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侯府一旦失势,以少原君之手段,跃马帮在楚国将面临何等局面?而穆国,太子御又给了跃马帮多少承诺?跃马帮与他们两家当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时开罪少原君府和冥衣楼的后果,帮主不考虑一下吗?”
一连数问,殷夕语红唇紧抿如刃,霍然抬眸,直面这金戈铁马,铮然逼目的锋芒。
“赫连侯府能给的,少原君一样能给;太子御不愿给的,三公子却可以加倍奉送。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帮主经营跃马帮偌大基业,这个道理想必十分清楚。”鲜红的蛇胆衬着苍白的手指,熠熠琉璃映着幽邃的眸,“当然,帮主也完全可以拒绝我的条件,冥衣楼悉听尊便。”
漫不经心的话语,随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沉没在整片静暗底处。微微跳动的灯火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肃静惊吓,不安地闪烁出急促的影子,于那清利如镜的眸中,折照出一番震荡难平、天人交战的激烈。
案侧下,殷夕语单手紧握成拳,一方面对方所有发问句句切中要害,一方面这其中牵扯的利害关系太过惊人,对方手中握着她弟弟的性命,而她手中却握着整个跃马帮的存亡。
如今她面对的已不仅是一个亲人的生死,也不仅是一个帮派的去从,而是一盘江山之棋,一场立国之战。
暗处的指掌,早已推动了两国风云翻涌。赌上赫连侯府和太子御,跃马帮或许依旧是楚穆第一大帮派;赌上少原君或夜玄殇,跃马帮却可能一跃成为开国之臣,高享庙堂之尊。
输尽所有或是赢回一切,她是否有这样的胆量倾此赌注?
胜则成王败为寇,她是否有这样的魄力放手一搏?
“少原君能给跃马帮什么保证?”
“帮主应该心中有数,少原君的条件绝不会比赫连侯府差。”
“事关重大,我又怎知冥衣楼能否代表少原君做出承诺?”
“倘若少原君在此,帮主难道以为他会执意要与跃马帮为敌,而不是结盟为友?”
“夜玄殇处境艰险,即便他顺利归国,又凭什么去扳倒太子御?”
“那便要看少原君有多大野心,跃马帮又有多少诚意。”
一问一答,一答一问,极快的交锋,犀利的对话。殷夕语最后秀眸一细,语声亦干脆锋利:“与少原君府合作,又助穆国抗衡楚国,脚踏两只船,弄不好便是船毁人亡、人财两空的结果,公子究竟要跃马帮如何自处?”
子昊笑意淡淡,从容说道:“世人常言奇货可居,试问我们手中一件货物,是置之高台,让两家争相竞价更显其价值,还是要让一家捧于手心,而另一家却时刻想着毁之而后快?世事道理,大同小异,无非‘变通’二字。处各方之间而游刃有余,进退不失其道,纵乾坤变换,无损其分毫。以跃马帮如今之形势,可以变通求存,日后为何不能审时度势,成为平衡楚、穆两家的关键,从而取得最大的利益?我请帮主登上的这艘船,船上是何人掌舵、何人摇橹,每个人都有可能左右最后的结果,帮主又怎知最终掌舵之人,不是冥衣楼,不是跃马帮?”
殷夕语暗地里倒吸一口气,被这大胆的想法惊住。
经商之利千万,经国之利无穷,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任何人都会有心动的一刻,人性使然。但殷夕语能成为跃马帮帮主,能使跃马帮立足江湖,成为诸国必争的一大势力,终究不是急功近利之辈,沉声道:“这便是冥衣楼的目的吗?我是否应该认为,跃马帮可能会成为冥衣楼的垫脚石,或者是送死的兵卒,挡剑的盾牌?”
子昊修狭双眸微微一抬,与她眼中亮光交撞,扬声笑道:“难道在帮主看来,楚穆第一大帮跃马帮就这么容易沦为他人脚下石、手中剑,甚至是身不由己送死的小小兵卒?”
扬眉若剑,而那目光亦如出鞘之剑,刹那锋芒。
屋中突然陷入漫长的沉默,子昊含笑等待殷夕语的答案。
一天夜幕,暗似凝血,深如丈渊,大楚江流亦在这黑暗之中滔滔远去,汹涌不绝……
终于,殷夕语自灼目的火光下抬头,一字一句开口道:“好,我答应你的条件,和你交换这颗价值倾国的蛇胆。”
如此至关重要的承诺,子昊听了也只一笑,波澜不惊的眸心,却有一缕幽深的意味轻轻漫染开来。隐约有雨意,覆过了深夜的气息,他取了药瓶在手,微微凝视,似乎轻声叹了口气:“帮主的决定必将为跃马帮带来莫大的获益,只是……”他抬眸而笑,“这颗蛇胆,我却不能给你。”
这变化太过出乎意料,殷夕语不由一愣,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子昊道:“我曾答应了别人,绝不将这蛇胆送给跃马帮。”
第55章 第二十三章
弄清对方并非说笑,殷夕语再好的心性也难容如此戏弄,霍然起身,寒眸凛威:“公子今天原来是拿我殷夕语消遣来得!跃马帮虽不愿与冥衣楼结怨,却也并非怕了你们!”
子昊淡然静坐,眸中笑意不改:“除去蛇胆,我还有另外一个条件,帮主听过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殷夕语冷然不语。子昊道:“请问帮主现在是想要这一颗蛇胆、一个废人,还是想要一个生龙活虎的跃马帮少帮主?”
殷夕语柳眉微蹙:“你这是什么意思?”
子昊道:“令弟被天残灭度掌所伤,一旦服用蛇胆解去掌毒,自身被毒性压制的真气便会突然四下流窜,重伤过的经脉无法承受负担,必然再遭毁灭性的重创,则永远没有复原的希望。”他的语气平淡一如先前,无形下却有种冰冷的意味如水溅流,在殷夕语心中不断激起阵阵寒意,只因他正陈述着一个无可更改的残酷事实,“但是,如果有人能以先天真气替他逼出掌毒,同时设法引导内力慢慢回归,那便有了缓冲的余地,伤害会减轻到经脉可以承受的程度,日后只需善加调养,恢复武功并非难事。”
殷夕语眉睫一抬,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也并非没有想过,但这世上内力臻于先天化境之人本就寥寥无几,更何况即便有这样的人在,谁又会用这种非但大耗自身真元,弄不好还会遭毒性反噬危及自己性命的法子助人疗伤?面对着那双高深莫测的眼睛,她始终不确定对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顺着话意推测道 :“你的意思是……愿替我弟弟逼毒疗伤?”
子昊微笑道:“若帮主不反对,我可以试一试。”
殷夕语着实吃惊不小,忍不住道:“天残灭度掌的剧毒非同小可,这样做等于是冒性命之险。”
子昊淡淡点头:“我知道。”
殷夕语沉默了一会儿:“跃马帮尚且算不上是冥衣楼的盟友,你为何肯如此不遗余力地相助?若还有什么条件,不妨先行说明。”
子昊含笑摇头:“最终能不能成为盟友,要看双方合作的诚意,帮主既已答应了我之前的条件,我岂会再行威逼利诱?此后同舟共济,跃马帮的事便是我冥衣楼的事,能做到的,我自会尽力而为。”
这番话便是承认方才与殷夕语谈判不乏手段谋算,但却说得坦荡磊落,叫人明知落在了他的算计中,偏偏生不出什么反感来。如今的局面,答应他固然是拿殷夕青的生命冒险;若不答应,殷夕青也一样必死无疑,跃马帮和冥衣楼则必结深仇。
少原君府倾天之手,隐在暗处冷剑的锋芒……
江山江湖,风雨风云,谁对谁的心机,谁引谁的前路,谁进谁退,谁的余地,谁的孤注一掷?
无非一场完美的棋局,只看你愿做了棋子,还是那个弈棋之人。
室门闭合,夜色降临前最后一丝光亮沉入重重帘影深处,廊前风至,天幕飘落零星雨丝,室中越发显得幽谧寂冷。
身受重伤的少年始终陷在昏迷当中,眉目间不时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子昊在旁盘膝静坐,指间串珠轻轻转落清幽的光芒,待从片刻深思中睁开眼睛,他抬手自殷夕青胸口膻中要穴小心地渡入了一道真气。
功法流转,可以清楚察觉天残灭度掌的掌力如无数赤蔓般纠结在殷夕青经脉肺腑之间,而他自身真气却被束缚在丹田之内,忽强忽弱,凌乱不堪。子昊曾翻阅过竹苑琅轩存留的天残灭度掌法诀,知这毒掌十分特异,所以先聚三分真气护住殷夕青心脉以保万一,然后才缓缓催动玄通心法,一股沛然如水的力量逐渐向掌下奇经八脉中散去。
在他真力催发之下,殷夕青泛白的肌肤隐隐透出一片异样的浮红,而子昊指尖却有一点暗紫色的异芒若隐若现,有如活物一般不断侵入他布满剧毒的经络。
玄通真气仿若游龙,四下游走周身。盘踞着的毒气却似无数被激怒的毒蛇,仿佛看到了甘美的血食,昂然吐信,暴然流窜而至。接连的真气交撞,渐渐在那片浮红中激发出暗赤如血的颜色,而使殷夕青的身体于黑暗中呈现出难言的诡幻。
四周垂幔无风轻扬,子昊却只静静闭目,唯指间异芒潮涌,骤然散发紫魅的微光。透过淡薄绡纱,几乎可见他周身同时被隐隐幽暗的光芒笼罩,说明九幽玄通正被逐渐发挥到极致。
赤色愈深,紫芒愈盛,真气毒气纠缠不休,由殷夕青手指少商穴始,沿劳宫、内关、曲泽、天泉一路而上,过肩井,下神堂,再经气海、三焦等处循环往回,此消则彼长,此退则彼进,一寸寸抗衡反扑,不时形成僵持的局面。子昊平静的眉间渐渐收拢,而昏迷中殷夕青身子亦不断轻颤,忽然间,嘴角溢出一丝浓稠的血迹。
子昊眉心骤紧,虽然真气交撞的反震力已大半被他引向自身,但殷夕青重伤之余,仅些许余震也足以造成严重的后果。不及细想,掌下真气流转,代表着习武之人生命精气的宝贵内力,在他控制之下倾注一处强行压向那股阴邪的掌力。
赤色中游龙旋啸,万蛇噬化。一层清晰的暗紫色幽芒,透过长垂无声的纱幕恍然异亮,照得暗室一片清炫,继而收敛宁静,却始终充盈着幕后静谧狭小的空间。子昊额前渐有冷汗涔涔渗出,隐约间唇色轻染了涂朱般的鲜红,衬得那清俊轮廓在这幽光之下显出一种近乎妖异的苍白。
先天真气如水浸纱,一点点蚕食深入。所过之处,仿佛有赤丝不安地绽出经脉,流窜挣扎,却瞬间被紫芒抽离,消弭于九幽玄通邪异的真气之下。
与之前强行对峙不同,如此抽丝剥茧,经脉间每剔出一丝毒气,便被玄通真气禁锢收束。这样的做法较之先前更耗真元,子昊指间异芒愈亮,脸色便更苍白一分,入侵的毒气一点点减弱,殷夕青周身经络逐渐空荡,丹田内力出于一种本能,自然向各处流注,遇上他事先设下的禁制,皆被阻挡下来。但天残灭度掌的毒性越弱,他自身的真力恢复越多,对于禁制的冲击力也就越强。如此一来,子昊不啻于在无法还手的情况下强行应付两面强大的夹击,僵持片刻,终于身子一颤,一口鲜血溅染衣襟。
窗外浓云沉重,天地已完全沦入黑暗,唯有密密细雨不断闪出冰冷的微光。
九幽玄通源自上古巫族,以奇毒逆天而行,浸经脉而修真元,其性阴寒灵邪,倘若一旦引导不慎,不仅无法清除天残灭度掌的剧毒,更有可能引发毒气反噬,届时即便自身能保,殷夕青也必落个血逆暴亡的结果。
子昊深知此中利害,因而格外留意谨慎,也不知过了多久,天残灭度掌最后一分毒气终于拔除。帘外光线黯淡,那仅有的一盏青灯仿佛禁不住冷雨的侵袭,忽明忽暗,将熄未熄,他掌下的紫芒似也不稳,微如萤火,幽幽若灭。
这番运功真元损耗过巨,不得已自行调息了片刻,他才再次催动心法,紫芒转盛,手掌下殷夕青全身肌肤如被光潮,逐渐呈现出一种莹透的色泽,在这冥冥幽静深处,仿佛能够看到细密如丝的玄阴真气正将毒气聚敛收束,只待最后一击。却不料在这关键时刻,心脉间忽有数刃急痛袭来,子昊手底真气不由一窒,本被阻挡在丹田之中的内力觑得这个机会,如同汹涌洪水破堤而出,猛地便向殷夕青四周经脉冲去。
以殷夕青此时的身体状况,若受到这般冲撞必定经络寸断,再无挽救的余地。子昊胸口气血翻涌,却已无暇自顾,唇锋一利,断然撤去逼住毒气的玄通真气,倾尽全力拦向这股失控的力量。
殷夕青武功毕竟不敌九幽玄通,被及时阻挡下来,同时紫宫穴中仅余的一缕真气却在子昊的刻意引导下掉头外冲。
如此一来,便等于将所有毒气在失去禁制的瞬间强行引入自己体内,子昊脸色蓦地一白,鲜血如利箭般自口中疾喷出来,全身经脉仿佛万刃齐搅,顿时痛不可当。他一边强抗着殷夕青内力的冲撞,一边将毒气急速引出,紧抿的薄唇间不断渗出鲜血,在惨白如雪的肤色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鲜血溅落,他腕上的黑曜石烁然一亮,点点冰冷的玄光转舞飞逸,与那将散未散的紫芒融为一体,明净剔透,流漾不休,陡然向外散开,将道道鲜血的赤红照出无比妖冶的异魅,亦将子昊和殷夕青的身子笼入其中。
此时上郢城外,正赶往灵台西山寺的玄衣女子忽然停步望向浓云密布的夜空,仿佛竟有明异的天星,自那风雨影里、乌云深处疾闪而逝。
身边蓝衫男子顿住脚步,回头问道:“公主,什么事?”
深湛的眼中纤影迷濛,女子的发丝被风吹得飞扬凌乱,掠过雪砌般的容颜,袅缦身影亦似在风雨中飘摇,似幻似真。
她抬手抚上心口,腕上一道灵石幽光潋潋,至深之处,晶莹如雨纷流。“没什么,走吧。”低声答了一句,玄袂如云拂过长发,夜色雨光流逸飘落,一瞬轻颦的眉间随之恢复了慵然的平静。
转身而去,两人的身影双双没入山畔急雨,很快便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暗色深处。
玄光澄明如镜,始终幽幽笼罩着幕帘内整片空间,清静莫名,却又诡异到极点。随着子昊唇角鲜血滴落,那光华愈发剔透,而显得愈发空灵冥美。
暗紫色的微光渐趋平稳,在子昊掌下带出些温润的色泽,最终徐徐涌向殷夕青周身。直到毒气完全清除,子昊才撤去禁制,引导殷夕青自身内力流回经脉。
两重真气一退一进循经过府,穿十二玄关运转周天,由始至终都凭借他用九幽玄通引渡,冲击之力自然也不断传递到他的身上,被他强行承受下来。时间一分一毫过去,殷夕青头顶一层淡淡的雾气笼罩不散,衣下汗出如浆,脸上却逐渐透出正常的血色。与此相比,子昊的脸色却越来越见苍透,越来越见疲惫。待终于功行圆满,他已顾不得查看殷夕青的情况,任他自己向后靠在墙上,急急伸手想撑住身子,却就那么晃了一晃,人便直接向前栽去。
玄光紫芒,刹那消逝无痕,唯有点点朦胧的光影依稀飘存在寂墨如深的黑暗中。
漫漫雨随风势,如倾如注穿透深夜,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烛火挣扎一跳,终于完全熄灭,一切光线都陷没于冰冷的雨夜,模糊了幕帘深处清瘦的身影。
巨大的真元损耗使得强烈的晕眩铺天盖地般袭来,如同深夜里冰冷的海浪,要将人拖入无底的漩涡中去。似乎以前任何一次毒发都没有过这样难熬的感觉,子昊全凭一股强大的意志力保持着清醒,提醒自己外面还有跃马帮的人在,绝不能就这样昏睡过去。半躺着闭目调息,勉强平复自己体内真气的逆冲,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慢慢撑着旁边低案坐起来,抬手试了殷夕青脉息,瞑暗之中,唇边极轻极轻地绽开了一丝平静的微笑。
楚都整整一夜急雨未停,直到天色擦亮,仍旧一天暗云密布,丝毫没有放晴的意思。目视始终阴霾的天气,商容那双向来森冷而不露情绪的眼中也隐透出些许忧色,他显然已等候了很久,一见子昊回到山庄便快步迎了上去,奉上两道密折,低声道:“主人,帝都接连两封加急奏报,扶川七城大灾愈发严重,沫水几度决堤,两岸数百里尽化泽国,灾民已逾三万人,昭公设法调动了所有国库存银,怕还是不足所需。”
伞下风雨,牵衣飘摇,子昊眉心隐不可察地略过一丝蹙痕,却未接那密折,仍旧向前走去,步子甚至比往常略快一些。商容继续道:“邯璋分舵已将楚二公子的事情办妥,问是不是将人带回楚国。赤陵分舵飞鸽传信,宣王借边城换防之机暗地调离了两支精锐骑兵,动向不明,请主人示下是否要着手应对。还有,万俟勃言昨日便来求见,已经在前厅等了一夜,主人见还是不见?”
子昊先前闭关十日,这几天人又不在山庄,着实积了不少事情亟待处理,只是现在根本是强自支撑着回来,连开口说话都觉勉强,只盼能坚持到回房之后,不至于让庄中部属看出什么不妥,徒乱人心。
一路淡着神色径自前行,隔着那急急雨势看在人眼中,也不过是添了几分清冷高傲。他平日里话便不多,众人只当他听了这般消息心绪不佳,倒也没往别处想,唯有商容伴君日久,隐隐觉出有些不对,方一蹙眉,停住话语,抬头便见前方两道人影冒雨而归。
冷风中,子娆玄裳凌飞,苏陵蓝衫如染,两个人显然刚赶了不近的路程,亦是一夜未曾合眼,还没到近前便听子娆道:“子昊,你昨晚是不是出去了?”踏足竹廊时她忽地停住,盯着他脸色满目诧异。
雨下深寒透心,视线竟有一瞬模糊,子昊苦笑,为防万一,先前特意命子娆出城,却不想他们回来得这么早,唇畔勉强牵出微笑:“回来了吗……”方一开口,胸中翻腾的气息再难压抑,一口鲜血直冲上来,唇间染出刺目丹红,直映得脸色煞白如雪,惊破了女子漫然清眸。
雨落成幕,水溅如烟。
一阵阵寒气扑面而来,商容暗灰色的衣袍被那雨势激得翻飞不已,他却浑然未觉,如一尊沉硬的岩像,有着更甚风雨的坚冷。
数道黑影散开,屈身听命的影奴分别没入雨中,迅速消失不见,整个山庄湮没在滂沱暴雨之下,显得分外森重窒人。
如瀑急雨将天地模糊成昏暗一片,唯见丝丝重闪穿裂乌云,不时照出煞白的雨帘。商容身后,道道垂帘光影凌乱,仿佛冷雨的寒气带入屋室,溅落一地幽森。断断续续的低咳自那碎影间隐约传出,商容一声声听着,目中不动不摇,唇角却有一刃锋利渐渐成形,愈刻愈深。
一角蓝衣匆匆转过回廊,来得甚急,商容侧身,目光正与已至近前的苏陵对个正着。“如何了?”不等他开口,苏陵已开口询问。
商容摇了摇头,瞥过竹廊上犹自猩红的血迹。主上方才旧疾骤发,来势异常凶险,离司已进去了小半个时辰,却至今未见动静……苏陵眉峰隐锁,素日温雅的俊面亦如玉冷,透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凝重。
此时身在楚国,且不说距帝都千远万远,诸事鞭长莫及,单是楚宣两国眼下暗流汹涌的情势,一旦东帝身有不测,立刻便会掀起滔天大祸。如若万一……苏陵轻轻闭了闭目,仿佛那刺目的血迹仍在眼前,九幽玄通纠了剧毒逆冲心脉,怎会突然恶化至此?不知离司可有把握,是否能镇得住那愈发肆虐的积毒?
“万俟勃言人还在前厅。”身边商容提醒道。
“知道,我去见过他了。”苏陵抬头,顿了顿,语声压低下来,“外面各处已安排了下去,其他便劳公公多费神了。”
这已是作了最坏的打算,见惯深宫多少兴沦罔替,商容神容不动,只是不着痕迹地微一点头,“万千都在九公主身上……”
正在此时,屋内帘光一晃,离司捧了药匣快步出来。苏陵和商容都是一凛,急步迎上前去。商容一眼瞧见药匣上压着的朱红皮囊,内中一片翻滚躁动,似是那毒物禁不住雷雨催发,激起了噬血的狂性,兀自冲撞不休。抢先问道:“不能用,还是失了效用?如今情况怎样了?”
离司脸上颇见疲惫,手中堪堪压制那狂躁的金蛇,一边摇了摇头:“不是,主人体内天残灭度掌的毒性被九幽玄通克制,针石尚能见效,这法子自是能不用便不用……”
话正说着,苏陵已追问下来:“怎么会是天残灭度掌的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离司身子微微一震,欲言又止,心中不敢违逆主人意思,却又被两人接连问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重云中闷雷滚滚不绝,这暴雨像是要将天地撕裂一般,浇出如墨昏暗,紧紧压向万物。一阵疾风扫过竹廊,迫得几人目不能视,不得不向内退了两步。便这时,听到里面传来九公主暗哑的声音:“你答应我不将蛇胆送人,却拿自己的性命这般玩笑?那殷夕青,他算是什么人,值得你冒这样的险?”
数声闷雷窒迫,重重压过心头。幽暗屋中,道道支离破碎的帘光,割裂子娆寒玉般的容颜,清眸怔视眼前人,一片如墨潜流,纵横成波……
魔域里魑魅魍魉,惊不破明净尘心;人世间无常诸相,压不下纵肆莲色。九天十地唯有他,令她甘入那魍魉之境,为他淡淡一笑,敛尽万千魅华。
众生痴业,孽幻纷流。
二十年天家帝女,数千夜塔底孤魂,冷踏过血色金辉煌煌尘埃,她将天人鬼神都嘲弄,却在空旷的祭殿深处,低下艳肆眉目,许那一声轻柔的眷恋。
他的喜乐安康,她的三世三生……
九域四海倾风云,冥冥之中他的微笑,是谁的江山天下,谁的地狱红尘?金口玉言淡然的重誓,一身风雨沥血的筹谋,她猜尽了人心终猜不透他,他算尽了天下亦算尽了她。
子娆衣袖微微地抖,掌心里尽是他的血,一路染上冰凉丝袂。温热的感觉转瞬即逝,却胜那妖娆蔻丹刺目,似有一种残艳而极致的美,一层层绽穿心房。分不清是急是恼,只觉深不可当的痛,仿佛那毒蔓正随着他的血液刺裂肌肤,在冰莹的骨肉间隙恣肆浸漫,绞开道道炙烈赤红的伤痕。
风声雷声雨声,纠结向沉重的窒暗深处,外面依稀只听得主人极低极低地说了一句:“此事,我自有分寸。”便是声声闷促低咳,只比这雷雨更加惊心。
一句自有分寸,多少次乾纲独断,此时此刻当真不啻火上浇油,子娆再难耐这样的痛,脱口便道:“重华宫二十几年用下的毒是何等程度你不是不知,身为一族之主、一国之君,竟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这难道也叫分寸?”
外面几人虽都知东帝和太后这段隐情,但作为宫中禁忌,任谁也不敢在主上面前这样直言不讳。苏陵心下一惊,疾步便抢了进去,几乎和商容不约而同地向前拦道:“公主!”
昏暗里雨声惊得烟香缭乱,子娆霍地回头,素日慵媚散漫早被那一身艳戾代尽,眸中幽烈冷焰,几如焚心之火,一眼扫向他们:“要你们俩是干什么的!难道跟在身边都不知劝吗?”
长明宫司医女吏职责便是确保主上健康,而影奴的存在原本就是为了主上之安危,离司和商容双双跪下在近旁,此时即便九公主当场处置了两人,他们也没有任何理由辩驳,亦将无条件地服从。屋内霎时静得只闻急促雨声,面对那双冷魅噬魂的眼睛,就连本无责任的苏陵亦后退半步,一掠衣襟,跪了下来。
“子娆!”子昊试着撑起身子,但不过是轻微的动作,急促的晕眩却迫得他匆匆闭目。那天残灭度掌的毒性虽如先前所料,未曾助纣为虐,但仍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此时周身难言的疲惫虚弱,如同落入无底深渊,一直不停地坠下去,空荡荡难受到极点,却又有尖锐的剧痛遍布了五脏六腑,强撑之下,神志却一阵更甚一阵昏沉模糊。停了半晌,他方哑声道:“莫要胡闹。”
子娆凤眸微剔如刃,冷道:“我若不胡闹,你怕不真要遂了那凤妧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