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二人碗到碗干,那一坛酒只一炷香功夫便已见了底。
众酒客多为北人,平时均是自诩豪饮之客,但此时见二人如此年少却视如此烈酒直如白水清茶,均感惊服。
玄衣少年实没有想到对座少年酒量竟是如此不俗,酒兴方酣,难得有人可以如此与己对饮,抬手叫过酒保,“再来!”
酒保一吐舌头,暗道我的乖乖,当了半辈子酒楼伙计,遇到这么能喝的主儿,还是破题儿第一遭,更何况还是两个根本未成年的孩子,但此时只求看热闹尽兴,也不再劝,自去抱了酒坛过来。
少年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酒性之烈,纵以小爷之天纵酒才,已是有些招架不住,看向对面,那玄衣少年却是谈笑自如,未见一丝醉态。心下计较,既然如此,便怪不得小爷我耍些手段了,眼珠一转,已有了主意。
这第二坛酒较之上一坛却是只快不慢,那少年只觉肺腑之内如遭火炙,胸腹之中酒意翻涌,已是酒酣耳热,看向对面,玄衣少年面上略有醉意,一张俊面更显逸兴豪飞,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意。
少年又与玄衣少年对饮一碗,趁玄衣少年仰首之际,袍袖之中已将所负的水囊笼入,玄衣少年恰此时业已将碗中酒饮尽。
那少年将酒饮罢,却将酒碗一摔,据案而起,高声道:“他奶奶的,痛快!小爷今日舍命陪君子,莫如我二人一人一坛就坛干了,如何?!”那少年身量瘦小,此番话却说得豪气干云,掷地有声。
玄衣少年闻言长眸微细,似有一缕幽芒在眸心淡淡掠过,只一瞬又呈醉意迷离。长眉一挑,淡笑道:“正合我意。”转身叫那酒保再取酒来。
此时酒楼之上众酒客连着后堂之中的伙夫,跑堂的伙计早已聚拢过来,闻听二人之言,均是咋舌不已。
当下二人拍开了泥封,玄衣少年执坛在手,倾酒入喉,男儿豪饮似长鲸,这一饮当真是痛快淋漓,那少年也是不甘示弱,只不过饮酒之际,袍袖遮住了脸面,那一坛酒倒有多半坛进了水囊,饮毕胸怀半敞,手臂似不经意搭至窗边,那酒顺着墙壁淋漓而下却都祭了土地公公了。
如此这般二人又对饮了两坛,那少年虽然耍奸但约莫也饮了近半坛酒,眼花耳热之际,头脑倒仍清明,玄衣少年实打实干了近四坛烈酒,此时看来俊面已是酡红,起身间身形摇晃,想来应是醉了。
少年暗喜,心中直呼,倒也倒也。玄衣少年却只是摇晃,每次均在将倒未倒之际稳住了身形。少年心中暗暗将玄衣少年的祖宗八辈问候了遍,临了,还没忘记问候他奶奶家的熊。
少年一咬牙,心中发狠,正要抬手叫酒保,却早有跑堂伙计兴冲冲抱了酒坛送至身边,少年眼白一翻,呀呀的,这是什么世道。旁边也有忠厚老者好言相劝,却被好事者哄了出去。临去之时,免不了在摇头之际,叹一声,现在的孩子啊。
少年如法炮制,这一坛倒尽数归了土地,玄衣少年倒似丝毫未有察觉,又是一坛干了,放下酒坛之际,手一打滑,那酒坛登时碎了一地,人也伏在桌上久久未曾起身,只口中仍喃喃道:“好酒!再来。”
少年心中一喜,暗道我计成也。只盼着玄衣少年就此醉了过去。候了一会,见那玄衣少年竟发出微鼾之声,似已睡了过去。假意轻声叫了几声:“兄长,兄长……”,那玄衣少年只一味睡了,不曾回应。少年窃喜,叫过酒保付了酒饭钱,赏了金叶子,就欲离去。
起身之际,蓦然瞥见三个身穿道袍的年轻女子走上楼来,赫然便是一路追杀自己的魔云教的众仙姑。其中一个容貌秀美,身材娇小的,年龄偏幼的,便是那日被他用眼神YY过的道姑。那道姑许是被他YY得狠了,对少年形貌甚是刻骨铭心,那少年虽急切间偏过脸面,却被她一打眼便认了出来。登时银牙咬碎,拔出背后所负长剑,娇声叱道:“小淫贼,这回看你哪里跑,师姐,并肩子上,莫再让这小淫贼逃了去!”
当下三人三把长剑,上中下三路齐齐向少年身上招呼过来。众酒客见状顿时乱作一团,抱头鼠窜,唯恐遭了池鱼之殃。
那少年不想竟在此际与这三人相遇,急切之间,身形倒纵出去,射向身后的窗口,眼见便要撞出窗外,忽然感觉腰上一紧,有人硬生生将他身形阻了下来。回身看去正遇到玄衣少年醉眼惺忪的一双眸子向他看来,嘴边仍然带着漫不经心的淡笑。
三柄长剑破风而至,少年暗叫一声,我命休矣,双目紧闭,但想象中利刃透体的痛苦并没有来到,耳中却听得剑刃相交之声叮当作响。缓缓睁开眼睛,见玄衣少年右手持剑,左手提着他身上的腰带,似是防他瘫软在地上一般。任那三名道姑如何施为,他自岿然不动,一柄剑以快打快,守得滴水不漏,挥洒间轻易化解了三人的雷霆攻势。
那三名道姑又攻了数招,却招招无功而返,一声呼哨,一齐退出剑圈。年龄稍长的一名道姑抬剑指向玄衣少年,怒道:“臭小子,你今日定要替这小淫贼出头吗?!”
玄衣少年剑尖斜指一隅,闻言一笑道:“小淫贼?仙姑是指他吗?”说罢甚是好笑地看向身边体如筛糠的少年。
“自然是他。”那貌美的小道姑咬牙恨恨回道。
玄衣少年皱眉看着那少年,面色郑重,缓缓说道:“小兄弟,看你小小年纪,竟然已经晓得采阴补阳之道,果然是少年英雄。佩服佩服。”说罢抿唇颔首,向那少年微一抱拳,分明是戏谑之言,却一脸的庄重肃穆,众酒客此时也回过神来,似也忘记了方才刀光剑影的惊险,哄笑起来。其中一个酒客更是大笑着指着那少年:“小子,你是不是半夜醒来饿得慌,找不到娘,却把这美貌的小道姑当做娘了?下次要记得,饿的时候,找头奶牛就好了。”众酒客登时又是一阵哄笑。
那人话音刚落,只觉得眼前一花,噼啪两色脆响,面颊之上一阵巨痛,已被那年长的道姑左右开弓掴了一个跟头,一张脸登时肿了起来,牙齿似也打得松动了。起身间还待开骂,却张不得嘴,却是下巴也在方才被那道姑卸掉了。玄衣少年抱剑当胸,轻轻皱了皱眉头,脸上做出一副不忍心看的模样。
“你这道姑怎么说打人就打人呢?!”与那人同来之人愤愤不平出言指责道。
那道姑闻言柳眉倒剔,怒道:“魔云教的人你们也敢如此不敬,惹急了仙姑,割了你们的舌头!”
是魔云教的,乖乖,众人当即噤若寒蝉。须知,这魔云教明里打着修真求道的幌子,实则横行北域的一方邪教,门下弟子虽然貌美如花,却个个心狠手辣,江湖中多有恶名。
玄衣闻听此话却是眉头微微一皱,眼神中露出一丝厌恶之情,唇边淡笑依旧,扬眉道:“倒不知是魔云教的众家仙姑驾到,小子方才倒是冒犯了三位仙姑的雌威了。”说的本是场面话,却无由地语气中带出一丝嘲讽与漠然,手中剑傲然仍旧抱于胸前,无丝毫见礼的样子。
年长道姑冷哼一声,有心发作,但心知在这少年手中未必能讨得便宜,毕竟此行的目标另有他人,放缓语气说道:“你既也知我魔云教的威名,还不速速弃剑告饶,本道姑念你年少无知,倒可饶你一命。”
玄衣少年朗声一笑:“本公子活到今日,还不知求饶二字如何写得,我与这位小兄弟萍水相逢,甚为投契,被你们扰了本公子的酒兴,心中已是大为不爽,既然话说到此处,三位仙姑有心放了他,大家有事好商量,如若不然尚需问过我手中的三尺青锋!”说话间眼神淡淡扫过怀中的长剑,神情倨傲。
那道姑怒道:“好,今日就先让你祭了本仙姑手中的三尺青锋!”说罢挺剑便刺,另两个道姑闻言,亦不多话,从两侧齐齐攻上。
玄衣少年长笑声中,右手长剑一挑将桌上的一个酒坛挑在剑尖之上,左手轻挥将那少年送出剑圈,剑身一抖,便将剑尖之上的酒坛亦随之送了过去,那少年身形倒飞间正抱了满怀,跌坐在墙角处,那力道却是拿捏得妙到毫巅,少年屁股倒也没再分出八瓣,不然倒还真成了地涌金莲。
玄衣少年左手袍袖扫处卷了一坛酒在手,向那少年一扬手,朗声笑道:“来来,你我再干一坛!”说罢左手执坛,饮如长鲸吸百川,右手剑随意挥洒间便打发了那三个道姑的凌厉剑招。那少年坐于墙角,怀中抱着酒坛,根本无心饮酒,只一心思量脱身之策。
魔云教的剑术本以轻灵诡异见长,兼之招术阴损毒辣,手底下也的确折损了不少成名剑客,可是此时用在这少年身上却是根本无处使力。玄衣少年明明是脚下虚浮,却总是不着痕迹地将攻向己身的必杀剑招一一堪堪避过,倒让旁边死看热闹不要命的酒客惊出了一身冷汗,待又看了一会,众酒客虽然对武功一知半解,即使是练过的也是稀松平常,却也看出,那三个道姑根本奈何不了那个玄衣少年。
但见玄衣少年宛如狂肆汪洋中的一叶扁舟,随着剑势身形变幻,从容游走于剑网之中,三个道姑的长剑却连人家衣角也未曾扫到,待得玄衣少年仰首将酒坛中的酒饮得涓滴未剩,长笑声中,剑芒忽然暴涨,左手酒坛撞向那个年长道姑,那道姑举剑相格,酒坛迎刃而碎,碎片被那玄衣少年掌风带起,向那道姑面门激射过去。那道姑直吓得花容失色,只顾在面前挽起剑花,击打扑面而来的碎片,却被少年横肘一击,撞向胸口,身形登时跌了出去,长剑脱手落于身侧。另两个道姑见此情形,心意相合,长剑急刺少年身上要害,意欲攻敌之必救以解同伴之危。
少年喝一声“来得好”,右手剑捏了一个粘字诀将小道姑的长剑就势引向另一名道姑,那道姑蓦然见同伴长剑直向自己身上刺来,饶是她见机地快,身形急向侧面一闪,也险些被小道姑的剑串了葫芦,袍袖被刺穿,二人愣怔间,耳中闻得那玄衣少年喝了一声“撤手”,但觉虎口一阵酸麻,长剑把捏不住,脱手而出,射入屋中梁柱之上。
转守为攻,出手破敌,只在须臾之间。先前跌倒在地的道姑慌忙去拿地上的长剑,未及拿起,玄衣少年抬脚间已踏在剑身之上,道姑运力急抽,却未动分毫,唯有颓然松手。
眼前一花,咽喉已被玄衣少年长剑点住。少年嘴角带着嘲讽笑意:“魔云教原来也不过如此。”
这三人本也是魔云教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武功也算得上出类拔萃,未料想在这小小漠北边城竟然败在这无名少年剑下,三人脸上愧赧,平时娇纵狂肆之气登时被煞得无影无踪。那年长道姑脾气却是刚硬,虽被少年长剑所制,仍然厉声道:“臭小子,要杀便杀,休要用言语折煞我们!”
玄衣少年长眉微轩,笑道,“本公子向来怜香惜玉,三位仙姑如花似玉,我又如何下得去手?只是这位小兄弟……”手指向坐于一隅的那个少年,接着说道,“年纪方幼,纵然有什么过错,却也罪不至死,但三位仙姑出手狠辣,招招意欲夺人性命,今日撞在本公子手上,却是你们不走运了。”
“废话少说,本仙姑没功夫听你废话,你到底要怎么样?”
“怎么样,哎呀,这倒问住我了。”玄衣少年转头看向仍坐在墙角的少年,问道,“喂,你想怎么样?”
那少年未及开口,众酒客中却早有人起哄道:“还能怎么样,既然这位小兄弟喜欢那小道姑,今日便让他们在这里圆了房了吧。”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那小道姑气得面色惨白,但慑于师姐被那少年长剑所制,今日方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苦处,直恨得咬碎银牙。
玄衣少年闻言亦是一笑,“喂,小兄弟,你意下如何啊?”
那少年撇撇嘴,连连摆手道:“算了吧,当初是小爷色迷心窍,才调侃了她几句,不是小爷跑得快,险些便被这道姑割了舌头,夜里也不过是凑巧在湖边看到……咳咳,虽则说烈酒最香毒花最美,但似这般毒辣的女人,小爷可是再不敢招惹了,但凡遇到敬而远之是了。”这话虽有不实之处,倒也大部分属实。只是世上哪来那么多凑巧之事?
玄衣少年听他这么说,蹙了蹙眉头想了想,说道:“还真是麻烦,好吧,既然我这位小兄弟小人有小量,不计前嫌,你们走吧,只是这剑却要留下,算作小惩大诫。”
说罢收剑还鞘,负手笑道:“三位仙姑,还请恕小子我不送了。
三个道姑见到他那样的笑容,恨得牙根痒痒,只是恨归恨,技不如人,终也无法可施。那年长道姑胸口被他横肘撞过,负了一点轻伤,便由其他两个道姑搀扶着离开了酒店。临了,未忘抛下话来,“好小子,你等着,师尊定会为我们讨回公道!有种的,别跑!”
玄衣少年浑不在意,随口答道:“本公子候着便是。”墙角少年闻言脸色一变,我的乖乖,这事竟然惊动了那个女魔头,小爷还是趁早脚底抹油,三十六计走为上吧。
起身打了个哈哈,向玄衣少年抱拳道:“今日之事,还要谢过兄台出手相助,只是小弟我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说罢,转身便要离去。未料肩头一沉,已被玄衣少年一手揽住,“就这么走了?”
少年心头一惊,方想起袖中仍拿着人家的钱囊,额头上虚汗直冒,寻思如何解脱,但听得玄衣少年接着说道:“今儿这酒还没喝完呢!”
“啊?!”
二人再次坐下饮酒,天色渐晚,众酒客本想着有热闹瞧,一直等到二更时分,那三个道姑倒没有带着所谓的师尊前来,酒保催促众酒客离去,立起门板,准备打烊,却又万分无奈看向楼上,两个少年此时酒是不怎么喝了,只是攀肩搂臂,坐在一处,不知说的是哪里的风物,哪里的人情。说到高兴处,手舞足蹈,显然这回是真的醉了。
那酒保抚着脸,两个眼圈一式的乌紫色,想起不久前催促二人离店时,二人几乎心意相通地一人一拳把自己打成了乌眼青,奶奶的,痛啊。酒保咬了咬牙,紧了紧腰带,下了下决心,给自己打了打气,决定再去请二人离开。这回长了经验,离得数步,便不再向前,只是软声道:“两位小爷,天色不早了,还是赶紧找家客栈安歇了吧。”
那少年早便急着离去,只是一直被玄衣少年把着一只手臂挣脱不开,被亲密着,被无间着,心中其实是万分无奈。此时见酒保二次来请,伸手推了推身侧的玄衣少年。那酒后劲甚猛,玄衣少年此时似是半醉半醒,声音含糊问道:“做什么 ?魔云教的人来了吗?”
少年心中打了个冷战,心道,哥哥哎,你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心说话打了嘴,“这酒楼打烊了,你我兄弟来日方长,小弟……”
玄衣少年摇摇头,拉过那少年的臂膀,说道:“我还想与小兄弟秉烛夜谈呢。走,我们出去寻了宿头,我还想听听你与邯璋城中的小粉头的风流韵事呢,哈哈!”
“小弟这点微末道行如何比得老穆王的宫闱秘闻,你若想听,我讲一些与你也不无不可……”
玄衣少年闻言深眸一细,唇边勾起一抹属于他的独特笑容,带出一丝冷冷的嘲讽,却很快掩于他的一身醉态之中。摇晃着站起身形,把住那少年瘦弱的臂膀,说道:“想来那应该有趣得多。”
酒保看着二人攀肩搭背终于离去,长长舒出一口气,心中暗道可算是送走了这两个小瘟神,下意识摸着还在酸痛的眼眶,那表情当真是极尽辛酸。
二人寻了一间临街处的客栈,那客栈两进院落,规模倒甚是不小。老板见是两个年纪不大相貌俊美的少年,攀肩搭背在一处,打量间眼光已是颇为怪异。玄衣少年斜睨间将客栈老板脸色却看了个明白。想这鸡鸣古驿毗邻宣国,宣地颇好男风,那老板心中打的何种念头却也是不言自明。正待说话,少年已开口道:“老板,给我们开两间上房。”
“对不起,两位小客官,只余一间上房了。小店床铺甚是宽大,莫如两位将就睡在一处是了。”老板一脸笑意说道。
“那怎么行……”少年话未说完,耳中但听玄衣少年一笑,揽在他肩膀上的手故意扯近了几分,道,“如此也好,夜已深,还请老板您叮嘱手下伙计们不要再进房打扰了。”语气中已带出了七分醉意。
那老板心领神会般,讨好似的暧昧一笑,说道:“那是自然。”
少年心下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耳中传来一声玄衣少年的干咳之声,似是强忍下笑意。心中暗骂:奶奶个熊,谁怕谁啊,走着!
那床榻的确够大,少年扶了玄衣少年上得榻来,一不留神,手腕被玄衣少年一带,已合身扑倒在床榻之上,未及起身,已被玄衣少年压住了身子动弹不得,那玄衣少年本就身量高挺,那少年被他压在身上,别说挣脱出去,想要翻转身子也难。
两人趴在床榻之上,躺在了一处,玄衣少年俊面酡红,已是醉得一塌糊涂,气息带着浓浓的酒意喷洒在少年的脖颈之处,让人酥痒难耐。少年被压在身下,咬牙切齿,却只有极尽腹诽之能事,做声不得,挣脱不得。
待得候了一会,玄衣少年伏在那少年身上似已安然睡去,少年放轻动作,慢慢抽出身子,半个臂膀都被压得有一点酸麻。匆匆活动了一下气血,不敢多做停留,轻轻打开窗户,天色阴沉,风中带着些许潮气,应是暴雨将至。
回首间看向那玄衣少年正睡得沉沉,咬牙切齿地做了一个手刀立劈的姿势,却见那玄衣少年恰在此时轻轻翻转了下身子,少年一激灵,那手刀定格在空气里,一动不敢动了。
又候了一时半刻,少年方放下心来,轻手轻脚来至窗前,正欲离去,却忽然停住身形,从袖中取出钱囊,掂了又掂,终分了一半出来,放在玄衣少年枕下,纵身跃出窗外,翻墙而过,正欲转过墙角上大道,耳中却听得两个女子低低的说话声,声音听来竟然有些耳熟。这少年耳力不俗,更兼之此时夜深人静,仔细分辨之下,便听出两人赫然正是日间那两个年龄偏小的道姑。只听其中一个小道姑说:“师姐,我们在这都候了半个时辰了,师尊她们怎么还没到?可千万别让那两个小贼跑了才是。”
“小师妹,放心吧,师尊已经用穿云箭回应了我们,看那方位应是不远,师姐亲自去迎,万不会错过,应该马上就要到了。不过那黑衣小贼长得挺俊俏的,剑法又好,连大师姐都不是他的对手,就这样被师尊杀了,还真是可惜。”
“师姐,你可小心说话,这话要是让师尊听到,定要说小浪蹄子,仔细你的皮。”
“我看,当真要仔细皮的,倒是你,你被那小淫贼看了几眼,就春心荡啊荡的,我看你追杀他是假,恼他那日说你身量不足,象是打了褶的小肉包子才是真的。”
“哎呀,师姐……”两人说到这咯咯笑到一处。
那少年听到耳中,好一番心惊肉跳,暗自庆幸自己未敢大摇大摆走出去,屏住气息,慢慢退回客栈后巷,待得远了,急急展开身形奔出数条街道方停下,躲在墙角处抚着胸口大口喘着气。暂时离了险境,又想那玄衣少年尚在客栈之中,有心想回去通报他,又怕遇到那个女魔头,自己是万万逃脱不了,恐怕还要丢了小命,心下踌躇着,在墙角处一圈一圈打着转儿。
忽然停住身形,自袍袖之中取出那钱囊,将金叶子倒在地上,然后两眼望天喃喃道:“老天爷,您给个话吧,单儿,小爷就只好顾自己了,双儿,小爷就……”叹了口气,趴在地上,抽出随身短刃,将金叶子两两一组扒拉开来。
第98章 第三章
窗外雨落无声,窗内一灯如豆,玄衣少年盘膝而坐,长剑横置膝上,体内真气自然流转,穿经府、过重楼,游走周身三百六十经穴,最终阴阳交汇,归于气海,神识一片清明,一日疲累尽消,也自化去了那几坛烈酒的醉意。缓缓睁开双眸,手摸入枕下取出方才那少年留下的金叶子,唇角挑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自从七岁闯荡江湖,形形色色的人也见得多了,过往的生命中,陪伴自己的有剑有酒,却独独少了亲人和朋友。今日却对这个精灵古怪的少年产生了莫名亲近感,十来岁的孩子本还应在父母身边倍受娇宠,可是那少年却有一双世事洞明的眼睛。那样的人身后的故事一定也很精彩,也很无奈吧,这样想来这莫名的亲近感许是因着同病相怜,念及此处,唇角的笑意带出一丝自嘲。
人生际遇本是无常,这个少年也只是自己生命中匆匆过客而已,哪来这么多的感慨,聚也罢,散也罢,又何必太计较,倒是那魔云教的老道姑棘手得很,却是当下要考虑的首要问题。
这老道姑倒是听师傅渠弥国师提起过,江湖之上颇有威名,想来手底下应是不弱,他自是故意让那少年走的,不然一会刀剑无眼,自顾不暇,难免会有损伤。手抚上膝上的长剑,唇边的笑带出一抹傲岸与不羁,自得此剑,未逢敌手,这老道姑倒可拿来一试锋芒。仗剑江湖,少年意气,既然应承了,便一力担当便是。恰此时,长剑发出一声低鸣,看来该来的终是来了。
长剑缓缓在指间收紧,唇边一刃笑痕越发深了几分。
“两个臭小子,还不出来受死!”随着一声娇叱,四下里身形晃动,已将客栈四下方位站好,封堵了所有可能逃逸的出口。边城打尖住店的也均是惯走江湖之人,看惯了江湖厮杀,见此阵仗,紧闭了门窗,明哲保身。
喊话的依稀便是日间那个年长的道姑,少年端坐榻上眉目安然,天宗沛然真气流转,丝毫不为所动,似有所恃,又似等待着什么。
四下里忽然沉寂了下来,可以清晰地听到雨滴打落在瓦片上的声音,不甘寂寞般越来越急。杀气渐渐凝聚着,在暗处喷薄着,寻找着嗜血的出口。
终于隐隐一缕低啸,如针如芒硬生生破开静穆的空间,尖锐而阴戾。
索命魔音!随着手中剑的一声激烈的铮鸣,少年蓦然睁开双眼,眸中闪过一缕精芒,唇边勾起冷酷的笑痕,长剑陡然出鞘,剑现灵光魑魅惊,黑色的身形裹起一团剑芒破窗而出,直射声音来处。那声音陡然提高,几近凄厉,四下里功力不足的道姑早就用棉花塞了耳朵,几个自恃功力未提前塞住耳朵的弟子,未及掩耳,登时一阵晕眩,胸中气血翻涌,几欲晕厥,心下暗道,师尊功力神鬼莫测,但今日甫一交手,就祭出本门秘技索命魔音,显然对这个神秘的少年亦不敢轻视。
那声音如针如芒直摄心魂,玄衣少年眼中一丝锋锐瞬息闪过,身形微窒,唇角笑意依旧,一声长啸,剑芒暴涨,破开漫天雨雾,去势更急。苍茫夜雨中,终于看清了彼此。
那道姑立于客栈中庭,发髻高挽,一袭云色道袍,相貌冷丽,眼角处高高挑起,一抹红线划向鬓际,平添了几分诡魅,看年纪亦不过三十余岁年纪,勉强可以算做老道姑,却不知魔云教女子习练素女心法,又以处女之血固本培元,滋养心脉,颇得驻颜之法,这道姑实则已近天命之年。
那道姑手持一柄千丝拂尘,背负长剑,神情阴鸷,二人对视的一刻似有惊电贯空而落,令这丈许庭院方寸之地杀气纵横漫肆。
那道姑蓦然收声,随即一声冷哼,手中拂尘幻作万千白芒卷起雨丝飞急,似织成一张白色的丝网,当空向玄衣少年身上罩来。
玄衣少年手中剑一抖,剑芒点点,荡开丝丝缕缕,仍是迫向丝网的中枢之地。那道姑沉声喝道:“不知死活,叫你有去无回!”手中拂尘挥舞,丝缕千条漫作银蛇狂舞,竟然在长剑递进的瞬间将剑身死死缠住,玄衣少年运力回抽,竟然不动分毫。那道姑低叱一声“撤手!”此举显然是要为三名弟子日间夺剑之辱讨回颜面。玄衣少年只觉一股阴寒至极的内力自剑身传导过来,直直逼向自己的腕脉,双眸一细,运起天宗内劲相抗衡,这一番比拼终演化成内力较量。
那道姑欺玄衣少年年纪方轻,想来内力不如自己浑厚,更何况周边弟子环伺在侧,并无后顾之忧,这少年却要分心应付,当下全力施为,频催内力,意欲速战速决,却不料那玄衣少年内功心法得天宗真传,至刚至阳,浑厚精纯,丝毫未落下风,一时难分轩轾。
那道姑惊讶于玄衣少年内力竟已修炼至如此境界,这沛然真气竟然是天宗心法,却不知玄衣少年面上虽坦然自若,心中却也在暗暗叫苦,如此比拼内力,已全然顾不得周边敌人环伺,根本无心他顾,却又抽身不得,时时都有性命之忧。
旁边眼明心亮的魔云教弟子也早已看清情势,纷纷拔剑在手,看向那老道姑,只待令下,便要乱剑齐下。
老道姑却碍于身份,不想在众弟子面前失了威风,传了出去,亦有损自己一派宗师的颜面,又想这少年或与天宗有些干系,不想因此树了如此强敌,心中难免犹疑。可是当此时却是骑虎难下,两厢内力相较,只怕是要拼个你死我活,任谁亦不敢先自收力,只怕届时内力反噬,必然经脉寸断,暴体而亡。
一念至此,心下发狠,眸中异芒冷冽,唇间翕动,再次祭出索命魔音。
玄衣少年心神一凛,此时情势与先前又是不同,少年内力虽则精深,但若与这老道姑数十年修行相较到底还是差了一截,此时一面要以内力抗衡,一面还要分出精力对抗那引人直堕深渊的索命魔音,不消片刻,额头已有冷汗渗出,眼前渐生幻象,那阴柔至极的声音宛如毒蔓缠身,周围似有厉鬼伏出,饥渴地吞着血红的舌头,伸出干枯的手,极力拉扯着让人直堕修罗地狱。
玄衣少年本是天赋异禀,心志坚韧,方生幻象,心下陡然一惊,冷哼一声,深眸中寒光一凛,身形带动着手中剑已似陀螺般飞旋起来,道姑暗道一声不好,急步后撤之时,手中拂尘急转急旋,卸去玄衣少年狂肆的剑气,拂尘上的天蚕云丝寸寸割断,漫天飞舞,两人身形乍合还分之际,各出一掌砰然相交,劲气爆开,激起雨丝四散飞射,几个离得稍近的年轻道姑根本不及躲闪,已被那激射的雨丝所伤。
玄衣少年闷哼一声,身形倒飞出去,空中一个漂亮的转身,飘落于中庭,脸色隐见苍白,唇角却抿起一丝桀骜不驯的笑痕。
老道姑手中拂尘轻挥,正待说话,却见众弟子看向自己的眼神颇为怪异,待得看清手中拂尘,面上不禁一红,原来拂尘尘丝尽落,已生生尽被少年长剑绞断,手中只余光秃秃一根木柄,拿在手中早无道骨仙风的味道,倒成了“授人以柄”的笑谈。
老道姑几十年未逢敌手,今日却被这无名少年毁了伴随自己多年的宝器,心生恼恨,再无顾忌,反手抽出身后所负宝剑,厉声喝道:“楞着做什么,布阵。今日定要这小子死无全尸!”
众弟子听得老道姑令下,当下身形晃动,片刻之功,阵形已成,玄衣少年负剑在肩,不语亦不动,眼神淡淡扫过,隐见冷诮。百鬼夜行,幻境丛生,又兼以那老道姑以魔音驱阵,阵法运转圆熟,庭院之内阴风怒号,鬼气森森,伴着冷夜寒雨,宛若修罗之场。
玄衣少年方才硬拼内力又与那老道姑硬碰硬对了一掌,受了些许内伤,此时困在阵中,心神不由一阵阵虚弱,那老道姑见少年身形微微晃动,眸中戾色一闪,已用魔音下了诛杀令。
庭院之内,杀气漫空而起,众道姑祭出必杀之阵卷起一阵腥风血雨向玄衣少年极力绞杀过来。玄衣少年长眸一细,一声长啸,身形暴起,当空击落,似引九天惊雷,浑无刚才虚弱之形,这一剑尽全身功力而发,竟然毫无道理可言,意在一击毙敌破阵,神佛莫挡!
血雨飘飞,庭院之中剑光纵横,身形交错,随着少年的长啸,几名道姑身形倒跌出去,剑阵竟然被少年狂傲的剑气硬生生破出一个出口,少年身形急掠就欲破阵而出,未料斜刺里身影一闪,有人已经站住了剑阵缺口,寒光一闪,长剑凌空当胸刺来。剑如秋水,似有悲鸣之声,与索命魔音交融一处,若毒蛇吐信带着一击必杀的死亡气息。当此险境,玄衣少年脸上竟然浮出一丝笑容,那笑容俊傲至极,也自信至极,还有一抹适逢敌手的快意,千钧一发之际,剑尖当空不差分毫地抵在一处,身形凭空借剑身柔韧劲力已反弹开去,破入剑阵另一方,几个道姑未料他身形如此之快,未及举剑相抵,已衣衫溅血跌出阵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