淡道,“五年前为与凤后周旋,王兄命你西入穆国,你虽是穆王后亲弟,但穆王后毕竟已身故数年,穆国也终究不过是一方诸侯,局限西地,岂能真与帝都相比?如今内乱渐平,昭公之后朝中总需有人主持大局,这也是为何王兄命我拟旨,册封你妻、母的原因。”

卫垣掌心忽地一紧,子娆锁住他眼眸,柔柔笑问:“卫垣,昔日知你刺杀那妖后,我便对你极是赏识,只不知日后你会不会叫人失望?”

美目潋潋,湖光失色,卫垣瞬间心跳加快,手心的玉玦竟也似火一般有了灼人的热度。

子娆含笑注视于他,眸心深处淡淡寒芒隐若星子散落冰湖,只是晶莹璀璨得迷人。权谋手腕,她似是天生便会,看惯了多少风起云涌,曾经了多少刀光剑影,深宫里绽出妖娆的红莲,自生命的伊始便浸蕴了腥艳鲜血,父子情,君臣义,至爱、至恨、至情、至圣,都是那权欲情孽艳色中破败不堪的尘埃,弹指便付云烟。

她淡淡笑着,美若天人的容颜缥缈于水月之间,一川清辉泠泠流淌,照尽尘世贪嗔痴念,物欲挣扎。卫垣后退了一步,弯腰的姿势有着恭顺与谦卑:“今后一切,臣愿从公主吩咐。”

子娆莞尔展颜,倾身向前,在他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话。卫垣不解抬头:“公主的意思是……要臣扶立玄殇公子?”

子娆再道一句,卫垣沉思片刻,点头道:“公主所言甚是,臣却未曾想到此点。”

暗雅幽香之中,子娆媚语如丝:“锦上添花不若雪中送炭,对太子御来说你不过是较为锋锐的兵刃,而对玄殇公子,你却可能是开天辟地的利器。”

“臣明白了。”卫垣道,“有一事不知公主是否听到消息,前些时候太子御曾暗遣心腹入楚,与赫连羿人定下密约,只要赫连羿人设法铲除夜玄殇,他便保证送含回公子平安归楚。”

“楚二公子含回?”子娆羽睫一扬,眸心明光微漩,闪过淡淡清利,霍然明白了那日在楚宫殿前赫连羿人节节相逼的因由,略略抿唇垂了双眸,忽而又一笑,“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吧,穿云关情况紧急,眼下耽误不得,往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看着卫垣领命而去,子娆依旧驻足湖畔,微风半牵衣袂,仰首淡看明月,冰轮玉影,一天皎洁无暇,映照她晶莹的肌肤笼上一层清寒的面纱。

过了片刻,她侧首对一直站在暗处的墨烆道:“传令穆国分座,让他们寻个合适的机会,替那位含回公子另外找个清静些的住处。”

“是。”墨烆道,“卫垣那边可要继续监视?”

“不必了。”子娆道,“撤去所有部属,只留意太子御的动静,若他和卫垣往来过密,即刻报与我知道。”说着飘然转身,罗袖淡扬,金丝玉帛悄无声息地落入深冷的湖水,转瞬便沉没波心,连一丝涟漪也未曾遗留。

精舍中灯仍亮着,子娆沿无人的回廊步入内室,迤逦的裙裾曳过寂静,似月夜深处漂浮旖旎的暗香,晶帘绰绰洒下疏影,隔着里面子昊独坐在案前。她却并不急着入内,抬手拢了一串冰玉倚帘看他,他也暂未说话,待手底一字书尽,才问道:“走了吗?”

“嗯。”子娆随意应了一声,仍借着灯火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过了会儿,她轻唤他的名字:“子昊。”

子昊抬头看她一眼,以目相询。她眉间若有冷月般的清郁,语声却比平日更多柔婉:“区区一个卫垣,以你的手段,轻易便可要他甘心听命,却偏要弄得他惴惴不安,再让我去笼络安抚,未免多此一举。”

子昊笑一笑,淡淡道:“今日有些倦了,不想多言,你去倒比我要好些。”

子娆黛眉轻拢,散开珠帘移步案前,隔了莹莹微光寸寸探索他眼底幽深的痕迹:“你别哄我,你心下想些什么,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

子昊安然与她相视,又是静静一笑:“既知道,怎么还问?”

子娆欲驳他,却张口无言。水晶盏中灯花微微一跳,映得她腕上串珠幽亮闪烁,恍然记起,其实多年之前他便如此,由商容至苏陵,由十娘至聂七,由墨烆至离司,一点点殚精竭虑的经营,赌上性命的博弈,暗底里聚积起冥衣楼这样的力量。庙堂死,江湖生,濒临覆灭的王权移花接木,盘根错节渗入诸国,形成潜伏的暗流布控天下,才能有如今从容的局面。

背负着重逾生命的责任,行走于血刃尖锋上的他,费尽了周折,冒尽了风险,耗尽了心血的谋划,而今唯一能号令冥衣楼七宫二十八分座的信物,却是她自幼贴身佩戴的小小串珠。

冥衣楼,那是他送她的及笄之礼。

那一日擦身而过,他淡定低语轻轻飘过耳畔,是她心中永世不灭的火焰,玄塔底下曾支撑着日日夜夜孤独与黑暗的侵蚀。

子娆,哪怕天地尽毁,我也会护你一生平安。

是不必再问,他对卫垣冷颜相向,做了她控制这权臣坚固的基石,任她踏着一步步迈向云间巍峨的天阙。九重云端极高极冷,与那玄塔深处一般无二,琼台峻宇都笼在煌煌天光之中,却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子娆做过这样的梦,于一天华美的虚空中寻找他的身影,看得到他的微笑,却触不到他的暖。此刻月色落于他的襟前,清幻如陷梦境,子娆心头惊悸,指尖蓦地扣住案头,几将那丰艳丹蔻也折断。忽然间,她额角微微一痛,被他抬手轻弹了一下:“傻丫头,莫要胡思乱想,你离让我安心放手还差得太远呢。”

他的笑容清淡,略带难得一见戏谑的痕迹。子娆先是有些怔忡,突然间凤眸照他一挑,狠狠盯了他漆黑的眸心,语声因低抑而略有微颤:“我最讨厌你这样,什么都算计在自己心里,什么都藏在自己心里。”

她以眉间冷丽的嗔怒,拒绝他波澜不惊的微笑。他不急亦不恼,一时低头轻轻地咳嗽,末了便顺着她道:“有什么事你想问,我答就是。”

子娆以眼角余光瞥他,却再怎么赌气,也在他润了笑意的注视下无法坚持,终要向那双透人心肠的眼睛屈服下来。没什么想问的,纵然不说不言,他的一切从未瞒她。

因为知道得太清楚,所以再没有丝毫任性的余地,他肩上的责任又何尝不是她同样无法逃避的命运?垂首敛眉,终叠起幽净的目光,轻轻开口:“既已选定了楚国,为何又要在穆国那儿费这么深的心思?”

子昊垂眸静默,片刻之后,复又微笑看她:“这几日有意无意,常听你提起夜玄殇。”

子娆道:“魍魉谷中他帮过我,之后因皇非针对于他,我曾用你的私印传书卫垣要他暂且退兵,为此还被你罚背了五篇《国策》,这些你都知道的嘛。”

子昊一笑,问道:“他较之皇非如何?”

子娆奇怪地道:“少原君权倾楚国,实力雄厚,一举一动皆可左右天下大势。穆三公子现在仍是他国质子,因遭太子御猜忌,身边杀机四伏,处境险恶,按今晚卫垣透露的消息,他如今在楚国怕是要有更大的麻烦,你难道不清楚?”

子昊微微合目摇头:“我是说夜玄殇较之皇非。”

子娆侧首思量,心中将这两个男子回忆比较,却也分不出个高下,只当他要了解两人以作决断,便细细说与他听:“皇非看去风雅倜傥,却有时傲气凌人,夜玄殇生性狂放不羁,实际心细如发;若论武功,逐日、归离两剑不相上下,想必难分胜负;若论谋略,一个谈笑用兵天纵奇才,一个手段不凡气度过人,日后恐皆非池中之物,你说孰优孰劣?”

子昊啜一口清茶,目光飘向窗外,似是看那溶溶月色,简单地道:“我想听你的看法。”

子娆目光在他脸上一转,细品他的神色,而后慵然抬手执了银匙去挑那水晶灯芯,火光幽幽晃晃透出散碎清芒,落入她掌心透明一般晶莹。灯色渐渐亮起,映得她眸心亦有着清澈的光彩:“要我说啊,也都无非如此而已,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漫不经心地笑,唇角别蕴柔情。

子昊眸色潜静,不作声,也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却见她在清丽朦胧的灯色下抬眸,爱娇一笑,将一句细语轻轻掷进他的心湖:“你不知道吗?在我眼中,天下男子都比不过一个人。”

他眉梢不经意地一动,仍是沉默。子娆笑望于他:“你不问是谁?”

他微一摇头,若有若无地笑了一笑,无奈而宠溺。子娆以手支颐,忽然侧眸问他:“过几日便是我的生日了,你已有七年没有陪我过生日,怎么补偿我?”

灯影微漾,子昊仿佛看见多年前青竹林中蓦然撞进他清冷世界的小小女孩,一晃七年,原来他已错过了她七年的悲欢喜怒。两千多日夜永逝难追,该用什么来补偿?向来静如止水的情绪在这一刻渲开难言的遗憾,他柔声答道:“你说怎样便怎样。”

“怎样都行?”她长长的睫毛轻巧一眨。

他淡淡地点头。

“若是很难的事呢?”

子昊瞬目而笑:“你说。”

她寻找着他的温暖,依在他身边,声音低柔的好像自言自语:“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九岁生日那天,曾在王城策天殿前发过一个心愿,我想要做一件事,可是这么多年一直都没能做到。后来我被那女人关进九重玄塔,有一次不知怎地病得很重,塔底又黑又暗,连一丝光亮都没有,冷得好像连心跳都要封冻了,我以为我就要死了,朦朦胧胧地却总想着那件事,只觉得若做不到,我是死也不甘心的。”她伸手牵着他的衣襟,孩子一样带着丝柔弱的无助,眼中有着他从未曾见的哀求,重复道,“真的是死也不甘心的。可我知道那是件很难很难的事,子昊,你帮我好吗?”

子昊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像揉进了千丝细锐的针芒,指尖穿过她温凉发丝,触及笼于轻愁之下寒玉般的脸庞,不想亦不问,只轻轻应她一个字:“好。”

卷二·弈局

第33章 第一章

东帝七年春,楚穆两国爆发大战,十日之内穿云关三易其主,烽火弥漫苍山。

通天驿站之间,一道道王令飞驰,双方不断增兵,百余万大军旌旗蔽日,连天战火迅速吞灭峡川、饮马、寒泉、少陵、武备……蔓延至郗、屺、赪、雩、钺诸国。

四月乙庚,少原君率烈风骑渡玉奴河,奇袭郗都句章。

战车如雷,铁骑踏碎繁华,郗、屺相继亡国,赪、雩两国复遭颠灭,局势愈演愈烈,直追幽帝年间那场曾令九域分崩离析的大乱。

钺国紧邻屺国,一时岌岌可危,国君走投无路下抱侥幸之心遣人急入帝都,上叩天阙,求助王族。

丙辛日,帝都遣使西行。

王使峨冠素服,乘輶轩,执旌节,拥八纛玄龙大旗以昭王仪,三十六面云幡金橦虎旌随之。禁中王卫七十二骑缓辔随护,一路上不张剑戟,不竖戈铤,过九夷、入钺国,从容而至穿云关。

庚寅,王旨降,穆国卫垣撤军。

辛卯,烈风骑退兵少陵,少原君亲自出城迎接使者,三日后班师回朝。

楚都上郢。

千里清江如玉带,长流曲折,穿过古街画桥,饶过高城雀台,在楚都宫坊之间恰到好处地形成一泓浅湖。半边青山映水,几座绣阁连绵,湖畔遍植金丝翠柳,中间娇红点缀,碧叶若裁花似雨,将那雕栏玉户、飞檐红楼笼在暮春秀雅婉约的韵致中,泛舟其间,只似坠入了一片温柔梦乡。

这片染香湖是楚都有名的吟风弄月处,怜香惜玉地,日日不乏拥翠袖而谈笑、调丝竹以怡神之风雅骚客,锦衣绣辔,出入风流,然而最明媚的春色不在岸上,却在那随波轻曳的几点画舫。

半月阁的画舫,是无约不得登舫,入而必掷千金之所在,其中又以花魁白姝儿的闺舫最为诱人,纵舍千金亦难登窥,得入者皆是诸国显贵,常人只能望而兴叹。这艘长逾三丈的画舫前延半扇形香檀木平台,后置七宝双层角檐,檐下垂玉玲珑,整幅湘帘之上漂浮着若隐若现的银丝刺绣,蝉翼般半掩翠栏,冶丽轻柔,自有一种典雅而神秘的美。

今日舫间有人,当中香阁帘下传出清灵动听的琴音,美姬白姝儿着一身宽松华丽的留仙醉花长裙,领口衽边刺绣百鸟衔枝缠花蔓,沿那浅褶妃色胭脂锦点缀而下,一路逶迤铺地,其上柔若无物的嫣红柔纱随着她轻拢淡抹的动作飘曳摇动,几似帘底花光轻笼周身,单那映衬着冰弦的皓腕玉指便已有说不尽的美。

对面一张贵重的冷香木锦榻,缀明珠,贴玳瑁,四面以金玉嵌丝镶做精美回纹,氤氲宝光之中斜靠着一个白衣男子,完美无瑕的面容,俊逸闲洒的姿态,赫然便是不日前才将雍朝半壁江山闹了个天翻地覆的少原君皇非。然而此时,他似是并未对眼前美人有太多关注,闲执羽觞,倚榻半卧,目光却穿过微微飞拂的幕帘看向画舫之外,湖心一畔。

轻挑丝弦,白姝儿忍不住抬了眼角悄悄思量,想来想去,也不知是不是何处怠慢了这位眼下名满诸国的贵公子,来了大半日了,毫不见他往日谈笑风生的兴致。心思微乱,指下无意略略一窒,只是微不可察的停顿,随着轻云流水般的弦音一掠而过,皇非却忽然抬眼,“姝儿,极少听你琴中出错。”

原来他在听,白姝儿扬袖在琴上轻轻一收,弦丝袅袅悠颤,娇糯的声音似也带着几分微澜荡漾:“奴家已弹了几支曲子,公子却只看着窗外绿颐妹妹的画舫,头都不回一下,叫人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公子是不是厌了奴家,这么一慌,手底便乱了嘛!”

美人娇嗔,妙目里一汪春水泫然欲滴,真不愧是艳压群芳的尤物,一颦一笑都妙到了极处,皇非欣赏着她颦眉含怨的姿态,掷下玉杯踱到案前,低头笑道:“分明是自己乱了,倒赖上了我。”

身前娇躯软软向后一靠:“是奴家学艺不精,只盼着公子亲手指导一番,以纠错漏。”

皇非自她身后探手撩动琴弦,叮咚数声,指下流出悦耳的清音。温香软玉艳骨倚怀,那琴音却一丝不乱,飘扬转折,将一段仙音妙曲演绎得淋漓尽致。“可听得清楚?若再错了,我可要罚了。”皇非侧首优雅淡笑,温热气息吹起美人双颊动人的霞色。

白姝儿柔柔顾盼,眼角百媚横生:“公子待要怎么罚,奴家都从你便是。”予他动人的一笑,转首舒袖去为他取那摆在水晶碟中的艳艳鲜果,一丝眼光却有意无意地掠向窗外。

隔湖相望,对面泊着楚都另一位名妓绿颐的画舫,白姝儿向来对自己笼络男子的魅力颇有信心,想皇非倒未必是被绿颐新编的歌舞吸引了过去,只是那船上还有一人,不是别人,正是穆国三公子夜玄殇。

皇非的确为夜玄殇而来。

数日里暗中看察,眼前这位身处险境的三公子深藏不露的沉着倒也真是不一般。两耳不闻战事,漠然不理纷争,只见在此寻欢作乐,掷金买醉,目光往岸上扫去,此时此刻,那几个尾随了多日的间者恐怕早已醉倒在柔情深处袖底裙畔,明日太子御的案头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新鲜的内容出现。

如此看来,那提议确是可行的。

原本一盘死棋,黑白凌乱已近残局,如今偏偏断、连、飞、立,步步都是起死回生的落子,皇非像是颇为感叹,轻舒一口气,眸心却隐泛着异样的精芒。

十余日前少陵城中,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他率军亲迎的使者正是那惊云山巅约他饮酒,玉台水榭与他赏月的女子,如先前每一次偶然或必然的相遇,她依旧有着让他无法忽视魅人的笑眸,送上让他无法拒绝诱人的条件。

楚穆一战,除钺国之外,郗、屺、赪、雩等数个小国就此泯灭在九域版图之上,其中郗、屺入楚,赪、雩归穆,弱肉强食,生死淘汰,强者愈强,弱者消泯,兴亡更替的脚步从不因苍生的不甘与挣扎而有片刻迟疑。

三十六乘七宝云车装载玉璧百对、美酒千坛、金帛万幅,迤逦西行而入楚穆。帝都御赐丰厚的犒赏,惊云山一言承诺,王族未发一兵一卒,却彻底奠定了王域之侧两国鼎立的宏大格局,天下数十年乱象终渐渐归于清晰。

而她带来的另外一个消息——赫连羿人暗中勾结太子御,欲密谋迎公子含回归国。公子含回乃是楚王同父异母的兄弟,亦是楚国目前唯一有资格继承王权之人,如今诸国争权夺霸,刺杀他国国君之事屡见不鲜,一旦楚王身有不测,赫连侯府便可扶立新君,获得绝佳的机会扳倒少原君。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赫连家虽入楚多年为将为相,却终究不是真正的楚人。

如今赫连侯府要杀的人,少原君府却定然要保,非但要保他无恙,更可在恰当的时机助其返国,回赠太子御一份意外的大礼。

“夜玄殇心机武功皆非常人,绝不会甘受太子御压制,穆国内争一起,必然影响与楚国争霸的实力,楚之霸主地位指日可待。退一万步说,若夜玄殇最终不是太子御的对手,无非还是恢复眼前的局面,楚国并无损失,但若夜玄殇能够取代太子御,则以他的性情,对曾鼎力相助的少原君府必存报答之心,如此强强连横,便是双赢的局面。赫连羿人既打了如此一番主意,公子何不顺势而为,令他李代桃僵呢?”

委婉细致,轻言曼语,句句妙不可言,他几乎要为那精心深密的布局而拍案叫绝。强强连横,亦是相约相制,她放手联合楚国,自是早已与夜玄殇达成某些默契,举穆联楚,今后有这两大国左右护卫,试问天下还有谁敢动王域分毫?

推之策之,如今白龙鱼服亲临楚国的那人,放眼九域恐怕当真无人与之比肩。

思之念之,那个艳骨冰心、妖娆剔透的女子,直叫眼前百媚千红都作了索然无味。

皇非多少年来再次有了一试剑锋的兴致,除去曾与宣王姬沧的对决,他很少会有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眼前忽地晃过一点鲜红,白姝儿靠至身畔,以玉指执一枚娇艳的含桃送到他唇边,幽幽怨道:“公子莫不是被绿颐妹妹引走了魂儿?奴家不依了!”

红袖荡落,玉臂半露,颦笑处风情万种。皇非哈哈一笑:“姝儿难道也想罚我?”

白姝儿似拒还迎地嗔他一眼,“当罚公子饮酒一杯!”

皇非方要说话,舱外忽有一个阴柔的声音隔着轻纱冷冷飘了进来:“倚红偎翠,美人销魂,皇非,你倒是快活得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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