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非一直饶有兴趣地听她款款笑言,此时忍不住放声畅笑:“子娆啊子娆,得妻如你,实乃人生快事!”抬手挽她过来,“今晚我便将此灵石送与子娆,无论日后如何,子娆都将是我皇非唯一的妻子,最爱的女人。”
子娆微微地笑,袖中玉指轻舒,将紫晶石取在手中,柔声道:“夫君放心,君府一切自有子娆照应,子娆亦会备下美酒,静候夫君佳音。”
皇非倾身在她颊侧一吻:“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会速去速回,定不令子娆久等。”
英煌宫与上阳宫相隔整片御苑,火起之时早有都城军五部禁卫将此宫殿内外守护,烈火喧嚣远远传来,殿外天空被映得一片火红。
楚王后苍白着脸端坐金榻,越过珠帘玉光,看着殿外不断冲起的火光,眼中说不出的神色,逝如烟火,淡如秋霜。
这般惨烈景象并不陌生,十年前君府之中,亦是如此焚天烈焰,亦是如此血染琼华。如今巍巍辉煌的君府大殿下,那一片深埋的断瓦残垣,是父亲毁身丧师之辱,是母亲自裁谢国之恨。
昔日赤足散发,一步步拜上宫阙,今朝冷眼相看,这一场金戈铁马。
不知那曾下令抄没君府,亦曾惊叹她美貌的头颅,此刻是否已被剑戟高高挑起,那曾缠绵恩爱的身躯,是否已化作朱雀台上一缕飞灰。
十年夫妻,十年君臣……
“启禀公主,赫连羿人勾结二公子意图谋反,少原君已率兵入宫平叛,我等奉命前来保护公主,叩请公主金安!”
侍卫急促的禀报声响起在殿外,含夕“唰”地掀开帘栊:“什么?赫连羿人竟敢逼宫谋反,好大的胆子!哼!皇非既然到了,便有他好看!你刚刚说什么二公子,我二哥怎会和他狼狈为奸……”
“大王现在何处?”话未说完,身后传来楚王后淡声询问。
“回禀王后,叛军主力攻破焕章殿,大王与三百禁军被困朱雀台,外面火势猛烈,实情尚不清楚。”
楚王后身子微微一晃,含夕闻言大惊:“那王兄岂不是很危险?不行,我要去看看!”一转身,忽然发现楚王后脸色惨白,摇摇欲坠,急步抢上去扶住她:“王嫂你怎么了?”
楚王后一手紧紧握住含夕,一手掩在腹上,眉目之间尽是痛楚,一时连话也说不出。含夕见她这情形,竟似即将临产,顿时慌了手脚:“王嫂……快快!快来人啊,快传御医!”
远处轰然一声巨响,朱雀台方向再次冲起火光,大火飞烟遮尽半边天幕,侍女们惊叫奔跑声中,上阳宫里乱成一团。
东城质子府。
楼阁阒然。
焰火之光时而映透长窗,将漆黑的暗室瞬间照亮,夜玄殇瞑目独坐,仿若入定。
极轻极微的脚步声,迅速移动,刻意屏抑的呼吸,衣衫掠起夜风几不可闻的轻响,随着回廊两旁敌人迅速潜伏,屋顶之上亦有数人出现,以此静室为中心,整个质子府悄然陷入重重包围。
锦衣夜行,人人以黑巾遮面,腰佩虎纹金刃刀,来者显然并非少原君麾下精兵,身手却绝不逊色分毫,为首之人挥手施令,刀刃出鞘,破窗之声响起。
夜玄殇倏地睁开眼睛!
窗前数道寒光激射而至,同时上方屋瓦崩裂,碎石飞尘充斥暗室,将他所在的席榻全然笼罩在刀光之下!
案裂,榻毁,刀锋急啸,人影骤闪。
一道强大的剑气乍现即收,如龙潜啸,突袭者身不由己跌出门窗,无不骇然回头。
中庭月满,玄衣迎风。
夜玄殇不知何时早已到了室外,长剑归于背上,仰首看向楚都上空漫天华焰,忽然叹道:“计先,你不留着性命好好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美景,却来凑这份热闹,不觉后悔吗?”
质子府总管计先自两排黑衣人背后现身出来:“属下奉命来送三公子上路,还请公子见谅。”
夜玄殇转身,满含兴味地将他打量,最后目光扫向两旁,一声轻笑:“白虎秘卫,怪不得你如此把握。也罢,你这六年跟着我,伺候得也算周到,今晚便留你一条全尸。”
计先有恃无恐上前数步:“三公子纵然武功高强,此次也难逃白虎秘卫与天宗联手重围,属下的性命就不劳公子操心了。”
夜玄殇微笑抬手:“我数到三,留你全尸。”
计先下意识后退,大喝一声:“动手!”
刀光急,飞血溅,一天盛焰绽烈华!
“你……你们……”
夜空光华凋散如染,计先不能置信地看着自己心口穿出的刀锋。刀锋冰冷,四下尸体倒地的声音传入耳中。
风声响起,数名白虎秘卫撤刀后退,夜玄殇“三”字出口,计先等十余人横地气绝。
“西宸宫八部秘卫参见三公子!”
庭中禁卫俯身叩拜,刀光利影,杀气分明。
夜玄殇大步前行,随手将外袍甩给为首的黑衣人:“设法引开少原君府兵马,接应白姝儿出城,天亮前我们在沣水渡会合。”
“是!”那黑衣人跪地领命,随即抬头道,“属下会在东城留下暗哨以备不测,楚宫凶险,请公子务必小心!”
夜色浓,极云湖百里风波,滔滔拍岸,东帝御驾回宫已近两个时辰,楚都中消息不断传来……
皇非亲率烈风骑入宫平叛,调集三军封锁楚宫九门。
侯府叛军火烧英煌宫,焚毁朱雀台,楚王于大火中为乱军所杀,尸骨无存。
烈风骑攻入英煌宫,叛军不敌,一路败退,至日行门时遭邝天所率三千精兵伏击,损失惨重,赫连闻人当场战死,赫连羿人率残兵突围,逃往西郊大营……
一阵阵波涛,一层层激浪,东帝眼中始终静如深海。这一整夜无人见他回头,远处天幕此起彼伏的火光依稀映着凭澜殿前清隽的身影,深深浅浅,冷冷淡淡。
直到有部属前来禀报,九公主凤驾前往上阳宫,东帝忽然回身,眉心倏忽掠过淡痕。
烈焰冲照宫苑,凌乱的火光之下,上阳宫侍女不断进出,人人步履匆忙。
殿外愈演愈烈的杀伐声传入耳中,处处天陷地裂一般,谁也不知情势究竟如何。屏风之后,楚王后痛苦的呻吟断断续续,明暗跳颤的灯火下,更添几分慌乱。
禁宫九门因大乱封锁,此时无从传召御医,含夕在外急得无法可施,扬眉挑眸对随身守护的召玉喝道:“让他们打开宫门,我要去找皇非!”
召玉低头道:“外面现在十分危险,公主千金之躯,万万使不得。”
含夕跺脚急道:“什么使得使不得!王嫂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当得起吗?”说着转身便走,召玉脚步一错,抬手拦她:“公主不可……”
含夕方要发怒,上阳宫忽然中门大开。
点点火把,重重剑戟,两列铁甲骑兵拥护一人策马而入,火光迎面照来,逼得宫中守卫士兵纷纷后退。
召玉一惊,闪身将含夕护在背后,袖剑入手。隔着高高玉阶,但见那马上女子玄衣凤服,妆容艳烈,丹霞胭脂挑星眸,烈烈朝华夺焰光。
马前赤色护额环做月纹神鸟,正是君府徽识,除少原君夫妇之外,再无他人可用。
一扬袖,翻身下马,身后铁卫自玉阶两侧急趋而上,那魅艳身影亦从容踏上殿台。
“子娆姐姐!”含夕既惊且喜,迎上前去,“你怎么来了?”
子娆掠了召玉一眼,含笑道:“还不是皇非不放心,要我亲自前来照应,王后何在?”
含夕急道:“王嫂在我宫里,孩子……孩子就要出生了,你快想想办法!”
“什么?”子娆凤眸一扫,蹙眉道,“王后临产,岂容这许多士兵在旁,成何体统?”当即侧身下令,“你们统统退出宫门,不听传召不得擅自入内!”
“九公主且慢!”召玉突然上前一步,“此举怕是不妥。眼下大局未定,宫中仍是凶险,王后身边岂可无人护卫?”
子娆移步转身,凤眸咄咄,含威视她:“君上已亲临英煌宫,何人能再兴风作浪,难道你认为烈风骑会败给赫连侯府不成?禁卫不过退至宫外,王后身边自有人服侍,君上派你们来又是干什么的?”说罢华袖一拂,手中一道令符示出,“朱雀神符,如同君上亲临,都城禁卫还不速速退下!”
兵符一出,三军从令。
月华下凌然盛气,煌煌凤华,众人望之俯首,莫敢拂逆,便连召玉亦退后几步,当面屈膝跪下。子娆淡哼一声,携了含夕扬袖而去。
一道幽香拂面掠过,召玉抬头,心中只觉有些不妥,却又说不出缘由,急步起身跟上二人。一路灯影绰绰,前方凤服下艳丽的背影忽明忽暗,直入鸾宫深殿。
朱红重门悄然关闭。
灯火倏暗,重纱屏帷后传来的痛呼声令得召玉心头骤跳,眼见含夕抢进去询问侍女情况,停步屏风外的九公主忽地回头对她一笑。
幽艳近妖的眼睛,笑痕如刃闪过,袖底寒芒疾现!
召玉大惊之下撮掌前挡,却已不及。剑光贯胸,鲜血激散溅屏风,帛裂玉断!
榻前四人乃是自在堂安排护卫王后的侍女,变故起时齐声怒叱,四柄长剑出鞘,刺向子娆后心。子娆身形飘忽一闪,人已至其身后,回手一道袖风凌厉,几人同时吐血跌飞,竟是一掌毙命。
含夕闻声回头,顿时惊去三魂六魄。
血泊之中玄衣女子华袂飘飘,仿佛九天罗刹踏凡尘,满身杀戮,戾色逼人。近旁宫女无不失声惊呼,仓皇躲逃,宫灯倾上罗帷,火苗猛地窜起,满地血色触目惊心。
“子娆姐姐……”含夕睁大眼睛,“你这是……干什么?”
一丝冷艳淡笑自子娆唇角逸开,带出话语无情:“你若要怪,便怪皇非不该与帝都作对,看在往日情分上,我留你不杀。”
扬袖手起掌落!
含夕武功本就不及子娆,震惊中连抵抗都未及,闷哼一声向前倒去。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刚刚传来,戛然而止,火光下溅满帷帐的血花,是她昏迷前最后一幕记忆。
第76章 第十二章
月照玄宇,塔林森然。夜玄殇翻身跃入城东古庙,前行数步转入中庭。
前方一人自虬枝花树下转身,白衣皎皎,如映琼光,含笑道:“三公子果然准时,我还担心质子府若有围兵,你未必能安然走脱呢。”
夜玄殇潇洒欠身:“虽有点小小麻烦,但玄殇若连质子府都出不了,岂不让殿下失望?”
月下一身轻甲战袍,飒飒英姿,绰绰风华,眼前正是当今九夷族女王且兰。
“君府已然行动,楚宫大乱,都骑、都城两军禁卫和烈风骑皆被叛军牵制,我们从密道入宫,直通衡元殿,之后叔孙先生会亲自带人接应,一切顺利的话,天亮时三公子应该已入穆国境内。”
“有劳殿下。”夜玄殇点头,抱剑在胸,神情朗朗,“玄殇有件事情一直不明,今夜如此助我,九夷族所冒风险非同小可,不知, 究竟是殿下自己的决定,还是东帝授意?”
且兰举步前行,在经过他身边时停下脚步,战袍风中扬起,微笑侧首:“是九夷族还是帝都,对三公子来说很重要吗?”
夜玄殇目光在她眼中一停,片刻对视,突然笑道:“哈哈,确实无关紧要,玄殇多此一问了!”
赫连侯府弑君叛乱,奉少原君令,都骑禁卫布防上郢东西两城,九门十八坊火把点点,蹄声阵阵,不断有禁军纵马而过,整个楚都笼罩在一片火光肃杀之中。
夜玄殇与且兰巧妙避开守兵,半刻之后到达密道入口。
楚宫密道仍有机关防护,但有且兰从旁提点,比起上次彦翎步步探路自不可同日而语,两人未费多少周折便顺利潜入,且兰对夜玄殇道:“上次你夜闯衡元殿后,皇非亲自设下一重剑阵,他的阵法机关深得师父真传,我并无把握能够破除,所以我们唯有经造兵场中密道绕往衡元殿,但却要设法瞒过其中守卫。”
夜玄殇道:“路上我曾留心看查,以少原君府此次平叛出动的兵力,造兵场中留守之军不会超过五百,我们只要小心行事,应有九成把握能够成功。”
黑暗中雪纱遮面,只见且兰眸波一扬,眼中隐约透出笑意:“看来你对楚国兵力分布知之甚详,今晚造兵场中不多不少恰是五百守兵,三公子是想硬闯,还是智取?”
夜玄殇闪身越前,回头笑道:“硬闯也好,智取也罢,请让玄殇当前先行。”
接近君府方向,寒气越来越重。此次进入密道不像上次那般匆忙,夜玄殇沿途细察,发觉石壁之上湿气层层,不时有水声入耳,方知这造兵场竟是建在君府与楚宫相连的内湖之下,巧借地势之利,将密道中所有异常掩盖得天衣无缝,囤军驻兵无人能知,可谓布置精心,机密隐蔽。
在且兰指引下,两人很快深入密道,不多会儿便有火光映出,造兵场入口出现在眼前。
与那日炉火雄雄、兵来将往不同,今晚偌大的造兵场四下安静,唯有当中一个巨大炉鼎火焰燃烧,照亮周围剑石兵甲,八名赤衣侍卫分立两侧,把守着通往君府以及造兵场后密牢的通道。
且兰与夜玄殇悄然潜入,归离、浮翾双剑同出,一双锋芒,数道血光,八名侍卫连人影都未看清,便颓然倒地,声息全无。
“好剑法!”夜玄殇低声一赞,“以前只听说九夷族女子善用弓箭,炎凤弓天下无双,却不知殿下剑法亦如此精妙。”
且兰回剑入鞘。洗马谷中朝夕相处,九式剑招口传亲授,身畔低低轻咳,指尖冰冷的温度,青衣雪袖,兰息药香……
一瞬回忆化作眸中千百波澜,方要说话,耳边忽闻一声暴喝:“什么人!”
两人同时一惊,前方破风声起,紧接着一阵机括微响,且兰识得是密牢中箭弩机关发动之兆,脸色骤变,便见密牢入口处三道人影飞掠,箭啸声随之响起!
密道中寒芒忽现,无数劲弩锋芒疾密,爆射而至。
夜玄殇亦曾见识这机关厉害,心叫不妙,却见那三人中最后一名蒙面女子急掠时突然返身,抬手一扬,一片迷雾自她手中散出,有若实质般封向密牢出口,半空一旋,漫天箭矢纷纷坠地,竟被一张细密如缕的丝网全然阻下。
“雕虫小技!送你们点回礼尝尝!”那女子轻笑声中再一扬手,丝网凌空飞起,不知如何化出无数金针,密雨般罩向出口。后面追来的守卫猝不及防,顿时一片惨叫。那女子一招得手,亦不恋战,道声:“便宜你们!”抽身便撤。
不料此时,四面入口忽然毫无预兆地落下数道闸门,同时将所有出路完全封死,偌大的造兵场顿成地下牢笼。
那女子“哎呀”一声顿足,暗器再次射出,阻挡密牢追兵。另一名蒙面女子亦返身杀回,一柄长剑灵动犀利,变幻莫测,每每出招,必有守卫吃痛跌退。
这座君府密牢与造兵场相连,为防重犯逃脱,机密泄露,四面机关重重,牵一动百,这些来自《冶子秘录》的连环机关,发动之快世所罕见,叫人即便知道,亦根本无法避开。
便这片刻,密牢中守卫涌入,顿将且兰与夜玄殇一并卷入混战。凭他两人武功,区区守卫自然奈何不得,但且兰却知这下十分麻烦。要知造兵场中机关一旦发动,便会同时向君府示警,立刻引来重兵追捕,纵然今晚君府大部分兵力都在楚宫,但所余三千烈风骑,已有足够的实力应对任何变故。
此时进入造兵场的守卫越来越多,逼得原本分做两处的几人渐渐靠拢。先前那两名蒙面女子护着当中一人,虽不断出剑伤敌,却也一时无法杀出重围。且兰剑下连断对手两柄兵刃,再伤一人,正自焦急,身侧忽有人低声喝道:“借殿下浮翾剑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