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偌大的山梁上只余下兄弟二人。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前方,红日渐升,辉映天地,一派生机。
笑容渐渐漫开,两人终于笑出声来。
“多日未见,三弟的剑道又精进了,此去漠北,于你倒是受益匪浅。”
“二哥的枪法也越发凌厉了,那老道姑这下吃亏不小。”
夜玄涧微微一笑,只说道:“身上的伤可好了?”
“不妨事,一些皮外伤。”
“那便好。”夜玄涧似微微一叹又道,“母后病危,我恐宫中有变,你此次回去,尚需小心应付。”
玄衣少年面色微凝,道:“怎么,二哥不与我一同回宫吗?”
“我需回总舵禀了师尊再行定夺。”微一思量又道,“待得宫中事定,为兄会闭关修炼,你我兄弟所求不同,只愿你好生珍重。”
玄衣少年闻言又是一笑,只说:“待得二哥功行圆满,小弟定会登门讨教。”
夜玄涧亦是一笑,道:“也好,你本来天赋异禀,于武学上实为不世之才,可惜志不在此,为兄亦不强求,好男儿志在四方,俯仰天地,但求无愧本心,他日相逢,品酒论剑都随了你便是!”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去寻你那小朋友吧。”话音尤在耳边,人已飘然离去。
玄衣少年搭剑在肩,大步前行。身后一声细响,不用回头,也知是那少年自树上跳落,嘴角含笑,却不回身。
少年一副悠然神往的神情,说道:“啧啧,那人便是夜玄涧吗?方才离得远了,我都未曾看得清楚,当真可惜……那可是与楚国逐日剑、宣国夺色琴并驾齐驱、威震江湖的穆国千云枪啊。果然是非同凡响,一枪就要了那老道姑半条命,过瘾过瘾!喂,他好像认识你,看你们说得那么投机,介绍我也认识一下嘛……喂,别这么小气嘛……喂,和你说话呢……听到没有……”
玄衣少年终于不耐烦地回过头来看着他,皱着眉头说道:“死花痴!”
“喂,你说谁呢?”
“这里只有你我,你说我说谁?”
“呀,你再说一个,你信不信小爷我扎你俩透明窟窿。”
“哟,我还怕了你了呐,你倒是扎呀,你的刀都没了,小子……”
“那还不是为了救你,现在你欠我更多了,除了那一百七十六个金叶子,还需外加两把绝世宝刀。”
玄衣少年驻足将少年上下仔细打量了几眼,缓缓说道:“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终于明白这话的意思了。”
“喂,你说谁小人?”
“你呐。”玄衣少年说完拔足向前奔去。
少年在后面紧追不舍,口中叫道“喂,有种站住,给小爷说清楚……”
邯璋城。
又是一天,旭日东升时刻。
走过繁华的长街,不知名的小巷,路总有尽头,宫深如海,他终需归去,而他来自江湖,是不受拘束的精灵、畅游的鱼儿,这一刻忽然心生羡慕,是该说分手的时候了。
几乎是同时,两人驻下身形。侧首相看,轻笑声中,向着各自的方向转身而去。
身形渐分渐远,少年突然转过身来,扬声叫道:“喂,我们还会见面吗?”
那人并未回身,继续前行,只有清朗的声音传来:“我叫夜玄殇!”扬手一挥,一道令牌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了少年的掌心,令牌温热,似乎还带着那人的体温。
少年嘴角牵起一笑,夜三公子,我若此时还不知你是谁,岂不是砸了我金媒彦翎的招牌。
轻轻握了握手中的白虎令牌,抬首看去,前方宫门巍峨,宫墙如血,淡金色的晨光勾勒出玄衣少年挺拔的身姿,步履坚定而从容,少年忽然就开心地笑了起来,默默在心中说:后会有期,江湖再见。
“后会有期!”玄衣少年轻轻地说,然后勾起嘴角,笑意自眸心处漾开来,掌心处是一枚闪闪发光的金叶子,纵年华老去,也绝不会因岁月流逝而失了成色,终需记取这一段——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番外 羁旅尘 by 含笑饮砒霜
第102章 楔子
题记:他所追求的永远与职责宿命相悖,层层的枷锁禁锢的是一颗渴望自由的心。
命运羁绊,凡尘纷扰,一曲离殇,莫问归程。
他静静地躺在地上。
浑身僵冷,早已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只有汩汩的血自身下慢慢流淌而出渐汇成了一汪血泊。
孤悬在枝桠之上的枯叶终于被瑟瑟寒风吹落,风中飞舞着,最终落在那汪血泊之中,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
半空中有尸鹫在低低地盘旋着,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重的血腥气味让它知道接下来也许会有一顿饕餮大餐。
风吹过。
脸上似有一片寒凉。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透过血污的眼帘,看见有雪花在轻轻落下。
原来这里也是会下雪的。
有人在小心翼翼地走近,呼吸浑浊,步履沉重地停在十步之外。
他在等。
他也在等。
黑暗之中唯有如同濒死野兽的呼吸声被寒风撕扯着几近破碎。
他慢慢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地俯卧在地上,不愿再浪费一丝一毫的力气,积蓄着最后的力量。
他缓缓握紧手中的长剑,指向那人的后心,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涯淬炼出的杀手嗅觉告诉他,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前,面对这样一个仅凭一己之力便结果了与自己同来的数十名顶尖杀手的人,他必须保持足够的耐心与安全的距离。
当然值得庆幸的是,那把恐怖的剑此刻已不在那人的手中。
前方不远处,那把剑穿透了两个黑衣人的心脏深深地钉在树干上。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里满是铁锈的味道,经历了残酷的搏杀,他是杀手团硕果仅存的人,如果不是为了那个可以独吞两万楚金的机会,在这一刻他还是宁愿选择离开。
他甚至不敢去回想几个时辰前的那场搏杀,因为只要想起,就会浑身战栗,那个人是嗜血的杀神,即便是像现在这样子重伤、力竭,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鲜红的血洇透了身边大片的雪地,他仍然不敢过分地靠近。
他自信是最好的猎手,他有足够的耐心看着眼前的猎物自己走向生命的消亡。
雪花慢慢在堆积,渐渐掩盖了地面之上散布的断肢残骸,殷红纵横的血迹。
但是仍有鲜红的血慢慢浸染渗透而出。
血红。
雪白。
竟然有瑰丽炫目的美。
终于,他听到雪面在嘎吱作响,那是厚底靴子踩在雪地之上的声音,代表着死亡的脚步正在一步步逼近。四肢僵冷,眼前一阵阵的眩晕,他忽然想,如果三日前,那人不来,是不是不会有今日之局?他当然知道那该是怎样的答案,心底落下一声叹息,艰难地牵起嘴角,如果这是生命最后的时刻,莫如笑着看上苍最后的裁决。
一道剑光闪过。
唇边的笑容凝固,鲜血飞溅。
横亘在记忆深处的巨大殿门轰然坍塌,有声音从幽深的大殿中传来,是他从不曾感受到的温暖与柔和。
隐隐约约却听不真切,终归于无边的死寂中……
第103章 第一章
东帝四年,冬。
上郢城东穆国质子府。
长空如墨,漫天星斗倾空而落。
黑白格调的楼阁孤立于四周富丽堂皇的王公府邸的碧瓦飞檐之间,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也显示出它的主人特殊的处境。喧嚣与繁华似乎从来与此地无关,在周边彻夜长明的灯火比照下,这里也从来都是东城最黯淡的地方,当此夜深人静之际,更显楼阁阒然。
而此时,府中最高的楼阁屋脊高处,却有一人静卧其上。夜玄殇双手枕于脑后,仰卧在轻凉的瓦片之上,似已躺了许久。星光和远处的灯火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如岩石雕刻而成。双眸寂如寒星,万般思绪掩于其下,无痕无波。
记忆里好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了,系马垂杨,纵酒高楼,笑饮千觞,停棹孤舟,美人膝上,枕尽风流,来自穆国的玄殇公子在多数人眼中不过是一个夜夜流连于勾栏瓦肆,千金买醉的纨绔子弟。
天星如雨,密密洒下,仿佛触手可及。
细碎的星子揉碎在他幽邃的深眸里,闪动着莫名的光彩,他的唇角渐渐勾起一抹淡淡的笑痕。
有些回忆,不论你是否愿意记起,却在这样的夜晚,在这天地空寂的时分,漫溯过岁月之河,随着这如水月光倾泻而出……
也是这样的月圆之夜,三年前自漠北而归,当他风尘仆仆赶回王宫,未料想眼前横亘的却是寝殿前那道紧闭的殿门,宛如记忆里父王母后淡漠的面容,冰冷中带着厌恶。他站在殿门之前,身姿依然挺拔如枪,而心中却有一些东西瞬间崩塌委顿成尘。他就那般在殿外站了一夜,仰着头,紧紧地抿着嘴角,倔强地挺直了脊梁,那一夜,月冷,星寒。在那日之后不久,他便奉诏入楚,临行前他来到曾经居住了七年的偏殿,庭中那棵老槐树依旧,依稀又看到曾经那么瘦小的自己,爬上高耸的树梢,只是想看一看层层宫宇之外的天空,而现在他只需轻轻一纵便已立于树梢之上,但入目所及依然是两侧暗红高大的宫墙,迎面而来的沉闷和压抑,还是那么的窒人心魄。
树上有一个不易发现的树洞,那一天,树洞的主人随手放进去的是一枚黄灿灿的金叶子……所有的往事在那一刻永远被封存,抬头望去依然是满目的星辉,而从此以后,一切终将不同。
长空浩渺,有苍鹰翱翔其上。
唇边的笑痕不自觉地加深了几分,轻阖上双目,就在这样的夜色中,漫天星辉下,似乎睡了过去。
忽然,横于胸前的归离剑发出一声轻微的铮鸣……
左侧的殿脊之上,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黑衣人。
夜玄殇眼睛蓦然睁开,一缕精芒倏忽闪过,却一瞬间又淡入眸底,握上剑的指尖,缓缓地松了开去。
他淡淡地开口:“你不该来这里。”
来人并没有搭话,只是走过来像他一样舒展开肢体,似是终于放松了心神,静静地躺在了他的身边。
从来都是如此相像,但凡能坐着,又何必站着,但凡能躺着,又何必坐着?
再者躺着说话本身也是一件很舒服很惬意的事,更何况身边的那人恰巧又是你唯一的朋友。
于是他笑着向来人抬了抬手,似是索要着什么,只是因为他知道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着好酒,那酒必然是极烈的,像漠北的寒风,凛冽地刮过喉咙,淋漓酣畅,荡气回肠。而这一次,应该也不会例外。
那人眼皮都不曾抬起,只是打落他停在半空中的手,说:“没有!”
他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带出深深的遗憾,“没有?还真的很怀念燕风楼陈年醴浆的味道啊。”
虽然明知他是故意的,来人还是摇了摇头,轻声叹了一口气,扔了一个酒囊过去。
夜玄殇似乎早就料到这一手,笑着将酒囊接到手中,倾酒入喉。
来人静静地看着,看着黑暗中那人棱角分明的侧面,滚动的喉结,看着他平安地躺在这里,喝着自己带来的烈酒,黑暗中咧开嘴角笑了起来。
袍袖抹去嘴角的酒渍,夜玄殇笑道:“你不是去了赤峰山,怎么又千里迢迢地跑到了上郢来?”
来人在黑暗中白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道:“我只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有,没想到,夜三公子倒是越来越有闲情了,大半夜在自家屋顶上吹冷风,赏花赏月赏星星,倒是我彦翎多操了这份闲心。”回想三天前,他还正在宣国支崤城中和姬沧的手下捉迷藏,却偶然得知穆国三公子在上郢遇刺的消息,现在想来仍心有余悸。
夜玄殇微微一笑,似又轻轻一叹,说道:“皇非姬沧,逐日对上血鸾,这一战还真是让人心驰神往。”
彦翎一听马上来了精神,“蹭”地一下子坐了起来,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你是没有见到,啧啧,那一战,真算得上惊天地,泣鬼神,堪称自当年白帝与朱襄惊云山十番棋局以来最为惊艳的对决……话说那日赤峰山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只见一红一白两道身影自山峰两侧缓缓步上峰顶,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撞,刹那间,天地变色,风起云涌……”
彦翎滔滔不绝,逞舌如簧,直说得口沫横飞,舌灿莲花,浑然未觉身边那人渐渐阖起双眼,似乎睡了过去。
“……只见皇非一招‘日落千山’,你说怎么地……嗯?奶奶的,夜玄殇,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夜玄殇眼都不睁,喝了一口酒,方懒洋洋地慢慢说道:“还能怎么地,最后还不是姬沧负了半招于皇非,放弃了九夷之争。”然后抬眼看了看彦翎,用异常诚恳的语气说道:“唉,我实在不是想打击你,不过关于这场对决即使是上郢城中最蹩脚的说书人也比你讲得精彩,不要怪我不提醒你,你做你的消息贩子可比说书人有前途多了,而且更加有钱可图。”
彦翎白了他一眼,劈手抢了酒囊灌了数口,还待再喝,手腕已被夜玄殇一把拉住。
夜玄殇侧眸笑道:“喂,喂,这酒是你带给我的,怎么你倒喝起来没完没了的啦。”
彦翎闻言,嘴角一撇,手腕一滑已脱离了夜玄殇的掌控,指上用力,那酒囊脱手向庭院落去,却见身边黑影一闪,去势更急,抄了那酒囊在手,未见如何动作,人已复坐于自己身侧,笑着将酒囊之中的酒饮尽。
“如此好酒,被你这样糟蹋岂不可惜。”
“枉你身为一国之王子,做人却是越来越小气了。”
夜玄殇笑道:“当年倒不知是谁为了一枚金叶子被魔云教的老道姑一掌要去了半条命,若论小气,此人排第二,天下再无人敢称第一了。”